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伍
肆拾伍 眠櫻餵紫鳶吃了一塊牡丹炸酥,說道:「這牡丹炸酥用的是最上等的牡丹,裹了一層甘草水面糊,再放入素油炸脆,你嚐嚐好不好吃?!?/br> 「這次那廚子倒是花了心思,味道還不錯?!?/br> 紫鳶吃得津津有味,他也以銀箸夾起一塊牡丹炸酥,正要送到眠櫻的嘴里,卻見眠櫻若有所思地看著床畔的伽南香山,問道:「這座是香山嗎?」 「那是靳大人賞賜給我的,你要是喜歡,我待會派人送到你的房間吧?!棺哮S指了指香案,興致勃勃地說道:「別管那香山了,我剛剛把你上次送我的沉香製成香餅,如此蒸過的沉香香味格外濃郁,可以寧神安睡,你也拿一點吧?!?/br> 柳條到地鶯聲滑,鴛鴦睡穩(wěn)清溝闊,花艷云蔭籠晝,櫻花下飛來雙燕,眠櫻櫻唇微掀,咬了一小口牡丹炸酥,隱約露出一點糯米似的牙齒。他的眉眼溫柔繾綣至極,冰涵清潤玉生香,只微笑道:「外面櫻花正好,我們先出去賞花吧,那些沉香我待會親自來拿吧。」 紫鳶雀躍地點頭,從剔紅牡丹孔雀紋妝奩里拿出一個斗彩纏枝蓮紋雙連盒。 眠櫻眼波流盼,似含情態(tài)媚春雨,問道:「你最近添了很多我從未見過的東西呢?!?/br> 「誰叫你老是拋下我出去了?」紫鳶晃了晃盒子,雙蛾青彎彎,笑吟吟地道:「這里的櫻花比海棠館里的漂亮多了,所以我最近在收集櫻花,看看能不能用來製香?!?/br> 幾天后是上元節(jié),京都難得徹夜沒有宵禁,相里大人也帶了眠櫻出門看煙火,雖然紫鳶萬般不情愿,但也明白不能再讓眠櫻擔心,只好強顏歡笑地把眠櫻一直送到朱門外。 暖云如絮撲低空,樓閣勢飛翬,玉樹流光照門外,眠櫻新妝艷質(zhì),臉似花含露,膩云斜溜釵頭燕,蹙金孔雀銀麒麟,同心雙帶系金蛾,手里拿著相里大人送的七寶扇。 鈿車輕軺綴皂蓋,飛轡轢云驄,金鞍隨系尾,銜瑣映纏鬃,相里大人親自下車相迎,眠櫻繡履嬌行緩,鬢動懸蟬翼,跟相里大人一同上了鈿車。他的裙下的翹頭繡鞋半露新荷,半掩芙蓉,綠綾扇輕拈落紅,茜蘿尖徹印苔蹤,正是京都現(xiàn)在最流行的鴛鴦雙色繡鞋。 紫鳶的長相不比眠櫻遜色,但由始至終相里大人的眼里卻只看得見眠櫻,看來他的確極為迷戀眠櫻。 一樹湘桃飛茜雪,柳暗曲欄花滿地,紫鳶目送著鈿車遠去,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 紫鳶知道今夜眠櫻大約不會歸來,加上最近他總是病懨懨的,索性早早睡下,偏生卻是輾轉(zhuǎn)不能寐。 身上的八幅兩鴛鴦錦衾沉重得很,使紫鳶感到昏昏沉沉,甚至快要喘不過氣來,他慢慢地睜開眼睛,但見房櫳月影斜,凝華入黼帳,微煙出玉床,風吹翡翠帷,四周一片闃靜。 紫鳶從床上坐起來,瓊閨釧響聞,聽起來格外空虛,彷彿還會傳來回響,帳外只亮著一盞孤燈,墻上投落云髻雀釵影,他渾然不知頭上金鈿早已散落錦衾,垂幌照錦茵,映得點點金鈿更是灼爍綺疏金。 他以羅衣翳玉體,穿上八色斜紋錦紅地五彩花云頭錦履,攀鉤卷細簾,蹀躞下床,那股悶熱立刻散去不少,他深深吸了幾口氣,感到暢快多了。 檐花照明月,清暉懸閨房,月映不辭卷,風來輒自輕,紫鳶彎身點起雕花銀燭,頓時華燭帳前明,朱唇玉面燭前出,鬢影勝飛橋。 燭光低照香案,珊瑚映面作風花,畫尺墮衣前,熨斗金涂色,簪管白牙纏,旁邊的竹絲薰籠上裙裁合歡襵,紋作鴛鴦連,縫用雙針鏤,絮是八蠶錦,全是最近眠櫻夜里常常不在,紫鳶聊以打發(fā)光陰的小玩意。 然而今夜紫鳶卻不是燭坐裁新錦,頻放翦刀,他以銀鳳銜花結(jié)釵隨意綰起青絲,花釵玉腕轉(zhuǎn),珠繩金絡(luò)丸,然后佩戴香?雙珠環(huán),盈盈步出八曲紅木嵌飾鏤雕花鳥樹石碧玉屏風。 玉壺承夜急,微風沖閨闥,博山爐中百和香,蘭膏依曉蒸,鬱金蘇合都樑在蜜合色勾蓮蝠紋毯上灑落縱橫交錯的陰影,守夜的下人睡得正沉,鼾聲如雷,紫鳶踟躕理金翠,攬衣曳長帶,屣履前行,映花避月上回廊。 