李承乾搖頭不語。

    長孫家慶道：“我這邊都談妥了，小郎君逛得怎么樣？”

    李承乾只說：“挺好的?！?/br>
    “小郎君若是沒別的事，我們就回去吧。”

    李承乾一怔，長孫家慶勸道：“天色不早了，再不走，城門要關(guān)了?！?/br>
    “好?！崩畛星饝?yīng)下來，卻不自主地朝山上望去。自己走了，那個小弟弟摘的山泡就能留下自己吃了吧。他明明那么想吃。李承乾這么想著。

    踏上馬車，村長提著籃子來送他們：“兩位貴人忙了一天，也不肯留下用飯。我們做了些吃食，你們帶著路上吃吧。大伙兒一起湊了些白面，做了餅子，放了rou餡。兩位貴人應(yīng)當(dāng)……應(yīng)當(dāng)吃得慣吧？”

    在他們看來，白面餅子，還有rou餡，那是頂頂好的東西了?？少F人什么金貴吃食沒見過，因此村長最后這句話說得有些虛。

    李承乾本想說不要，長孫家慶卻做主收下來，對著不遠處的村民揮手：“東西我們收下了，各位回去吧。”

    李承乾抬頭望去，才看到村民們跟在十幾步遠的地方觀望著，聽到長孫家慶的話，見他們把籃子放進馬車，一個個手舞足蹈起來：“收了咧。貴人收了，就說貴人肯定喜歡的。”

    李承乾突然明白了長孫家慶的舉動。

    馬車緩緩駛離，走上官道，李承乾聽聞身后有動靜，掀開車簾一瞧，竟是村里那個小男孩在追。

    李承乾十分驚訝，忙讓車夫停下。

    小男孩氣喘吁吁跑上前，將懷里護著的山泡高高舉起，從車窗遞過來：“貴人，給你。我在山里又發(fā)現(xiàn)一株，這株上頭的山泡長得可好了，比之前的好，又大又紅?！?/br>
    李承乾瞪大眼睛：“你跑這么遠就為了給我送這個？”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好在趕上了，我還怕追不上貴人呢。幸虧我跑得快。嗯……嗯，也是貴人馬車走得慢。”

    李承乾看著他滿頭的汗，再看他衣服上新蹭的泥濘便知他這一路肯定摔了?？伤さ靡路寂K了，懷里樹葉包著的山泡卻好好的，一個個完好無損。

    李承乾張著嘴，突然失語，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小男孩沒察覺他的異樣，揮手作別：“貴人快走吧，再晚要趕不上進城了?！?/br>
    說完轉(zhuǎn)身往回跑，李承乾攀著車窗，忍不住回頭詢問：“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腳步頓住：“我叫三娃?！?/br>
    “三娃？”李承乾有些困惑，名字叫三娃嗎？

    “我是家里第三個出生的，村里人都這么叫我。我要回家了，不然哥哥會擔(dān)心了，貴人再見！”

    眼見小男孩漸行漸遠，李承乾才恍然反應(yīng)過來，三娃似乎不是名字，只是村里人根據(jù)他的排行隨口給個稱呼而已。

    三娃，三娃……

    他竟然連個正經(jīng)名字都沒有。

    “小郎君喜歡吃山泡？這山泡好吃嗎？”長孫家慶好奇，伸手想拿一顆嘗嘗，李承乾用手遮住山泡，扭過身去，瞪眼道：“你想吃自己去摘，這是我的，不給你?！?/br>
    長孫家慶：？？？不就是一個山泡，至于嗎？

    李承乾背過身去，捏了一顆放進嘴里，味道是不錯，卻沒有多逆天，可李承乾就是覺得比他以往吃過的水果都要甜，甚至勝過了夢里。

    奇怪的是，明明這么甜了，為什么心里還會有股酸酸澀澀的感覺呢？

    李承乾第一次品嘗到這種矛盾的詭異的不可思議的滋味，陷入迷惘。

    作者有話要說：　　小承乾會慢慢成長的。

    第16章

    回到宏義宮，李承乾心里仍舊悶悶的，他找到長孫氏，傾訴自己的疑惑，捂著心口說：“阿娘，這里很不舒服，我是不是病了？”

