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關(guān)心的卻是另外一點：“項橐十余歲而亡。承乾……”

    李淵一頓，整顆心跟著提了起來。長孫氏更是嚇得面色蒼白。

    “袁相師。”李世民眼眶微紅，“項橐當年是何種情況我們已無從得知，若所謂生而知之都是同他一樣，我寧可承乾不要?？煞裾埬愠鍪?，解了這所謂的天賜，讓承乾不入夢？”

    袁天罡頗覺詫異，生而知之是多大的榮幸與誘惑，眼前之人說舍便舍了，可見其一片愛子之心。

    “秦王莫擔心?！痹祛缸旖禽p笑，眸中流光閃爍，“小郎君是有大運道之人，與項橐可不一樣?！?/br>
    “大運道？”李淵訝異。

    袁天罡的目光在室內(nèi)三人臉上一一掃過，將他們的面相銘記在心，又仔細看著李承乾，神色大慟，強壓心頭激蕩，做下決定。

    “是。小郎君有天魁星庇護呢。”

    天魁？此乃紫微帝星之輔星。李淵神色莫名。

    李淳風看向他：“唐皇可想一統(tǒng)天下，權(quán)掌九州？”

    李淵雙手握緊，誰不想呢？他若不想，作甚起兵建唐？

    “那唐皇可有想過權(quán)掌天下之后呢？你想將自己建立的李唐變成一個什么樣的國家？四海安定，萬眾臣服？名震海外，諸國來賀？亦或是……”

    袁天罡頓了下，繼續(xù)道：“家家有余糧，人人有衣穿。百業(yè)俱興，盛世太平?！?/br>
    李淵眼神震動：“袁相師的意思是？”

    袁天罡看著李承乾：“此乃天賜麟兒。有他，是大唐之幸?！?/br>
    抬頭目視李淵，補充道：“亦是唐皇之幸。他能助大唐走向鼎盛。有他在，你上述所想皆可實現(xiàn)?！?/br>
    李淵眸光閃動，還想再問得具體些，袁天罡卻已閉口不言，他起身走向李承乾，右手為掌附在其額頭：“喜樂常伴，災厄皆忘。”

    半晌，他將手掌移開，驚夢中的李承乾逐漸平靜下來。

    ********

    此刻，武德七年，東宮書房。

    李元吉目瞪口呆：“父親是不是瘋了，這種神棍騙子的話也信？”

    李建成搖頭：“父親不是隨便相信術(shù)士之言的人。但袁天罡不同。他是智仁法師的得意弟子。”

    智仁法師，李元吉并不陌生。他聽李淵提過此人許多次。

    據(jù)李淵說，當年他尚且年少。楊堅稱帝，封他為千牛備身。他啟程上任，路遇智仁法師。二人同行了一路，相談甚歡。哪知最后智仁法師話鋒一轉(zhuǎn)，斷言他不是一生為官之相，又說他非池中之物，只差一場化龍風雨。

    彼時隋朝初立，李淵作為當朝皇后的親外甥，斥他胡言亂語。智仁法師卻道：“隋朝氣數(shù)不足四十年?！?/br>
    李淵震驚萬分，回過神來想抓他，他卻早已逃了。

    后來隋朝果真沒熬過四十載。大業(yè)末年，八方鳴笛，四海搖旗。李淵亦生了反隋之心，開始招兵買馬。

    太原起兵前夕，李淵再遇智仁法師，想起他當初的預言，特意追上去，想問一問自己能否事成。智仁法師沒明說，只道：“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br>
    回去后李淵警醒之下派人徹查，發(fā)現(xiàn)起兵之事泄露，王威與高君雅欲將他騙入晉祠殺害。他借機提前將二人拿下，躲過一劫。事后李淵舉旗，當日已持久未逢甘露的晉地風雨大作，正應了那句“化龍”之言。

    經(jīng)此，李淵對智仁法師既佩服又感激。佩服他的本事，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李唐建立后，李淵派人尋訪，想將其留在身邊，卻遍尋不獲，最終只得到智仁法師已經(jīng)圓寂的消息。

