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老嫗仿佛已經(jīng)哭啞了嗓子：“小郎君，老四偷了什么東西，我們賠錢。我們傾家蕩產(chǎn)都賠。求你饒他這一回，就一回。老婆子四個兒子死了三個，如今只剩下他了。家里妻子兒女并嫂嫂侄兒侄女全靠他養(yǎng)活，他這一去，我們可怎么辦?！?/br>
    “小郎君，求求你，就當(dāng)是看在我們孤兒寡母的份上。你看看這孩子?！倍爬纤南眿D抱著襁褓中的嬰兒，“他還這么小，他不能沒有阿耶啊?！?/br>
    老嫗更是道：“小郎君，你若要治罪就把我抓去。我一把年紀(jì)了，死不足惜，只求你把老四放回來。我們求求你了?！?/br>
    又是一陣磕頭，一個接著一個。

    此為前往長安城必經(jīng)之路，多少百姓商戶來往，一會兒的功夫已經(jīng)聚集了一幫觀眾，皆皺著眉竊竊私語。

    杜家人瞧著確實可憐。老嫗?zāi)赀~，跪都跪不住，全靠兒媳撐著才沒倒下去。襁褓中的孩子大哭不止。另外幾個稍微大點的，也跟著抽泣。一個個磕頭磕得砰砰響，半點不含糊，外人看了都覺得疼，也生出幾分惻隱之心，目光掃過李承乾，微微蹙眉。

    李世民神色陰沉，剛要出手，李承乾已站在馬車上呵斥：“可惡！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年紀(jì)小好欺負(fù)？戲里的壞人就是你們這么演的。

    “一群老弱婦孺在大庭廣眾之下發(fā)難，語焉不詳，避重就輕，勾起圍觀者的同情心，然后逼對方答應(yīng)自己的要求。不答應(yīng)就是對方心狠，仗勢欺人，不講道理。”

    李承乾氣呼呼，表姐說過這叫道德綁架。父母也跟他講過，這是不可取的，是不能縱容的。

    “你們也說杜老四偷了東西。他既然偷了東西，那我把他送去官府有什么不對？你們家里窮也不是可以去偷的理由啊。世上窮苦的人家那么多，也沒見別人都跟你們一樣。而且你窮你弱你有理，我強(qiáng)我富我活該？

    “我就算不介意那點東西，但這個口子是不能開的。如果我今天原諒了杜老四，往后別人有樣學(xué)樣怎么辦？窮苦的人家都去偷，富有的人家都遭殃？人家富，人家有糧有錢就得被你們偷？人家的東西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呀。憑什么！”

    眾人一頓，深覺這話在理，看向杜家人的目光逐漸變冷。

    杜家人面色大變，急道：“小郎君誤會了，我們沒有這個意思。我們只是想請你饒老四一回，就這一回。”

    李承乾叉腰：“你們叫我饒一回，我就饒一回。那別人這么說，我是不是也得饒他一回。你也一回，我也一回。還要大唐律例作甚？”

    他氣鼓鼓嘟嘴：“我只是把他送官，按律辦事，又不是要他去死，你們干嘛哭得跟號喪一樣?！?/br>
    眾人又是一愣，全都反應(yīng)過來，自己差點被這家人也騙了，要是腦子不清楚剛才出口相助，那更是被當(dāng)了木倉使。這般一想，眾人紛紛皺眉，再看向杜家人的目光中再無憐憫，只有厭惡。

    李承乾揮手：“把他們拉走，別擋著道?！?/br>
    一場鬧劇快速上場，又快速落幕。李世民嘴角浮現(xiàn)一絲笑意，退回車內(nèi)。馬車?yán)^續(xù)前行，被護(hù)衛(wèi)拉開的杜家人卻不肯罷休，卻也知道原本的計策不管用了。

    無奈之下，杜老四媳婦一咬牙，張嘴大喊：“小郎君，這事不能全怪杜老四。杜老四不是自己要去偷的，是有人給他錢，讓他去的。”