    長孫氏笑著摸了摸他的頭：“不是病。承乾會如此，是因為你有一顆柔軟善良之心。因為你懂得了他人的疾苦，并與之共情；因為你收獲了他人的感激，這份感激對你來說過于沉重，讓你覺得受之有愧?！?/br>
    李承乾咀嚼著長孫氏的話，慢慢領(lǐng)悟過來，悶悶道：“我從來沒見過有些人那么努力，卻連活著也如此艱難。他們那么感激我，可我其實并沒有做什么。教授他們的事情一直是家慶表哥在負責(zé)，我只是吩咐了一句?！?/br>
    長孫氏蹲下來與他平視：“你怎么會沒有做什么呢？豆皮腐竹都是你制作出來的東西。若不是你，哪來的技術(shù)教授他們？你認為你只是吩咐了一句，可若沒有你的這一句吩咐，家慶又怎會尋訪到他們，幫助他們？

    “承乾，所謂幫助并不單單指你親身去做的事情，也可以是由你引導(dǎo)的事情。家慶值得被他們感激，你也值得。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br>
    李承乾接受了這個說法，再次摸了摸心口：“還是有點點難受?！?/br>
    “既然這樣，不如承乾想想怎么做得更好，讓他們的感激更值得。”

    李承乾重重點頭，小手握拳，小臉揚起：“嗯，阿娘說得對，我這就去想?！?/br>
    小孩子聽風(fēng)就是雨，撂下這句話就跑回屋苦思冥想，還真讓他想到了。次日，李承乾帶著一批西紅柿種子又去了楊家村，順便把醉冬從莊子上叫了回來。

    長孫氏身邊原有四大宮女：抱春、盈夏、斂秋、醉冬。

    李承乾從小就表現(xiàn)得與眾不同，長孫氏知道不能把他當(dāng)普通小孩兒對待，加之一歲多的時候那場持續(xù)許久的夢魘事件，長孫氏心有擔(dān)憂，便將心腹抱春派給了李承乾，總攬他身邊的大小事宜。

    后來李承乾喜歡上耕種，想尋一個既機靈又細心、做事謹慎、還得讀書識字會記錄、懂農(nóng)田之事，且忠心穩(wěn)妥的自己人。

    這么多條件一項項篩選后，全部過關(guān)的人中醉冬最合適。于是長孫氏又把醉冬給了他。

    李承乾將醉冬叫過來的意思很明確，讓她教授楊家村種植西紅柿。作為新品，經(jīng)過去歲一年的分批種植實驗，如今他們已經(jīng)基本知道西紅柿的種植時節(jié)與方法。而對此最了解的除了負責(zé)種植的佃農(nóng)，便是全程跟隨記錄的醉冬了。

    李承乾知道物以稀為貴的道理。目前除了他，沒人有西紅柿種子。而他除了自己莊子上種植外，也就給了皇莊一些，盡夠皇家人吃了。

    這種情況下，如果楊家村種出來，一定不愁賣。而且西紅柿的周期短，三個月就能成熟，種起來比小麥稻子要容易，不需要收割打谷脫粒，摘下來就能吃。體力不夠大的婦孺以及半大的孩子也能勝任。

    就算家里沒有田地，也能整理出一塊后院栽種，這樣收成雖然少了點，但憑借稀罕度，也能賺一筆。

    李承乾想得特別美，興沖沖跑過去將種子塞給三娃，表明來意。三娃卻好似捧著燙手山芋：“給……給我們種？”

