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們一樣，都是無家可歸的人了。

    可事情還沒結(jié)束，他還沒死，他還活著，只要活著，就有逆風(fēng)翻盤的機(jī)會！

    宋南一桀桀地笑了，他的臉映著淡藍(lán)色的月光，分外猙獰。

    月亮升起又落下，晨曦的光芒驅(qū)散了暗夜的深沉，不管人們愿意不愿意，世間萬物還是按照應(yīng)有的軌跡前進(jìn)著。

    謝天行背著手，垮著背，溜溜達(dá)達(dá)進(jìn)了御前街上的筆墨鋪子。

    “小石頭?！彼χ鴽_柜臺后的小伙計點(diǎn)點(diǎn)頭。

    “您來了，掌柜的在二樓盤賬，我領(lǐng)您過去?！毙∈^顯見知道他的身份，態(tài)度很是謙恭。

    謝天行大大咧咧一揮手，“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就行。啊，對，裁兩刀紙我?guī)ё摺！?/br>
    進(jìn)來出去的，總是手里空空，不大像?？?，拿點(diǎn)紙筆什么的，省得閑人起疑心。

    他蹬蹬拾階而上，李掌柜聽見動靜，已在門口候著他了。

    “老李，替我給老家捎個口信?！敝x天行擠擠眼，“著急，要緊?！?/br>
    李掌柜臉色一肅，忙關(guān)上門，垂手聽他吩咐。

    “問問大哥，招安可否?！?/br>
    李掌柜大吃一驚，“大統(tǒng)領(lǐng)恨朝廷恨得什么似的，怎么可能同意招安？搞不好，他會認(rèn)為你暗中投靠高晟，背叛了起義軍呢！”

    謝天行面上是罕見的凝重，“皇上拉攏了康王，處置了宋家，打壓了葉家，你看那些世家大族有人反對嗎？太上皇遲遲不見蹤影，皇上的龍椅是越來越穩(wěn)，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騰出手來了，西北戰(zhàn)況如何，你我心里都清楚?！?/br>
    李掌柜頓時沉默了，新上任的晉陜總兵譚方，完全控制住了西北的局勢，起義軍被壓制在榆林衛(wèi)一帶，莫說東進(jìn)拓展地盤，就是保持現(xiàn)有的都很困難。

    “可是高晟那人……靠得住嗎？”

    “有他父親的案子在前，或許會幫我這個忙。”謝天行嘆道，“話說回來，錦衣衛(wèi)權(quán)勢大，可說破天也是管情報審訊的內(nèi)廷侍衛(wèi)，沒有權(quán)利參與政事，他頂多幫我遞個話。這事成不成，要看張肅?！?/br>
    李掌柜一怔，“張肅？新近傳聞要入閣的張肅？”

    “對，他和高晟關(guān)系不錯，也是皇上的心腹重臣，我冷眼瞧了一個月，覺得這事還得落在他身上?！?/br>
    “我還是覺得夠嗆，就算招安能成，朝廷也不見得繞過大統(tǒng)領(lǐng)。”

    誰鬧得最狠，誰領(lǐng)著頭造反，就拿誰開刀，然后再安撫其他人，這種御人之術(shù)，那些朝堂上的老大人們玩得純熟。

    謝天行撓撓頭，“談啊，談好條件再同意招安不遲，如今的形勢，皇上也想讓大周休養(yǎng)生息，不愿意連年戰(zhàn)亂。但是大哥要給我個話，他同意了，我再慢慢透話給高晟，請他搭個橋?！?/br>
    李掌柜忙應(yīng)了，“我這就往榆林傳信兒。”

    “有勞。”交代完畢，謝天行起身下樓，夾起裁好的宣紙慢慢往回走。

    莫名的，他覺得有道目光似有似無落在自己背后。

    謝天行微微皺了下眉頭，手一松，宣紙包掉在了地上，趁著撿紙的功夫，他向后望了一圈。

    已近晌午，街上行人不多，提著書袋回家吃飯的書生，嘰嘰呱呱聊天洗菜的街坊鄰居，一兩個提著籃子沿街叫賣的小商販，看不出什么異常。

    自己太敏感了。謝天行搖頭笑笑，一步三搖地走了。

    宋南一抬抬頭上的斗笠，眼中掠過一絲復(fù)雜莫名的情緒，那日要不是他，高晟早已死得透透的。

    謝天行不喜讀書，更恨寫字，為此沒少挨溫家伯伯的手板，他來筆墨鋪子做什么？給溫鸞買？不對，溫鸞寫字喜歡用花箋，畫畫一定要用雪浪紙，絕不會用這些普通的宣紙。

    他來這里，是偶然起的興致，還是別有用心？

    宋南一回頭看看那家筆墨鋪子，找了個不遠(yuǎn)不近的背陰地，蹲下來開始叫賣果子。

    日影西斜，高家的后院子叮叮咚咚一陣山響，吵得水榭里乘涼的小安福不得安寧，忍不住和高晟抱怨道：“大人也不管管，舅老爺非要建秋千架，砍了好幾棵大竹子，還要做什么花藤，后園子的花都被他薅禿啦！”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為哄溫鸞開心做的。

