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那邊見宋書玉遲遲沒動靜，好像那天的事只是她隨口一提，提過就忘一樣。

    楊書記有些繃不住了，還是讓小梁騎車去紅云大隊找了宋書玉。

    當時宋書玉正在地里干活，突然被公社的人叫走，社員們眾說紛紜，都覺得很奇怪，只有宋建國大致猜到了緣由。楊書記一直是個想干出一番事業(yè)的人，公社那邊的領(lǐng)導(dǎo)也知道開辦社隊企業(yè)，對他們有好處。

    旁的不提，誰家還沒有個三親四戚想找個工作的。若能進廠當職工，那可比在鄉(xiāng)下種田好多了，沒看一個臨時工，代課老師都一堆人搶破頭嗎？

    果不其然，這次接待宋書玉的不止有楊書記，還有公社劉主任。

    “小宋，又見面了，你這小同志可真是個大忙人啊，好久沒看到你來公社了。”楊書記和藹地開口。

    宋書玉笑了笑說：“這不是要春耕了嗎？隊里忙，走不開?！?/br>
    糊弄誰呢，走不開還隔幾天跑出去擺一次攤。

    楊書記有些頭痛，這丫頭年紀不大，但油鹽不進，而且特別沉得住氣，搞得他都不知道怎么開口。

    最后還是劉主任說：“小宋，宋書記傳達了公社的意思吧？你考慮得怎么樣了？要知道給你30%這已經(jīng)破例了，其他同志都不答應(yīng)，是楊書記給你爭取的。這個分紅一年也不少了，你說是不是？我知道，你付出得多，但你想想，要是你一個人拿走廠子一年一半的利潤，隊里的社員們服氣嗎？”

    宋書玉扯著嘴角笑了笑：“劉主任，30%恐怕也不少人有意見，到時候社員們也會不滿吧?！?/br>
    “是啊，小宋你明白咱們公社的難處就好。你放心，公社會站你這邊，替你澄清的，這都是你該得的。”劉主任還以為她是想通了，心里大大松了口氣。心說楊書記就是太把這小姑娘當回事了，早派他出去說服這姑娘多好，也不用耽誤這么多時間了。

    宋書玉點頭：“以前是我想太簡單了，這種事就不該我摻和，公社若是有意成立服裝廠，作為我一定積極參與?！?/br>
    劉主任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小宋，你啥意思，這是打算要挾公社？”

    “劉主任你哪里的話，”宋書玉面色不變，“這怎么能是要挾呢？辦法我出了，其他的問題，憑借公社的力量肯定能辦成，錢可以以公社的名義向信用社貸款，機器也可以找上面申請購買，有沒有我無關(guān)大局，我相信以領(lǐng)導(dǎo)們的智慧，肯定能辦好這事?！?/br>
    這話說得劉主任無言以對，下意識地看向楊書記。

    楊書記蹙眉：“小宋，但我們都沒有經(jīng)驗，根據(jù)這段時間你的表現(xiàn)，公社一致認為你這小同志頭腦清晰，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我們還是屬意將服裝廠交給你的?！?/br>
    宋書玉面露感激：“多謝領(lǐng)導(dǎo)們的信任，如果服裝廠成立了，領(lǐng)導(dǎo)們還屬意我，我宋書玉一定好好干，不辜負領(lǐng)導(dǎo)們的信任?！?/br>
    這意思是初期的籌備工作她都不參與了，將爛攤子完全丟給公社?？扇f事開頭難，尤其是一無所有的開局。

    楊書記真沒見過這么滑頭的小姑娘，好的壞的都讓她一個人說完了。

    他嘆了口氣，試圖說服宋書玉：“小宋，咱們公社一窮二白，什么都沒有，找信用社貸款金額肯定有限，能不能成都還是個未知數(shù)，更別提后續(xù)那一攤子事了。這個事我跟王主任商量過來了，別的人我們都不放心，只有交給你，我們才放心?！?/br>
    說來說去，還是想畫餅讓她出白工。