    李承乾點頭。

    “族長爺爺說過，去年他去城里時，聽幾個貴人閑聊，說皇家得了樣新果子，紅皮紅瓤，入口沙甜，汁多爽口，可生食可熟食。除了皇家，也就幾位大臣得了賞賜。其中一個貴人說，他們家是尹德妃家的親戚，去尹家拜訪時吃過一個。其他人聽后羨慕得很呢。這……這……”

    三娃雙手開始顫抖，聲音也開始抖：“這等東西，你……你直接給我們種？我……我……”

    他的反應(yīng)讓李承乾始料未及：“你不想種嗎？”

    “不是不想，我是怕種不好?！?/br>
    李承乾笑起來：“沒關(guān)系的，我會讓人教你們?！?/br>
    三娃仍舊猶疑，李承乾再看其他人，發(fā)現(xiàn)在場村民竟都惴惴不安。李承乾隱隱察覺到什么，忙說：“你們不用擔(dān)心，皇家想推廣西紅柿，不只讓你們種，還會給其他人種。楊家村有，銀月村有，別的村子也會有?！?/br>
    這話一出，眾人才放下心來：“這就好，這就好。多謝小郎君，我們一定好好種。”

    見他們收下，李承乾也松了口氣，回去的路上交待長孫家慶，把西紅柿的事情各個村子安排下去。

    長孫家慶言道：“如此一來，種植西紅柿的多了，楊家村就賣不出高價了?！?/br>
    李承乾歪頭：“為什么一定要賣高價呢？不賤價就可以了。”

    長孫家慶一頓：“小郎君不是想幫楊家村，幫三娃嗎？”

    “我想幫他們，也想幫別人啊。像三娃這樣的情況一定不會只有楊家村才有，對不對？我是想幫他們擺脫貧困，并不是想讓他們依靠西紅柿漫天要價，一筆致富。

    “這樣錢財來得太容易了，不是我?guī)椭麄兊某踔?。更何況西紅柿若是楊家村獨有，對他們來說未必是好事?！?/br>
    長孫家慶張大嘴巴，很是驚訝，他沒有想到，這些話是出自一個五歲的稚童之口：“小郎君真厲害，思慮周到?！?/br>
    李承乾揚眉：“那當(dāng)然了。我是想幫人又不是想害人。先生們教過我什么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也聽過小兒抱金過市的故事。”

    長孫家慶眉眼帶笑，能夠記住先生的教誨不算什么，能把這些放在心上，并結(jié)合進自己遇到的事情里，真正去體會才是最難得的。

    他看向李承乾，提醒說：“西紅柿不耐儲存，摘下來沒幾天就壞了，售賣時不如豆皮腐竹便利?！?/br>
    “我知道啊。可就算多個村子種植，收成也不會很多，除自己散賣外，還能送去醉仙樓等食肆，糖拌西紅柿、西紅柿炒蛋、西紅柿魚湯、西紅柿燴面……”李承乾一樣樣數(shù)起來，忍不住滋溜一聲，“都很好吃呢！”

    說完，他頓了下，轉(zhuǎn)頭問：“醉仙樓那邊怎么樣了？”

    “駱老板動作很快，僅僅用三天就聯(lián)合了十二家食肆。有我們這邊的食材供應(yīng)，他們的新菜品早已推出，反響很好?，F(xiàn)在一品香不但做不了獨門生意，連豆皮腐竹的菜品樣式也沒有別家多，已是門可羅雀?！?/br>
    見李承乾雙眼閃亮，興致勃勃，長孫家慶心想果然還是個孩子，于是提議：“小郎君可要去瞧瞧？如今時辰尚早，趕過去剛好可以用午食。”

    正合心意，李承乾拍手叫好。

    如今的醉仙樓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客似云來，但作為東家的貴賓，李承乾自是不愁沒位子的。駱履平十分貼心地留了個包廂，專做招待。