    就憑袁天罡是智仁法師高徒這一點，李淵對他的話就會上心兩分。

    李元吉憤憤不平。

    李建成神色無奈：“袁天罡治好了李承乾的夢魘之癥，此后李承乾身體越來越好。老二也在戰(zhàn)場上先后平定了竇建德、王世充、劉黑闥等人，堪稱勢如破竹。我唐蒸蒸日上，果然漸成一統(tǒng)天下，權(quán)掌九州之勢?！?/br>
    他嘆了口氣：“若說之前父親對袁天罡的話只信了兩分，那么袁天罡助李承乾脫離夢魘，解決諸多太醫(yī)國手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便是信了三分，而此后種種，層層加碼，至得如今恐已有七分。”

    李元吉只覺得莫名其妙：“我李唐戰(zhàn)力本就不俗，袁天罡不過是湊巧拍對了句馬匹而已。父親難道真以為這是李承乾帶給他的大運道？”

    李建成神色復雜難言：“人心便是如此，若你愿意相信，你就會不自主把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往這上面靠，讓你的‘相信’顯得更有說服力。再加上西紅柿豆皮等物，便全成了李承乾十分特殊的佐證?！?/br>
    李元吉咬牙切齒，一掌拍在桌子上：“原來二哥這么早就開始設(shè)局了，好謀算??！智仁法師與父親的淵源，我們當兒子的哪個不知道？二哥分明是利用父親對智仁法師的信任，找袁天罡配合他演戲。

    “他沒把預言放在自己身上，而是選擇兒子，就是他的聰明之處。若放在他自己身上，恐會適得其反，惹了父親忌憚?？梢粋€年幼稚子就截然不同了。

    “況且他沒說李承乾是天命之人，而是將其代指天魁星。哈，可真精明?！?/br>
    “有這番預言在前，他再在戰(zhàn)場上賣力殺敵，促成大唐一統(tǒng)，便是制造預言成真的錯覺。至于西紅柿豆皮？

    “哼，二哥這些年南征北戰(zhàn)，打了那么多勝仗，哪回攻下城池，剿滅敵人沒拿戰(zhàn)利品？就說他平定洛陽，王世充并楊侑留下的國庫中珍稀不只凡幾。當年父親可是有言在先，洛陽到手，允他自取。

    “他明面上將大半寶物都送入長安，實際留下多少誰人知道？西紅柿指不定就是這些東西里面發(fā)現(xiàn)的。至于豆皮，他麾下不缺賣命的人，那豆皮千張的做法又不難，多鉆研鉆研也就出來了。

    “為了讓父親更加深信袁天罡的話，他故意將這些全都安在一個稚子身上，也不怕李承乾壓不住他給的‘運道’。”

    李元吉覺得自己真相了，一定是這樣。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所有事情。至于李承乾真的特殊這種可能，李元吉認為是不存在的。他絕不相信。

    李建成也不信，他與李元吉一樣，傾向于這是李世民的手筆，借此圖謀父親支持，改立儲君。

    李元吉恨恨道：“既然事情起因在于袁天罡，那就把他抓起來。二哥拿他設(shè)局，我們就可以用他破局?！?/br>
    李建成搖頭：“你以為我沒想過把人弄來？他倒是警覺，跑了?！?/br>
    李元吉低聲發(fā)出謾罵，將袁天罡十八代祖宗問候了個遍，咬牙道：“不能就這么算了。”

    “自然不會就此作罷，我已讓人繼續(xù)找。不只找袁天罡，還得去峨眉山尋一尋。”

    李元吉頓住，恍然明白他的意思：“智仁法師曾在峨眉山清修多年，大哥的意思是去查查他的事？”

    李建成點頭：“對，也查查他還有沒有別的弟子?！?/br>
    李元吉眼前一亮。是啊。若智仁法師還有別的弟子，那袁天罡說的話便不一定對。李世民不是拿智仁法師跟李淵的過往做文章嗎？他們也可以！