    馬車再度停下，倒回杜家人跟前。李世民下車走近，勾唇問道：“你說是有人指使杜老四來偷莊子上的瓜藤跟辣椒樹？”

    杜老四媳婦點頭：“是?！?/br>
    李世民眸光閃動：“何人？”

    “不知?！?/br>
    見李世民皺眉，杜老四媳婦急道：“民婦真的不知。前些天杜老四在茶寮偶然聽到兩個人閑談，說起中山王西紅柿與豆皮腐竹的事。一個緊跟著提到中山王在莊子上又種了兩種新作物，若是能知道是什么就好了。另一個說如果有人能為他弄來兩株，讓他給多少錢都行。

    “杜老四受雇在莊子上干過活，一聽這話就上了心，跟著那兩人離開茶寮，尋了個機(jī)會上前詢問。對方就跟他做了交易。對方出手大方，先給了一貫的定金，待交貨后再給十兩銀子。若我們嫌銀子不方便用，換成銅錢也可。”

    李世民瞇眼：“你們膽子倒是挺大。”

    杜老四媳婦脖子一縮：“民婦……民婦也勸過杜老四，這畢竟是中山王的莊子，中山王是圣人最疼愛的皇孫，若是被發(fā)現(xiàn)就完了?？啥爬纤恼f莊子上的瓜藤辣椒樹那么多，少那么一棵兩棵的，誰會在意？只需小心點，誰又能知道是他干的。畢竟……畢竟十兩銀子……”

    杜老四媳婦聲音漸小。

    李世民了然，十兩銀子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但對杜家來說是天降巨款。給的夠多，自然愿意冒險。

    “可約定好何時交貨？”

    “今天早上。四更的時候杜老四被抓，我一聽就慌了，去求宋莊頭，宋莊頭將我們趕了出來。我們求助無門，就只能……只能……”

    李世民嗤笑：“只能按約定去見那人，想讓他出面營救杜老四，可他非但不愿意，還一再撇清干系，把罪名全扔給你們，對否？”

    杜老四媳婦啞然，猜得分毫不差。

    她哭著道：“哪有他們這樣的，事是他們讓做的，如今出了事便想脫身讓我們一力承擔(dān)。我如何肯依，自然抓著他們不放，讓他們給個交代。

    “對方便說他們家主子可不是我們能惹的人，讓我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還警告我不許亂說話，更是讓我傳訊給杜老四，小心多嘴多舌。嚇唬誰呢！”

    她跪地哭嚎：“那瓜藤跟什么辣椒樹的，又不能吃，杜老四腦子壞了去偷嗎？他是被人給騙了，是那人騙他！求求你，你們要抓去抓那人呀，放過杜老四行不行？”

    李世民一聲冷嗤：“不只這些吧？”

    杜老四媳婦抬頭對上李世民的目光，凜冽如刀，好似早已將她看穿，她面色變了變，唯有和盤托出：“我……我想著既然他們不肯救杜老四，至少也該給點銀錢，我們能拿去為杜老四打點，再不濟(jì)一家子也有個后路。他們沒給，便說……便說……”

    李世民心中了然：“便給你出了個主意，讓你在官道上等著我們，演一出戲。若是演得好了，不但能得銀錢，還可以把杜老四救出來?！?/br>
    杜老四媳婦不語，已然默認(rèn)。

    李世民渾身氣壓陡然一低，臉色黑沉如水。對方怕是不知道他會親自來莊上接人，想著承乾一個小孩兒好對付呢。今日這事，若承乾心軟應(yīng)了他們，事情自然就揭過去了，不但杜老四受益，背后的人也能避免暴露惹禍上身。

    若承乾沒應(yīng)，甚至被氣得破口大罵或是大打出手，舉止過激，那就更好了。對方借題發(fā)揮，在長安城宣揚一番，原本偷盜的焦點會被模糊，眾人的注意力都將放在承乾身上。承乾少不得要落個欺凌弱小，冷血無情的名聲。

    此計不可謂不毒。

    李世民聲色冷厲：“送去官府。”