    高晟心里頓時不是滋味，盡管一再告訴自己不要在意，他只是溫鸞的義兄，他倆如果要發(fā)生什么早就發(fā)生了，萬萬等不到今日。

    而且溫鸞還對自己動心了不是么？

    可雙腿還是不聽使喚地下了地，忍著背部傷口的痛，一步一步出了房門。

    那模樣，看得小安福一邊跺腳一邊翻白眼。

    剛拐進(jìn)月洞門，就聽見清泉般的笑聲回蕩在空中。

    暮風(fēng)柔和，花香醉人，溫鸞坐在鮮花纏繞的秋千上，鳥兒一般飛了起來，她的笑容是那么甜，那么美，以致于夕陽金色的輝光在這一剎那有了生命。

    高晟望著她笑了。

    原來愛一個人，哪怕沒有回應(yīng)，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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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試探◎

    云影飛散, 樹蔭的輪廓開始擴(kuò)大，變淡，逐漸和暮色融為一體。

    高晟站在竹林旁, 安安靜靜地看著歡笑嬉鬧的三人，沒有出聲, 也沒有上前打擾。

    阿薔發(fā)現(xiàn)了他，相信小姐也同樣看到他了, 小姐不說話，她也不便多言，只偷偷給謝天行使眼色。

    謝天行嘿嘿一笑, 直言不諱道：“他以前就這樣，大家玩鬧他就在一旁看著，請他一起玩, 他也不來，后來大家就不叫他了?！?/br>
    溫鸞想說大概是他身體不好的原因, 他小時候總是生病, 肯定不能和大家一起跑跑跳跳的?？蛇@話只在腦子里過了過，沒好意思說出來。

    這樣羸弱的身體，如何經(jīng)得住流放路上的艱辛，又是怎么捱過了遼東的苦寒……

    溫鸞不由嘆息一聲, 輕輕撫了下心口，旋即一怔, 她為什么要撫一下心口？

    頓時沒有了蕩秋千的興致，剛要跳下秋千板，不妨謝天行沖高晟揮手笑道：“鳳凰兒啊, 傻呆呆站在那里做什么？來啊來啊?！?/br>
    這下溫鸞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又有點(diǎn)害怕面對高晟，只微微低頭，小腳一下下跐著地，秋千架便發(fā)出吱扭吱扭的輕響。

    高晟慢慢走過來，目光在溫鸞身上打了個轉(zhuǎn)兒，依舊沒有說話。

    眼見氣氛一時有些滯塞，阿薔趕忙找話題，“快到端午節(jié)了，這是個入夏的大節(jié)，掛艾草，浸雄黃酒，包粽子，要趕緊忙活嘍。啊，小姐喜歡豆沙粽，天行少爺愛吃蜜棗粽，高大人呢？”

    高晟答道：“并沒有特別愛吃的，都可以?！?/br>
    “我記得你家是包咸粽子的?！敝x天行插嘴道，“高伯母每年都會給義父家送兩提粽子，用紅繩捆著，蛋黃板栗餡兒，咸rou餡兒，梅干菜臘腸餡兒……”

    說著，他咽了口口水，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樣，“嘿，別提多好吃了，我差點(diǎn)把舌頭吞下去！因為你家的粽子，我每年最盼望過端午，過年都得放在第二位！”

    阿薔詫異極了，“原來你不喜歡吃蜜棗粽子啊?！?/br>
    謝天行翻個白眼，“我就不愛吃甜的，就因為宋南一喜歡吃甜粽，非說咸粽子油膩膩的吃了難受，咱家就年年包甜粽。義母辛辛苦苦包半天，我總不能說不愛吃吧。”

    溫鸞暗自苦笑，哪里是因為宋南一喜歡母親才包的，分明是她為了哄宋南一高興，纏著母親只包甜粽的。

    “高大人家年年送嗎？”阿薔后知后覺問道，“可我從沒見過一只咸粽子?！?/br>
    謝天行鼻子哼哼一聲，“他怎么可能允許其他人的東西出現(xiàn)在你們面前？”

