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伍
貳拾伍 「我很少用紫色畫畫,幸好之前我曾經(jīng)派人買紫草回來,以紫草的根莖提煉紫色顏料,現(xiàn)在才能夠派上用場。」 眠櫻趁著歙石雙鳳戲珠池長方硯里尚未乾透,從紫砂錦鯉筆山上挑了根青玉管紫毫筆,蘸墨后在畫作的左下角寫上「暉曜緋茜射,行至紫園紫草野,行及標(biāo)禁野,野守衛(wèi)豈不見哉,視君揮袖振衣手」,一手金錯刀依然怒猊抉石,渴驥奔泉。 紫鳶卻是黛娥雙蹙,輕咬檀唇,他心想這首詩著實(shí)很不吉利,但既然眠櫻興致盎然,他也不好指手劃腳,便靠著眠櫻的柔肩問道:「鳶尾花是在什么時候開的?」 眠櫻髻滑頻扶墜珥,說道:「鳶尾花是夏天的花?!?/br> 紫鳶微斂眉山,不滿地道:「可是櫻花是春天的花啊,那我和你不就永遠(yuǎn)也差了幾個月,成了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嗎?」 話一出口,紫鳶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比眠櫻的題詩更不吉利,但話出如風(fēng)也收不回來,只好暗暗捏著月白色蓮花雙喜紋絲帕。 「你不是本來就比我小一個月嗎?」 眠櫻倒是不怎么在意,他站起來拉動搖鈴,吩咐下人把這幅畫鑲上驚燕帶丶絹邊和月牙桿橫披,連著他昨夜畫的鳶鳥一同送到靳青嵐的別院里。 正如眠櫻所料,靳青嵐同意了把鳶尾花繡到紫鳶的xue里的建議,紫鳶總算免去一點(diǎn)皮rou之苦。 話雖如此,刺青的過程依然極為痛苦,首先要以粗壯的玉勢插到xue里,使xue口完全敞開,肛口的每道皺展開到極點(diǎn),墨水才能夠滲透每吋肌膚,花紋的線條也會連貫,之后又要眠櫻和紫鳶主動張合xue口,好讓師傳那根沾了墨水的銀針反覆刺進(jìn)交疊的皺摺里加深色澤,所以他們不能使用麻沸散,要生生地忍受足足六個時辰的痛楚。 幸好師傳給他們?nèi)丝诩?,否則紫鳶的嗓子只怕要被接連不斷的慘叫毀掉了。 直到靳青嵐接走他們的那天之前,紫鳶也要躺在床上休養(yǎng)。饒是紫鳶這輩子吃過不少苦頭,還是疼痛得只能趴在床上,幸好為了讓墨水完全滲進(jìn)肌膚,也為了使刺青不要走形,他不用再接客,但在離開海棠館前的幾天,他和眠櫻還是分別向熟客道謝拜別。 辰月初二,靳青嵐總算帶著眠櫻和紫鳶起行。前一天的晚上,紫鳶卻是整夜難以入睡。 霧帳蘭衾暖,翠屏花影參差滿,紫鳶綠鬟堆枕香云擁,鸞袖卷香金越?,半殘妝粉不忺勻,靜靜地看著雕如意靈芝紋隔扇窗外,他從云破月來花弄影,看到風(fēng)弄花枝月照階,總算等到蠟燭花中月滿窗。 咫尺之外的玳筵絲管,檀板競催再也與紫鳶無關(guān),他如同閨中待嫁的新娘,等待著夫君把他從花陌芳塵里帶到侯門似海,從一個不見天日的深院到另一個永無止境的深院里。 終于,銀漏急催,幽閨欲曙聞鶯囀,漸漸紗窗明若透,床畔寶層香融曲篆綃,空剩隔幃殘燭,紫鳶也搖鈴喚來下人。下人侍候紫鳶寬衣解帶,為他依然紅腫的后xue上了藥,之后紫鳶換過新衣,金盤解下叢鬢碎,三尺巫云綰朝翠,粉汗紅綿撲,腮花弄暗粉。 現(xiàn)在紫鳶的后xue還有一點(diǎn)疼痛,但還是勉強(qiáng)可以行走。他穿過綠楊煙裊裊,紅蕊鶯寂寂,來到觀月樓的香閨里。 繡xue之后,他們一直在各自的香閨里養(yǎng)傷,除了在拜別芳客那夜匆匆見了一面外,就沒有再見面了。 鏤空龜背錦支摘窗里依稀透著亮光,窗下的黃花梨春凳上鋪著煙色回紋錦長方凳墊,凳墊上散落著一盤闌珊玉局棋,顯然眠櫻也是徹夜未眠,獨(dú)自手談。 紫鳶微步盈盈,未擾香塵,推開虛掩的繡水仙如意碧紗雕花隔扇門扉,只見銀屏展盡遙山翠,畫簾不卷玉鉤間,流蘇帳側(cè)委墜金釭燼,錦茵閑襯丁香枕,眠櫻正坐在黃花梨鏤空鳳穿牡丹紋長案前,絳裙金縷褶曳地,沉靜地看著綺窗前紫燕雙飛,點(diǎn)火櫻桃,照一架荼蘼如雪。