明月曜清景,朧光照玄墀,玄墀前楊柳亂如絲,羊角燈銜光似燭龍,燈罩上雕刻輕花四五重,紫鳶秉燭前行,回廊月復清,夜靜滅氛埃,裙擺煙霞乍舒卷,瑤華隨步響,幽蘭逐袂生,蘅芳時斷續(xù)。 紫鳶穿過幽靜的庭院,只見飄花拂葉渡金池,池水浮明月,流月?lián)u輕蔭,偶然月斜樹倒影,風至水回紋。徬晚時下了一場雨,幽徑上的水洼尚未乾透,宛若泠泠玉潭水,隱約映見紫鳶的一雙蛾眉月。 走了一陣子,紫鳶來到鶯宿梅的側(cè)門,側(cè)門前流影入丹墀,他拾級而上來到二樓,二樓四面通風,北窗輕幔垂,輕幔與明珠細綴,在淡月籠煙下宛如羃?輕揚,西戶則是流光徘徊,月照高樓。 紫鳶卻步斂風裾,裾邊雜佩琥珀龍,泛艷回煙彩,走到西戶廣欄前。 廣欄含夜蔭,高軒通夕月,從這里可以把整個流鶯館收在眼底,哪怕說是桂宮蘭殿也不為過,但見五重飛樓入河漢,河漢縱且橫,北斗橫復直,又有九華閣道暗清池,遠方朱門重且深,藹藹夜庭廣,極目遠眺皆是空無一人。 紫鳶放下燭臺,輕輕搖著白團扇,團扇凈如秋團月,他安靜地等待著。 不知道等了多久,紫鳶終于等到上元節(jié)的煙火綻放,煙火既有壽帶葡萄架的形狀,又有長明塔的形狀,樓角吹花煙月墜,宛如瀝滴流星輝,燦爛長河色,階垂玉衡露,庭舞相風翼。 璀璨的煙火微微照亮紫鳶的繡帶合歡結(jié),錦衣連理紋,平日他最是喜歡這些新鮮的玩意,現(xiàn)在他卻是金簪鬢下垂,弱翠低紅妝,玉箸衣前滴。 紫鳶不斷安慰自己,雖然他和眠櫻被逼分隔兩地,至少他們這一剎那在同一輪明月下,觀賞著同樣的漫天煙火,但那終究是不一樣的。 此際,紫鳶獨自站在高樓上,落照移樓影,浮光動塹瀾,煙火離他很遠,遠得如同稍瞬即逝的幻想,而眠櫻想必是在離煙火很近很近的地方,彷彿連煙火也是觸手可及,他或許在熱鬧人群的簇擁里,或許在某個陌生男人的懷抱里,天街香滿瑞云生,纖轡摩軒響佩環(huán),吹竹彈絲勾欄響,四周金蓮開遍,宛如闌珊星斗綴珠光。 紫鳶一直等到煙火結(jié)束,廣欄上銀燭落花沾,玉壺漸漸夜愔愔,先是浮云藹高闕,偶爾浮云中斷開明月,終于月以云掩光,世間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他傾望極云闕,甚至不自覺地抬手,凄凄合歡袖,苒苒蘭麝芬,好像想要觸碰明月,可惜明月只在云間,終究是迢迢不可得。 相里大人和第五大人對靳青嵐大約還有顧忌,不敢把眠樓帶走太久,雖然有時眠櫻會在外面過夜,但通常只會一夜不歸,所以翌日早上,紫鳶已經(jīng)在翹首以盼眠櫻的歸來,午膳后他索性站在垂花門前,珠裙褶褶輕垂地,望盡數(shù)仞檀欒高墻,一等就是整個下午。 一開始還是碧云籠淡日,小池春水浸晴霞,燕掠晴絲裊裊,魚吹水葉粼粼,漸漸冷風亂鬢云,薄霧輕籠兩鳳,寒煙淡拂雙鴉,紫鳶一直等到日長花影轉(zhuǎn)階遲,雕甍斜落影,眠櫻卻始終杳無音訊。 終于,天上潑墨陰云,蟾影淡朦朧,彷彿隨時要下起大雨,紫鳶方才在下人的再三勸告下回到香閨休息。 香閨里玉鼎翻香,紅爐疊勝,銀燈宛如華亭月,紫鳶妝成不整金鈿,鳳釵低裊翠鬟上,他垂鬟摘明璫,又以羅巾挹損殘妝,臉色一直極為陰沉,只向下人再三囑咐道:「你跟門房交代一聲,要是眠櫻回來了,馬上派人通知我,哪怕我睡著了也要把我喚醒?!?/br> 當紫鳶躺在金漆雕忍冬紋紅眠床上,看著下人合起紅樺色鎖繡蝴蝶紋床帳時,他從窗縫里看見外面雨霾風障,霧沉云暝,不禁更為擔憂眠櫻此刻身處何方,眠櫻向來行事穩(wěn)重,若是今夜也不回來,總該命人捎個信通知紫鳶。 雖然那個相里大人似乎很喜歡眠櫻,但紫鳶打從心里明白,若是眠櫻真的出了什么事,恐怕這相里大人只會拋棄眠櫻,逃之夭夭罷了。 敲打不停的雨聲應(yīng)當催人入夢,而且紫鳶昨夜本就沒怎么睡過,可是他始終無法真正入睡,反覆從淺眠里驚醒,他恍恍惚惚地聽著雨聲徹夜不息,如泣如訴,直到曉色朦朧,方才勉強睡了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