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呈推開門時，迎接他的還是和往常一樣污言穢語的罵聲。

    沈照云躺在床上罵得直喘氣，觸及沈呈冷淡的眸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這樣看著我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我告訴你！等老子好了，第一個收拾你和你那狼心狗肺的媽！”

    沈呈只平靜看著他，昏暗燈光下，父子倆的對視冷漠而劍拔弩張，除了沈照云憤怒的喘氣聲，就只剩冷漠的空氣。

    沈照云從前并不這樣，他雙腿還沒癱瘓時，還是慈愛的父親，只除了巨大的債務(wù)壓得他們直不起腰，喘不過來氣，他對待沈呈一切如常。

    后來他雙腿殘廢，脾氣也越來越暴躁，甚至開始埋怨沈呈，并將一切的錯誤都?xì)w結(jié)給鄧雪思。

    沈呈垂了眸，把吃的放在他床邊的桌上。

    沈照云不喜歡吃飯被人喂，他又會罵別人瞧不起他，所以沈呈放下東西就轉(zhuǎn)身離開。

    沈照云盯住他手里的水果，“那些為什么不給我？小兔崽子真是自私自利，老子養(yǎng)你這么大，買好東西藏著自己吃是吧！忘恩負(fù)義！”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平常的水果對他們來說也是望塵莫及的“好東西”了。

    沈呈沒有過多解釋，把水果拎進(jìn)廚房，關(guān)上了門，也隔絕掉沈照云的罵聲。

    **

    林亦書找到沈呈家時已是晚上九點。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沈呈的住所，應(yīng)該也是棉臺鎮(zhèn)打工的暫住地。

    眼前的景象和集市的熱鬧不同，和巷子外面安靜舒適的環(huán)境也不同。

    這里潮濕逼仄，矮小而擁擠，就連窗戶都是報紙糊的。

    不過這樣有限的空間竟也被沈呈收拾得很干凈，屋外狹小的院子里掛著一盞不算亮的燈，那便是沈呈回家的指引了吧。

    林亦書忽然很好奇他，那些別人轉(zhuǎn)述給她的苦難，他本人是如何經(jīng)歷過來的？而經(jīng)歷過這些挫折困難后，他又是如何保持本心，讀好書，做好工作，平靜的，日復(fù)一日的還著那些巨大的債務(wù)。

    林亦書慢慢靠近屋子，看到屋里被燈光折射出的影子，那是一道佝僂的背脊，他正靠在床邊咳嗽，低低嘀咕著什么。

    那應(yīng)該就是沈呈爸爸了吧，聽工廠的人說，沈呈不管去哪里都會帶上他那雙腿已經(jīng)癱瘓的爸。

    靠得近了后，林亦書才聽明白沈照云說了什么，竟然都是些罵人的話，而且多半都在罵沈呈，可沈呈并沒有回應(yīng)或是發(fā)脾氣。

    似乎這份沉默更加激怒沈照云，他開始用力錘床，罵得更污穢和大聲。

    他蠕動著身體想去抓身邊的東西砸碎，卻發(fā)現(xiàn)觸手能及的只有沈呈給他帶回來的晚飯，而當(dāng)看到這頓飯后，沈照云又愣了住。

    這是保證他今晚不會餓肚子的東西，砸壞就不會再有。

    林亦書不知道沈照云在想什么，只透過窗戶看到那道有些佝僂的影子頓了很久，才顫抖著手很不甘心地把桌上的飯拿過來，頭低低埋下去吃了起來。

    于是，林亦書伸出去想敲門的手遲遲沒有動靜。

    她忽然有些明白沈呈為什么要把住所找在這么偏僻的巷子了，或許是因為不想讓別人聽到沈照云惡劣的罵聲，或許是為了保護(hù)沈照云僅剩的自尊心，又或者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而眼前這些被他藏起來的便是他的不愿意。