    宋書玉能理解他們的立場和難處，但同樣，她也有自己的堅持。

    宋書玉不想再跟他們打太極了：“楊書記，劉主任，我理解你們，也明白你們的用意。但也請你們站在我的立場上想想，我要將自己的全副身家投進去，很可能還要借債，四處求人拉關(guān)系，公社和隊里能給我提供什么？頂多就一塊地，還有一些手續(xù)上的便利，其他的什么都提供不了。我付出這么多，哪一天要是上面派個人，這服裝廠還能由我做主嗎？我知道，你們會給我承諾，但咱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承諾這東西是最靠不住的，人這一輩子又誰沒做過違約的事呢？更何況，若是那天你們已經(jīng)退休了，又或是更高一級的領(lǐng)導(dǎo)派下來的人，你們有辦法嗎？”

    “而且這也是為了保障服裝廠的利益。我相信，沒有人比我更適合做服裝廠的廠長，為了保證服裝廠的持續(xù)發(fā)展，也應(yīng)該讓我掌控主動權(quán)?！?/br>
    楊書記和劉主任被宋書玉的直白和自信給驚得不輕。

    她真的太自信，太有膽量了。

    楊書記長長地吐了口氣：“我答應(yīng)你……”

    “楊書記……”劉主任吃了一驚，連忙提醒他，“這不符合規(guī)矩?！?/br>
    楊書記伸手制止了他：“以后若是問責，由我負責。小宋，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們失望?！?/br>
    “謝謝楊書記。”宋書玉高興地說道。

    楊書記也是個痛快人，既然做了決定，他也不含糊，當即就叫小梁過來草擬協(xié)議，雙方又掰扯了一通，修改了一個多小時，最后定了一式兩份的協(xié)議，落上了公社的印章。

    這事算是塵埃落定了。

    楊書記額頭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表面鎮(zhèn)定，其實心里也很沒底，這個事實在是太大膽了，若是辦好了，辦出成績也就罷了，即便違規(guī)，上面頂多也就批評處罰他一頓，但若是出了問題，他這個書記也做到頭了，搞不好還要吃牢飯。

    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如今只希望宋書玉能好好干，干出成績。

    “小宋，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辦？”

    宋書玉已經(jīng)有了規(guī)劃：“楊書記，現(xiàn)在分三步走，一建廠房，初期不用建太好，幾間磚瓦房就可以了。不過因為資金比較緊張，磚瓦的錢能不能先賒著，到年底一起結(jié)？”

    更大的讓步楊書記都做了，又何況這點小事。他答應(yīng)批條子。

    宋書玉感激地說：“謝謝楊書記。第二步就是讓人下鄉(xiāng)收購棉花，這個事我在村里找?guī)讉€民兵和年輕人去做就行了，主要是讓社員們知道，我們需要棉花，他們才會多種，這種事我建議公社不要強制要求社會，最好是服裝廠去引導(dǎo)大家?！?/br>
    這一條其實是對公社有利。如果公社強制要求社員們，后續(xù)掙了錢皆大歡喜，要是不掙錢，又或是有些人去舉報，公社肯定會挨批。畢竟現(xiàn)在首要還是保證糧食生產(chǎn)。

    楊書記點頭：“那第三步呢？”

    宋書玉笑著說：“我去縣里找找機器和布料，公社棉紡廠這邊要勞煩楊書記你們了。”

    分工明確，一步步都非常清晰且具有可執(zhí)行性。

    楊書記有了些信心，覺得自己答應(yīng)宋書玉也不虧：“好，那就按小宋說的做。”

    宋書玉回去后，當即就去找了宋建國。

    宋建國擔心了一下午，看她面帶笑容地回來，關(guān)切地問道：“沒事吧？”