    杜老四媳婦駭然，說出真相本是想險中求生，結(jié)果非但沒救出杜老四還把全家搭上，她身形一晃：“不！我們……我們沒犯事。偷東西的是杜老四，你們不能這么對我們?！?/br>
    李世民勾唇：“沒犯事？你們明知杜老四的計劃卻隱瞞包庇，算不算犯事？故意攔路，意圖言語挾持中山王逼其就范，算不算犯事？”

    杜家人啞口無言，孩子們懵懵懂懂，抱緊了長輩，瑟瑟發(fā)抖。老嫗?zāi)樕讶换覕?，大叫著：“我不去，我不去官府?！?/br>
    可事到如今，去不去哪是她能選的。

    李世民一聲令下，杜家人盡被帶走。他轉(zhuǎn)頭吩咐宋威：“此事你來跟進(jìn)，杜老四媳婦說的那些話，讓她當(dāng)著長安令的面再說一遍。”

    宋威領(lǐng)命。

    李世民頓了下又道：“背后之人你也查一查。”

    “是?！?/br>
    李世民眸中晦暗不明。對于幕后指使他有所猜測，但也怕自己弄錯，疏漏了別的可能。正思量間，衣角被人拉住，低頭一瞧，是李承乾。

    他不知何時過來，仰著小臉問：“阿耶，杜老四偷東西是別人指使的嗎？”

    李世民點頭，李承乾很不解：“為什么呢？我的瓜藤辣椒樹這么值錢嗎？他給十兩銀子就為了拿一株？這么虧本的買賣，還費這么大勁，他是腦子有坑嗎？”

    轉(zhuǎn)而眼睛一眨，又道：“莫非他是看中了瓜藤跟辣椒樹的潛力，知道西瓜辣椒賊好吃，所以愿意重金來買心頭好？”

    李世民：……你以為誰跟你一樣就知道吃？

    “那他眼光真不錯，可惜腦子不好使。他直接跟我買不就行了？我的瓜藤辣椒樹那么多，分他一點也不是不行，只要出手大方，我可以考慮的呀?！?/br>
    這種人傻錢多的主可不多見呢，李承乾心里想著，眼珠骨碌碌轉(zhuǎn)了好幾圈，笑瞇瞇將抱春叫過來：“你也跟著去一趟官衙，報我的名號，跟長安令說，這事不能輕易算了，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我必須知道背后的人是誰！”

    轉(zhuǎn)頭戳了戳李世民：“阿耶，我把我的位子給你，你同阿娘她們一輛馬車吧?！?/br>
    李世民訝異：這小子突然轉(zhuǎn)性了？

    但聽李承乾又道：“你的馬車給我，我要快點進(jìn)宮?！?/br>
    李世民：哦，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翻了個白眼：“你此時入宮作甚？”

    李承乾一臉“你是不是傻”的表情：“我是小孩子啊。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樣子。遇到事情要主動跟長輩說。別人欺負(fù)你，你受委屈了等等，都要告訴長輩。不要自己默默承受。

    “長輩知道了才會來關(guān)心你。他們不知道怎么關(guān)心？而且如果什么事都自己承擔(dān)，久而久之，長輩們會形成習(xí)慣，覺得你不需要他們的關(guān)心，你有能力自己解決。那他們就會去關(guān)注需要他們關(guān)心的孩子，自然而然對你的關(guān)注和貼心就少了?！?/br>
    李承乾揚起小臉：“我被人偷了東西，她們還擋我路道德綁架我。我好委屈的。所以我要去告訴阿翁，讓阿翁多疼疼我。這些疼愛如果我不主動要，阿翁指不定就給李承道了。我才不要便宜他呢?！?/br>
    他瞇起眼睛，拍了拍李世民的手：“阿耶，這就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的道理，你學(xué)著點吧。你但凡學(xué)到我半分，阿翁也不至于那么不待見你。哎，你們這些大人啊，還不如我一個小孩兒，真讓人傷腦筋。”