他拿著純金鑲松石梳子,翠袖懶遮纖指,一下下地梳理著青絲。 忽地,紫鳶停下腳步,就像一道無形的山峰平地而起,正隔在他們之間。 銀花燭冷飛羅暗,眠櫻的側(cè)臉輪廓在幽暗中忽明忽滅,墻上單薄纖細(xì)的剪影無從捉摸。他彷彿在思索一些紫鳶無法理解,甚至不曾認(rèn)知的事物。 他們幾乎打從出生就認(rèn)識,紫鳶偶爾卻覺得他不是真的了解眠櫻,就像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冥冥之中注定錯過。 「你來了?!?/br> 眠櫻回頭看著紫鳶,他拿起掐絲琺瑯勾蓮紋燭臺旁邊的金銅燭剪,俐落地剪斷雕花銀燭的焦黑燭芯,只剩半條殘焰的銀燭又亮起來,足以看清眠櫻的臉容,高髻不梳云已散,鬟滑鳳凰釵欲墜,淺黛眉尖秀,眼眸宛如琉璃波面月籠煙,玉骨冰肌軟更香。 依然是那個紫鳶最熟悉的眠櫻。 「昨夜我怎么樣也睡不著。」紫鳶驅(qū)去那些奇怪的念頭,他坐在琺花鏤空丹鳳紋鼓墩上,艷粉嬌紅,深勻翠黛,佯裝佻皮地眨眨眼睛道:「你也睡不著?」 「我有點(diǎn)捨不得檐下的燕子。」眠櫻移銀燭桃花底,鬢間春幡微顫,他搖頭道:「不過,那些燕子自由自在,終有一天也會離開這里的?!?/br> 「我們不是也要離開嗎?」紫鳶安慰著眠櫻,但他明白燕子可以飛到天涯海角筑巢,他們卻還是某個男人掌中的禁臠,雌伏承歡其身下,注定仰人鼻息,以色事人至死。 「別想那么多了,我不想錯過今天為你梳妝的機(jī)會?!?/br> 紫鳶打開彩繪銀扣梳篦漆盒,接過眠櫻的梳子,然后展開銀帶鏡臺,只見鏡臺能橫卻月,巧掛回風(fēng),鏤五色之盤龍,刻千年之古字,紫鳶驚嘆道:「這鏡臺真漂亮,是靳大人賞賜給你的嗎?」 眠櫻撫摸著那面鏡臺,幽幽地道:「是的,傳說這面鏡臺龍垂匣外,鳳倚花中,照膽照心,難逢難值,山雞看而獨(dú)舞,海鳥見而孤鳴。臨水則池中月出,照日則壁上菱生。」 紫鳶不禁嘖嘖稱奇,他素手執(zhí)梳,水晶梳滑參差墜,須臾攏掠蟬鬢生,再為眠樓梳了流蘇髻。這流蘇髻花費(fèi)的時間甚多,首先要綰起發(fā)髻,留下左右馀發(fā),大約各粗一指,然后束作同心帶,垂落兩肩,紫鳶再插上銀鍍金點(diǎn)翠嵌珠寶翔鳳步搖和翠玉嵌碧璽三多耳挖簪作為裝飾。 正當(dāng)紫鳶打算找刨花水時,卻發(fā)現(xiàn)妝奩不知去向,他這才想起東西也打點(diǎn)到包袱里了,唯有吩咐下人找些刨花水回來。 下人過了大半天才回來,白釉印花螭龍紋盤里放著一堆鹿角菜,紫鳶一時之間反應(yīng)不來,倒是眠櫻略帶詫異地道:「這是從后院里拿來嗎?」 「稟告兩位小姐,這時辰大家也在侍候芳客就寢,奴婢不好進(jìn)去打擾,所以到后院里借了些鹿角菜?!?/br> 后院是雛妓訓(xùn)練的地方,老鴇待雛妓素來刻薄,甚至不給他們用刨花水梳頭,用的只是次一等的鹿角菜,眠櫻和紫鳶小時候也是常用鹿角菜梳頭的,現(xiàn)在他們貴為花魁,自是許久不曾用過了。 憶起童年趣事,紫鳶和眠櫻不禁相視一笑,紫鳶笑瞇瞇地向下人吩咐道:「準(zhǔn)備熱水吧。」 下人很快便備好熱水,紫鳶親自把鹿角菜放到熱水里,鹿角菜漸漸在水里溶化,熱水變得如同刨花水般黏糊糊的,紫鳶熟練地以象牙抿子沾了些鹿角菜膠,使眠櫻的流蘇發(fā)髻不會松散,再貼鬢金鈿雙飛燕。 梳妥流蘇髻后,已是麗日明透翠幃縠,東風(fēng)颺暖,穠李夭桃堆繡,流鶯嬌啼處處,眠櫻傅上玉蝶粉,腮花輕拂紫綿香,勻臉霞相照,又描畫垂珠眉,染眉山對碧,素指勻朱唇。 離開香閨之前,眠櫻摘下粉青釉蓮瓣口瓶里的迎日紅,插在紫鳶的云髻上,牡丹花重翠云偏,他淺笑道:「投之以桃李,報之以瓊瑤,這就是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燒卻翠云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