    宋書玉將協(xié)議遞給他看：“成了?！?/br>
    宋建國看到51%這個數(shù)字后，大為震驚，訝異地看著宋書玉：“還真被你談成了?！?/br>
    宋書玉笑著說：“多虧了楊書記，一心為民?！?/br>
    也多虧楊書記過幾年要退了，仕途升遷無望，反正這輩子基本上就這樣了，所以他敢冒這個險，希望能在他的履歷上留下光輝的一筆。若是換個年富力強的書記，這事鐵定沒指望。

    宋建國高興壞了：“書玉，那咱們現(xiàn)在怎么辦？”

    宋書玉早想好了：“我準備讓謝錚帶幾個民兵在咱們公社挨家挨戶地收購棉花，價格比供銷社高出五分錢一斤。他們耽誤的工時，先記在賬上，等廠子成立后由服裝廠給補上。建房子這邊就得麻煩叔您了，我得去縣里。”

    宋建國一口答應(yīng)下來：“沒問題，不過廠房的選址你想好了嗎？五隊外面那個壩子怎么樣？地方寬敞平坦?！?/br>
    宋書玉搖頭：“不，就建在咱們一隊，劉旺家外面的那塊地，挨著馬路邊上的?！?/br>
    挨著馬路，意味著交通更便利，而且這也是通往縣城的縣道。等以后大力發(fā)展基建了，這條路也會被修成水泥路。當然那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他們恐怕是指望不上了。

    “好。”宋建國沒有反對。

    下工后，他叫了施明、李雙全和趙淑芬，去他家里討論這事。

    施明此前隱隱聽到了一些風聲，李雙全和趙淑芬完全不知情，這會兒聽說要在他們隊里建廠，兩人都驚呆了。震驚之后，取而代之的是興奮和喜悅：“宋書記，咱們這個服裝廠規(guī)模多大？招多少人？都是從咱們大隊招吧？上面準備撥多少款？”

    宋書玉給他們潑了一盆冷水：“沒有撥款，公社唯一能支持我們的就是磚瓦窯的磚瓦可以賒賬，年底再結(jié)。其他的，只能靠咱們自己?！?/br>
    這也太難了吧。

    李雙全和趙淑芬很是錯愕，臉上的笑容垮了下來。

    “什么都沒有，能行嗎？”兩人很是擔憂。

    宋建國說：“上面要什么都準備好了，給錢給設(shè)備給技術(shù)，這種好事還能輪到咱們頭上嗎？至少咱們現(xiàn)在有這個機會。”

    這倒是，兩人收起失落，大家一起討論相關(guān)的事宜。

    一直到天黑，宋書玉才回家。

    劉桂芝已經(jīng)做好了飯，見她回來，問道：“怎么去那么久？趕緊洗手吃飯，一會兒菜都要涼了?！?/br>
    一家人坐在桌子上，宋書玉宣布了這事。

    苗秀英和劉桂芝都驚呆了：“你，你要弄服裝廠？這，書玉，咱們現(xiàn)在這樣做點小買賣，掙點錢日子也挺好的，要不還是算了吧。”

    兩人都覺得這事責任太大了，而且以后宋書玉肯定會比現(xiàn)在更忙，更辛苦。

    她們心疼宋書玉，而且也沒太大的物質(zhì)欲，覺得錢夠花就行了。現(xiàn)在家里已經(jīng)攢了不少錢，到了冬天，重新把房子修一修，再給宋書玉說個好對象，平平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比啥都強。

    宋書玉拿出協(xié)議說：“晚了，我已經(jīng)跟公社簽了協(xié)議，不能說撂挑子不干了。”

    “你這孩子主意也太大了，都不跟我們商量商量。”劉桂芝抱怨。

    謝錚連忙勸慰她：“阿姨，書玉這么能干，她應(yīng)該有更大的舞臺，而不是天天在家踩縫紉機，從早忙到晚。您要相信她，我覺得她一定可以的，以后咱們家就要出個宋廠長了，就是爺爺和叔叔在地下，也會替書玉自豪的。”