    坐在包廂，憑欄感受著大廳的紅火生意，李承乾心情特別棒。醉仙樓的生意好了，代表什么？代表一品香的生意差了啊。

    吃完飯，李承乾說要走走消食。長孫家慶哪會看不出他那點小心思，沒有戳破，反而十分上道地領(lǐng)著他去瞧別家食肆。

    “這邊幾家都是駱老板聯(lián)合的食肆，除平康坊外，東市有三家，其他坊有五家，生意都不錯。前面就是一品香?！?/br>
    李承乾眼睛一眨一眨，背著手閑庭信步，慢悠悠走過去。但見原本一品香門前的長龍隊伍已經(jīng)沒有了，不但沒人等號，店內(nèi)也蕭條得很。

    伙計親自出來拉客：“這位客官，去里面坐坐，你們想吃豆皮腐竹，我們店也有。這東西最先還是我們店開始賣的呢，別家都是贗品，我們家可是從宮里弄來的御膳方子，最是正宗，旁人哪里比的了?！?/br>
    路人翻了個白眼：“別吹了，當(dāng)誰沒吃過你們家似的。什么你們最正宗，人家醉仙樓、天香樓都不比你們差。而且人家菜品樣式比你們多，招待態(tài)度也比你們好?！?/br>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瞧瞧你們家以前生意好的時候那態(tài)度，就差把店大欺客四個字寫臉上了。要不是以前豆皮腐竹就你們家有，誰愿意去?，F(xiàn)在別人也有豆皮腐竹，態(tài)度還好，誰還會去你們家？”

    “呵，那還不是你們該。為口吃的，至于嗎？該學(xué)學(xué)我，他們家伙計態(tài)度差，掌柜的更是眼睛長在腦門上，拿鼻孔看人。全天下又不是除了豆皮腐竹沒吃的了，作甚去受這種氣?！?/br>
    “哎，這不是沒吃過豆皮腐竹，想嘗個新鮮嗎？而且他們家一直說是宮廷秘方，皇家人才能吃的。咱們也能吃到皇家人吃的東西，就這點想想就有面子啊。”

    “這倒是，我可不是饞這玩意，也是覺得有面子才來的，畢竟請客吃飯不就是要有面子嗎？現(xiàn)在別家都有了，全是一樣的宮廷秘方，誰還會來花錢找氣受?！?/br>
    “說這么多作甚，走走走，我們今天是去醉仙樓還是天香樓？”

    ……

    路人一個個拂袖而去，掌柜氣得暴跳如雷：“呸！什么都是一樣的宮廷秘方？知道我們家是誰嗎？我們家的方子可都是德妃給的，真正宮里出來的東西，也是別家可比？一群不識貨的東西！”

    李承乾就是此時走過來的，掌柜罵著罵著就看到了他，突然一頓：“是你？”

    他記得李承乾，年歲不大，身邊跟著的人不少，行事奇奇怪怪，讓人摸不著頭腦。等下，掌柜忽然想起似乎就是在眼前這小子來過之后沒幾天，其他食肆陸續(xù)推出豆皮腐竹，一品香的生意一落千丈。

    掌柜想到一種可能：“是你！是你搞的鬼對不對？”

    李承乾半點不避諱，洋洋得意：“是我啊，你好笨哦，現(xiàn)在才知道?！?/br>
    一副不服打我的囂張表情，掌柜氣得肝疼，卻不敢動手。畢竟他雖不知道這小孩的身份，卻看得出身世不凡。他不清楚尹家是否得罪得起，但肯定不是他一個小小掌柜能撒野的，所以，再氣也只能憋著。

    回去的路上，長孫家慶小聲提醒：“小郎君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沒必要再去理會一品香的掌柜?！?/br>
    “你怎么跟我阿耶一樣。如果我阿耶在這里，也會這么說，還會說我太容易志得意滿，過于孩子氣?？晌冶緛砭褪莻€小孩子呀，我就要孩子氣。”

    李承乾說得理直氣壯，眼珠忽而一轉(zhuǎn)：“我不但要去一品香炫耀，我還要去找尹家人炫耀！我孩子氣，氣死他們！”

    長孫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