    李建成卻又想到了另外一點：“若西紅柿是老二尋來的，他從何處尋來？豆皮千張又是何人所做？聽說李承乾主持教授百姓制作，還讓長孫家聯(lián)合了行商胡商，想銷往各地?！?/br>
    李元吉翻了個白眼：“大哥，你不會真信這是李承乾想出來的主意吧？他一個小屁孩能想到這些？八成又是二哥，嗯，也可能是二嫂。這事放在成年人身上不顯得突出，放在一個五歲的小孩子身上，就叫人另眼相看了。二哥如此做分明是想把利益最大化?！?/br>
    “是不是李承乾想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行動在前，我們失了先機?！崩罱ǔ墒种改ゴ曛季w轉(zhuǎn)動，“聽說李承乾在莊子上又種了兩樣東西?！?/br>
    “大哥是懷疑……”李元吉皺眉，“有一個西紅柿就不錯了，世間哪有那么多無人知曉的新作物，還都被二哥得到？這怎么可能呢！”

    “可不可能都得探探根底。”李建成眸光閃動，即便再覺得如何不可能，他都要驗證過才能放心。

    李元吉站起身：“我去辦。李承乾現(xiàn)在用來種植的莊子還是大哥給的呢?！?/br>
    見他這番輕松口氣，李建成皺眉：“雖然莊子原本是我的，但已經(jīng)到了李承乾手里。即便他年幼想不到，你以為老二跟老二媳婦是吃素的，會不做清點布置？不要大意，小心行事?！?/br>
    李元吉嘴上應了，心里不以為然。二哥與二嫂當然不是吃素的。但不就一個莊子嗎？他又不是要夜探秦王府，更沒想搞大事，不過是偷偷弄幾株秧苗來，難道還做不成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除夕快樂！

    第19章

    日復一日，李承乾按部就班地學習，打理宏義宮的辣椒地，入宮哄李淵。偶爾往東市逛逛，再去醉仙樓吃頓飯。日子過得瀟灑恣意。

    轉(zhuǎn)眼到了四月，夏日來臨，天氣漸漸炎熱起來。眾人褪去春衣，換上了薄衫。李承乾種在花圃的辣椒也已經(jīng)從小秧苗長成了小樹苗。李承乾一邊例行每日種植任務(wù)，一邊思索著今兒下午沒算學課，該去哪里玩。

    抱春前來稟報：“裴小郎君回來了。”

    裴小郎君全名裴行儉，乃隋朝將領(lǐng)裴仁基次子，裴行儼1幼弟。父兄皆亡于王世充之手，后被羅士信收養(yǎng)。武德五年，羅士信戰(zhàn)死。三歲的裴行儉再次成為孤兒。李世民做主將他帶了回來。

    彼時李世民沒想太多，一來羅士信是隨他討伐劉黑闥時犧牲的，英年早逝，膝下無子無女，只有一個非己所出的裴行儉。

    二來裴家也屬名門，裴行儉的父兄更是一代猛將，二人雖未投效李唐，與李世民共事，李世民仍舊十分敬佩；

    三來裴行儉出生之時，亦是父兄身死之際，后來母親也跟著去了。雖有羅士信照拂，但不過短短三年，羅士信就沒了。眾人覺得他命硬，刑克六親，都不待見他，怕沾上災厄。

    李世民找到他時，他在街上流浪，跟乞丐搶食，好不可憐。

    李世民有惜才之心，亦有憐幼之意，便將人抱了回來。至于命硬克親？李世民嗤之以鼻，全不在意。

    最初李世民是想讓長孫氏先照料一陣子，等得空為裴行儉尋個好去處，自己再出份銀錢，妥善安置。

    誰料李承乾與裴行儉竟投了緣，每日玩在一處，一口一個“好兄弟”。為了“好兄弟”，他先是攛掇李世民請表上奏，后又不斷在李淵耳邊吹風，不但讓李淵追封裴家，還置辦府邸。

    但鑒于裴行儉太小，李承乾不放心他一個住，更舍不得他走，便進一步軟磨硬泡讓李世民正式將裴行儉收為義子。至此，裴行儉一年里至少有大半年的時間不在裴府，而是在宏義宮。

    不過抱春這會兒說“裴小郎君”回來了，倒不是指裴行儉從裴府過來。裴行儉父兄死在洛陽，彼時洛陽在王世充之手。平定洛陽后，羅士信感念昔日恩義舊情，為其收斂骸骨，厚葬于北邙山。羅士信死后也葬在這里。