    “你就慣著她吧，她說什么你不說好?！眲⒐鹬]好氣地說。

    苗秀英雖然也有些不贊同，可事情已經(jīng)定下來了，而且謝錚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她輕輕拍了拍劉桂芝的手說：“阿錚說得對，書玉想闖，咱們就讓她去闖吧，就算這事失敗了，咱們也能繼續(xù)種地掙工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咱就什么都不怕?！?/br>
    宋書玉將手疊了上去，笑瞇瞇地說：“謝謝奶奶，謝謝媽。你們放心吧，沒有把握，我不會這么沖動的?！?/br>
    劉桂芝嗔了她一眼：“行行行，我等著大家喊你宋廠長?！?/br>
    “吃飯吧，一會兒菜都涼了?！泵缧阌⒔o宋書玉夾了一塊rou，以后孫女更辛苦了，得多補補。

    吃過飯，劉桂芝去洗碗了，苗秀英去看她養(yǎng)的雞。

    宋書玉和謝錚坐在堂屋里整理剩下的布，做完這些，他們就不能去擺攤了。

    宋書玉說：“阿錚，剛才謝謝你?！?/br>
    “阿姨那么心疼你，我不說她也不會生你的氣?！敝x錚將剪裁好的布料遞給她，“我明天跟魯斌說這個事吧，順便請他們在國營飯店吃頓飯?！?/br>
    畢竟當初是他們拉魯斌四人入伙的，這才干了兩個月就要拆伙，怎么也要賠個禮。

    宋書玉說：“我跟你一起去吧，這樣比較有誠意?！?/br>
    畢竟這事的主要責任在她，沒道理讓謝錚一個出面替她賠禮道歉的。

    “不用，你不是還要去縣里找紡織廠的領(lǐng)導(dǎo)嗎？這點小事交給我就是了，我會跟他們說清楚的。”謝錚不贊同。

    宋書玉現(xiàn)在時間緊，事情多，確實忙不過來，便道：“那辛苦你了，你跟他們說，等我忙完這陣子，事情步入正軌后請他們來家里做客?！?/br>
    謝錚點頭，拿出兩張存單遞給她：“我只有這么多，先借給你用，等有錢了你再還我。”

    雖然宋書玉沒說，但他知道，不管是收購棉花，購買機器，布料，修建廠房，這些都要錢，上面不會撥款，只能靠她自己去籌措。她的錢也就擺攤這三個月來所掙的幾千塊，遠遠不夠。

    宋書玉拿過存單看了一眼，有些吃驚：“你哪里來的這么多錢？”

    兩張存單加起來竟然有一千塊，謝錚在知青中絕對是巨富。

    謝錚說：“就是這些年的零花錢，還有去年回去，爺爺，我爸媽他們覺得我一個人在鄉(xiāng)下受苦了，怕我錢不夠花，就一個勁兒給我塞錢。”

    謝家人有些愧疚讓謝錚下鄉(xiāng)，也擔心他在鄉(xiāng)下吃不消，所以這四年一直有給他寄錢。

    但謝錚在鄉(xiāng)下的開支很小，吃穿都在宋家，平日里也沒什么花錢的地方。而且他沒票，很多時候錢想花都花不出去，攢著攢著就攢了這么一筆錢。

    宋書玉把存單收了起來：“謝謝，年底我一定還你。”

    “沒事，反正有阿姨管飯，我也用不上，你拿著用吧，不用急著還，等手里寬裕了再說?！敝x錚不想一直說這個，岔開話題問，“宋廠長，你高升了，是不是也該給我安排一個職務(wù)？”

    宋書玉哭笑不得：“影子都沒有呢，還宋廠長。不過還真有個事要交給你，我準備將賬目的事暫時交給你，別的人我不放心。”

    謝錚文化水平高，口算能力很強，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自己人，信得過?，F(xiàn)在錢緊張，她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

    “沒問題?！敝x錚一口答應(yīng)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