    李世民：……臭小子知道個屁。他跟李淵的事情要是這么簡單就好了。

    手癢癢，想揍兒子，可是看了看不遠(yuǎn)處的馬車，想到車內(nèi)的長孫氏，李世民好懸壓住心頭這口氣，忍住想動手的沖動，怒斥：“滾！”

    “自己沒本事，不肯學(xué)，還不讓人說。教訓(xùn)起我來說得頭頭是道，罵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讓我不會的要用心學(xué)，態(tài)度要端正?？赡阕约簯B(tài)度一點也不端正，非但不肯虛心求教，還亂發(fā)脾氣。哼?！?/br>
    李世民：？？？

    艸！這還怎么忍？不忍了！

    李世民擼起袖子去抓李承乾，哪知李承乾早有準(zhǔn)備，機(jī)靈地連跑帶蹦，麻溜爬上馬車。

    李世民臉色鐵青：“你給老子滾下來！”

    李承乾緊閉車門，頭都不露：“我不！先生說了，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你現(xiàn)在比危墻還可怕，我又不是傻子，才不會出去呢?！?/br>
    先生們說的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是你這個意思？是這么用的？陸德明教的，孔穎達(dá)教的還于志寧教的？他們要是這么教，那這先生不能要了！

    李世民翻了個白眼，呵呵，當(dāng)你在馬車?yán)?，老子就逮不著你?/br>
    眼見李世民要上來，李承乾趕緊吩咐車夫：“快走，快走！”

    邊說邊拉著車夫的手甩了記馬鞭。

    馬兒嘶鳴，揚塵而去。

    李世民吃了一臉的灰，咬牙切齒：……又是想把兒子塞觀音婢肚子里回爐重造的一天。

    第22章

    太極宮, 甘露殿。

    李承乾氣呼呼說著自己這一日一夜的遭遇，挽著李淵的胳膊委屈巴巴：“阿翁，你說他們可不可惡, 偷我東西，還攔我的馬車想道德綁架。壞死了。還有那個指使的人, 藏頭藏尾, 鬼鬼祟祟，一點也不君子。”

    李淵隱約聽明白了道德綁架的意思, 蹙起眉頭。承乾年紀(jì)小, 即便聰慧, 礙于心性, 有些事情不會想太深。但小孩子不想，不代表他不會想。有西紅柿豆皮等物在前, 誰說莊子上的東西不會是第二個西紅柿呢？或者比西紅柿更重要？

    他可沒忘了袁天罡的話。結(jié)合李承乾這兩年的“運道”與種種作為，李淵覺得或許袁天罡那些所謂“家家有余糧，人人有衣穿”“四海升平, 萬眾臣服”的話大概率會應(yīng)驗在這些作物上。

    那么這個背后想偷盜作物的人是何心思, 有何意圖就更為重要了, 絕不能姑息。需知王世充竇建德等人雖敗了, 卻不代表沒有余孽。況且如今外頭仍有不少勢力攪風(fēng)攪雨, 負(fù)隅頑抗，他們李唐天下還不算是完全的一統(tǒng)呢。

    想到此，李淵目光堅定：“杜家人現(xiàn)在長安府衙？”

    “對。他們在長安犯的事，當(dāng)然歸長安府衙管。不過……阿翁，你可不可以借我?guī)讉€人？”

    李淵一愣：“幾個人？”

    “嗯，我想找?guī)讉€刑部善于查案的。我要知道背后指使的人是誰，又不知道長安令的本事怎么樣, 辦不辦的好，需要多久。若是時間太長了，我怕自己等著等著都忘了。所以想找?guī)讉€人幫忙。不都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嗎？可見人多力量大。”

    李淵了然：“不必借人了，此事阿翁讓刑部與長安府衙一同處理?！?/br>
    李承乾高興叫好，一口一個“阿翁最好”“阿翁最棒”“我最喜歡阿翁了”，心里美滋滋。

    啊，背后這個人傻錢多的大冤種是誰，他可太好奇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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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德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