    這個“他”，溫鸞自然知道指的是誰，默然半晌，方緩緩道：“可惜了?！?/br>
    阿薔左右瞧瞧，忽一拍手道：“今年包不就得了，高大人會不會包？”

    話剛出口她就后悔了，真是腦子跟不上嘴，男人有幾個會包粽子的，肯定都是高晟的母親包。如今他母親都不在了，再說這話，簡直就是拿刀捅人家的心窩子。

    不想高晟點(diǎn)點(diǎn)頭，“會?！?/br>
    阿薔和溫鸞都不信，然而當(dāng)看到一個個漂亮的三角粽，從他修長的手指下變戲法似的出來時，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溫鸞看看手里散沙般四處漏米的粽子，默默將米和粽子葉放了回去。

    “和我印象中的一樣！”謝天行拿起一個看看，笑嘻嘻說，“我說鳳凰兒啊，送到我家的粽子，該不會都是你包的吧？”

    高晟微微一頓，“我和我母親一起包的?！?/br>
    謝天行歪著頭仔細(xì)回想了會兒，不無感慨嘆道：“高伯母多和善的一個人啊，說話柔聲細(xì)語的，從沒和鄰居紅過臉。我過去送東西，總是瓜子啊花生棗啊的，滿滿給我塞一兜子，唉，如果能活到現(xiàn)在多好?！?/br>
    高晟的手重重一抖，無法掩飾的痛苦襲上來，眼角已是泛紅。

    溫鸞偷偷扯了下義兄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說了，謝天行卻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大大咧咧問：“你父親犯的是什么罪來著？”

    “侵吞軍田?！备哧纱瓜卵酆?，慢條斯理扯著手里的粽子葉。

    “冤死啦！”謝天行夸張地叫道，“侵吞軍田的是地方豪強(qiáng)和衛(wèi)所將領(lǐng)，你父親就是揭發(fā)此事的人，誰侵吞他都不可能侵吞。”

    高晟的臉色已經(jīng)很不好了，可謝天行還在嘰里呱啦說話，看得溫鸞心里發(fā)急，奈何幾次給他遞眼色，他就是假裝看不見。

    “其實你父親蠻有遠(yuǎn)見的，早就預(yù)想到侵吞軍田會引發(fā)大問題，果不其然，沒幾年榆林衛(wèi)就爆發(fā)動亂?！敝x天行暗暗觀察著高晟的神色，“幾個逃卒豎起反旗，短短數(shù)月，竟聚集了上萬人，其中大多數(shù)都是失去土地的農(nóng)戶、軍戶，他們都想過安穩(wěn)日子，要不是逼得活不下去，誰樂意做‘賊寇’？”

    高晟抬頭看他，眼中飛快掠過一抹微光，“看不出，你對榆林匪患的情況如此了解。”

    謝天行噗嗤一樂，“這又不是什么秘密，但凡去榆林周邊走走，就能知道個差不離。我只是感慨你父親生不逢時，如果朝廷能采納你父親的建議，及時整頓侵占軍田，榆林這場□□就根本不會發(fā)生，瓦剌也不會趁虛南侵?！?/br>
    “再往深里說，民田也一樣，皇莊強(qiáng)占民地，大地主勾結(jié)官府，強(qiáng)占農(nóng)民的土地，都不是什么稀奇事?！敝x天行收起嬉笑之色，面上逐漸變得沉重，“過去幾年，我走遍大江南

    麗嘉

    北，老百姓的日子太苦了，重重賦稅山一樣壓過來，富的越富，窮的越窮……這樣下去，遲早會發(fā)生比榆林更大的亂子?！?/br>
    他說完了，幾人還在琢磨他的話，誰也沒言語，屋里靜得鴉雀無聲。

    高晟早已放下了手中的粽子，手指慢慢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盯著這個突然變得正經(jīng)的人。

    謝天行不躲不避，坦坦蕩蕩迎接著他審視的目光。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謝兄……果然見識過人。”高晟笑笑，撐著椅子扶手慢慢站起身，“我乏了?！?/br>
    走了幾步，他又停腳回身望來，“煮好了，送兩只到我房里?！?/br>
    盡管溫鸞低著頭，還是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她皺了下眉頭，沒應(yīng)聲。

    看小姐不說話，阿薔忙笑著答道：“瞧您說的，忘了誰也不敢忘了您呀，煮好了先給您送過去?！?/br>
    待他一走，阿薔立馬撅起小嘴，“天行少爺，好端端的您提他爹的案子做什么？看看，氣氛一下子冷了，要不然他還能坐一會兒呢。”

    謝天行抬手給她一個爆栗，“小丫頭，記住嘍，上趕著不是買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