    林亦書躡手躡腳地離開，等走得足夠遠(yuǎn)了，才撥通沈呈的電話。

    夜晚的風(fēng)有些涼，這里偏僻荒涼，風(fēng)聲走過的地方帶出猶如嘶鳴的聲音。

    林亦書還沒想好等會兒見到沈呈要說些什么，也許是因為害怕，她握手機(jī)的手緊得厲害，心跳都有些快，而在聽見聽筒里傳來沈呈聲音時，竟又慢慢平靜下來。

    沈呈很詫異：“林亦書？”

    “嗯，是我。”

    沈呈皺了皺眉，總覺得林亦書那邊的說話聲有些雜亂，“你在哪里？”

    林亦書愣了下，工廠的人不是說他聽力不好嗎？竟然能聽出來？

    林亦書有些不敢看周圍黑漆漆的樹木，護(hù)住手機(jī)，擋住些雜音，“沈呈，我在你家附近，我可以見見你嗎？”

    沈呈頓時看了眼墻上的時鐘，頓時皺緊眉，顧不得還在做的甜甜圈，抓上一件衣服出門，“你在原地等我?！?/br>
    林亦書聽到他那里傳來的風(fēng)聲，他應(yīng)該也出了門，說話有微微的喘息，應(yīng)該是在跑動。

    林亦書忽然就不那么害怕了，輕輕喊一聲他名字，又擔(dān)心他聽不清，加重些音量，“沈呈。”

    “怎么了，害怕嗎？”他干啞的嗓音聽起來有些著急，似乎跑得更快。

    沈呈是真的著急，急得都忘記了騎車。

    林亦書趕忙道：“我不怕，你可以慢點過來。”

    “等我兩分鐘，電話別掛。”

    林亦書“嗯嗯”地點頭，聽話地捧著手機(jī)等他。

    她盯著手機(jī)右上角的時間，聽著免提里傳來的奔跑疾馳，開始有些恍惚，她和沈呈的關(guān)系什么時候好到她一句話就能讓他這樣著急的趕來？

    還沒想明白，兩分鐘已經(jīng)到了，沈呈也從黑暗里跑過來，由遠(yuǎn)及近變得清晰。

    “沈呈！”林亦書眼睛一亮，立刻抱著書包站起來。

    沈呈很快將帶來的衣服披在她身上拉緊，“你怎么來了？”

    林亦書笑嘻嘻捧著書包：“我給你送些東西?！?/br>
    她獻(xiàn)寶似的把書包拉鏈拉開，有幾包她喜歡吃的零食，鋼筆，筆記本，她的畫集，還有酸酸甜甜的牛奶，和一個單獨包裝的蛋糕。

    她不知道沈呈喜歡什么，就帶了她喜歡的東西，希望他也能喜歡。

    小姑娘眼神澄澈，把一書包的東西捧到沈呈面前，此刻的夜空明明沒有星星，她的眼睛卻亮如星辰，溫柔笑著說道：“沈呈，我們做朋友好不好，高中三年我一點都不了解你，實在很抱歉。以后讓我了解你好不好？我想我們小時候是見過的，可是我忘記了你，對于這個我也很抱歉，你能接受我的道歉，收下我的禮物嗎？”

    沈呈早知道要離她越遠(yuǎn)越好才行，越靠近她越知道她太好，到最后割舍不下害人害己。

    風(fēng)吹得他身體好疼，有些克制不住的顫栗。

    沈呈匆忙側(cè)過身去，并沒有去接她的東西。

    “我送你回去?！?/br>
    林亦書輕聲問：“那可以先收下這些東西嗎？”

    沈呈轉(zhuǎn)頭望著她：“林亦書，你是在施舍我嗎？”

    要不就說幾句狠話吧，讓她離自己遠(yuǎn)點。

    “你以為給我點小恩小惠，我就會對你感激涕零嗎？”