    裴行儉今歲開春回暖后便稟明李世民，李世民特意遣了一小隊人馬護他前往北邙山掃墓祭奠，順便在墓旁小住一陣子，陪陪自己素未蒙面的父兄與養(yǎng)了他三年的羅叔叔。

    聽聞裴行儉回歸，李承乾大喜，飛快跑往前廳，果見與他一般大的小人兒正同阿耶阿娘請安。李承乾上去直接給人一個熊抱：“老裴，老裴，你可回來了?！?/br>
    裴行儉遭受突然猛撲，沒反應過來，身子往后仰去，二人雙雙摔在地上。

    李世民伸手將李承乾提溜起來：“冒冒失失的，成何體統(tǒng)！”

    李承乾理都不理，仍舊我行我素抱住剛爬起來的裴行儉：“老裴，你怎么去這么久？可想死我了?！?/br>
    裴行儉笑著解釋：“我給父兄與羅叔叔重新修了墳，還為他們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場。”

    李世民毫不留情吐槽：“想死你了？我怎么瞧著你這兩個月過得挺快活，還想得起來別人嗎？”

    李承乾回之以怒目：“我怎么沒想？阿耶，你可別冤枉我。我過得快活跟我想不想老裴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要張冠李戴。老裴可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兄弟，我怎么可能不想他?！?/br>
    都異父異母了，怎么還是“親”兄弟？還有張冠李戴是這么用的嗎？

    李世民突然沉默，懷疑起陸德明孔穎達于志寧三人的教學能力。這都教了些什么鬼！

    李承乾高高興興同裴行儉說：“前陣子阿翁改封我為中山王，賞了我好多東西，青雀和麗質(zhì)都拿了，我特意給你留了一份，你等下跟我回屋挑?！?/br>
    裴行儉點頭，也不推辭，笑著說：“好啊?！?/br>
    李世民撇嘴，忍不住戲謔：“呦，還記得給人留東西呢。這么大方，你那么多好東西，怎么沒見給別的弟弟meimei分點？”

    別的弟弟meimei指的是誰不言而喻。此話一出，裴行儉頓住，長孫氏眼睫微動。李世民也恍然反應過來自己似乎說錯了話。

    唯獨李承乾面色不改，翻了個白眼：“他們有好東西也沒見分給我啊。《詩經(jīng)》里說了，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2。他們都沒給我木瓜，我干嘛給他們瓊琚？我才不做舔狗呢。舔狗舔到最后一無所有?！?/br>
    舔什么？什么狗？李世民不明所以。

    裴行儉卻已笑著回應：“我這次回來，在洛陽買了許多東西。有給義父義母的，也有給你的。你不是喜歡胡商的東西嗎？洛陽也有胡商，我碰見好些新羅來的新奇玩意，全都買了?！?/br>
    李承乾高興歡呼：“走走走，我去看看你給我買的東西，也給你看看我這陣子得到的賞賜?！?/br>
    兩小兒兀自離去，李世民卻愣在當場。是啊，裴行儉出個門回來都記得給承乾帶東西，從前李寬李恪又不是沒出過門，可半點沒記著承乾這個大哥。

    想到此，李世民細細咀嚼著李承乾方才的話，深覺有道理。

    他提“別的弟弟meimei”，從沒有指責承乾的意思，單純是說禿嚕嘴了。在他心里，嫡庶本就不同。李承乾未曾苛待過庶弟庶妹。相反他很有長兄風范。若有外人欺負弟妹，不論哪個，他絕對第一時間沖上去幫忙，把對方揍趴下。

    可見李承乾是分得清里外的。只是他對內(nèi)外的區(qū)分有參照。與他人相比，不論同母不同母，都是他的弟妹，全是內(nèi)。但若在宏義宮里比，那自然其他人全是外，唯有李泰李麗質(zhì)是內(nèi)。哦，或許還得加一個裴行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