    哪個姑娘受得了這些冷言冷語？

    沈呈握緊拳頭，強忍著不去看她。

    “回去！”

    不要再往前一步，不要看到他所有的不為人知。

    只有她，他不想讓她知道，他是這樣差勁一個人。

    沈呈以為她會發(fā)些脾氣，可女孩只是不好意思地淺笑，平平靜靜說：“我不是施舍你，我只是想和你交朋友，這只是我的誠意，你不喜歡的話我就拿走了。”

    沈呈僵硬了好一會兒才開始為她帶路。

    林亦書抱著書包乖乖跟在他后面。

    忽然，沈呈回頭拿走她懷里的書包，林亦書欣喜不已，“你接受了？”

    沈呈語氣淡淡：“替你拎著。”

    林亦書笑了笑，她知道沈呈是面冷心熱，她不會小氣到因為他說幾句不好聽的話就生氣，因為她明明真切感受過他深沉的關(guān)心。

    她試探著伸手拉住沈呈的衣服，沈呈立刻的停了下來，卻沒有回頭。

    她看到路燈下他們的影子，風(fēng)再大也吹不彎。

    少年披巾斬棘，時至今日仍舊背脊挺拔，堅韌不屈。

    他站在她面前，沉穩(wěn)得像是能遮風(fēng)擋雨，林亦書不知為何的，忽然覺得安定。

    她的手輕輕晃了晃他衣服，沈呈慢慢回過頭來，看到少女溫軟美麗的眼睛，忽然有些想嘆氣。

    “......怎么了？”

    林亦書卻只是靜靜看他，明媚又坦蕩的樣子。

    他向來是知道的，自己拿她毫無辦法。

    所以他近乎妥協(xié)的，無奈輕聲問：“想要什么？”

    小時候她總這樣拉他衣服撒嬌，她說想要發(fā)夾，想要洋娃娃，想要漂亮裙子，沈呈也總是滿足。

    可是這次，林亦書笑了笑，說的是：“想要沈呈一直開心。”

    第8章

    【8】

    /悄悄喜歡好多年

    風(fēng)輕輕吹著心窩，鼓動出一次比一次更重的頻率。

    樹影婆婆，而女孩眼睛明亮，含笑吟吟看著他。

    只這一次，沈呈沒辦法強迫自己轉(zhuǎn)開眼睛不要看她。

    這么些年，他總反復(fù)告訴自己不要生出不該有的貪戀。

    想看她一眼也總是偷偷的，悄無聲息，轉(zhuǎn)瞬即逝，藏在她并不知道的很多個角落。

    已經(jīng)太久沒人和他提及“開心”，更何談祝愿。他仿佛已經(jīng)退化掉這種情緒，生活只被債務(wù)填滿，似乎真的很久沒有認(rèn)真笑過了。

    但在這一刻，只是為了林亦書，沈呈想笑一笑。

    “好?！?/br>
    他努力緩慢彎起嘴角，想確認(rèn)以最好的模樣面對她，可他實在太緊張，怎么笑也笑不好，只覺得笑比哭還難看，終于有些挫敗地低下頭，不太敢看她。

    好在林亦書向來細(xì)心，發(fā)現(xiàn)了他窘迫，溫柔上前拍拍他手臂，露出鼓勵笑容，卻在這時候，熟悉的手機(jī)鈴聲響起，那是梁佑來電的專屬鈴聲。

    林亦書下意識拿出手機(jī)接聽，沈呈也在聽到她那聲“梁佑哥”時，好不容易調(diào)整出的笑容僵在臉上。

    梁佑是知道林亦書去棉臺鎮(zhèn)找沈呈的，也知道她目的，他并不反對。

    他和林亦書認(rèn)識多年，小姑娘喜歡他，這他知道，卻從沒正面回應(yīng)過。

    但小姑娘卻以為他們是兩情相悅的狀態(tài)，對于這一點，梁佑也沒有過多解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