闐資接了電話。

    電話那頭不是胡笳，是舅舅。外公出事了。

    闐資坐了最近一班高鐵回上海，闐仲麟要同去，闐資看他腿腳不便，勸下來了。

    高鐵上，闐資垂著眼，心情雜亂。天愈來愈冷了，臨到虹橋站，還下起雨，列車慢慢往前推近，將車窗上的雨珠斜拉成纖細(xì)的撇捺。闐資不由自主地想起電話里舅舅焦灼的話語，外公不好了，你快點(diǎn)過來。真正到緊要的關(guān)頭，人能說的話總是很少。

    闐資到了醫(yī)院。

    病危通知書已經(jīng)下來了，舅舅和外婆看上去孤零零的。

    闐資問舅舅：“外公怎么樣了？”舅舅看著搶救室，朝他搖搖頭。

    “昨天還能跟我用手指比劃，今天怎么就不行了?！蓖馄抛炖镙p輕念著。

    舅舅聽了外婆的話，眼圈又紅了紅。外婆頭發(fā)未束好，額邊垂下軟軟的一縷，耷拉著。她往常出門總是愛抹桂花油，要把頭發(fā)盤得又順又亮才肯見人。有次，外婆大閘蟹吃多了，半夜要去看急診，她也要把頭發(fā)梳攏，涂個口紅再去。相比之下，她今天實(shí)在憔悴。

    醫(yī)生出來，找舅舅談話。

    舅舅給闐資使了個眼神，讓他陪著外婆。闐資握住外婆的手，她手心冰涼。

    醫(yī)生和舅舅在走廊盡頭低聲說話，闐資只模模糊糊聽到，年紀(jì)太大，動不了手術(shù)，保守治療這幾個關(guān)鍵詞。舅舅站在暗光里，神情不明，只是點(diǎn)頭，很少說話。兩人談好，舅舅回來，和外婆說：“堅強(qiáng)點(diǎn)，做好心理準(zhǔn)備，不管救得回來還是救不回來，眼淚水憋牢，不要在這里哭冊烏拉，不好看，老頭子知道了也要生氣的。”

    話音剛落，外婆就掉下眼淚水。

    舅舅的話等于白講。

    叁個人等到早上叁四點(diǎn)鐘。

    外公救回來了，外婆捂住臉哭出聲。舅舅抱住她說：“好了好了，救回來了還哭什么?！?/br>
    過了幾天，醫(yī)院才準(zhǔn)闐資他們進(jìn)ICU探視外公。對著病房里顯示器上的數(shù)據(jù)，闐資忽然明白救回來是什么意思，醫(yī)生只是把外公的脈搏救了回來，他人還是昏著的，外公失去了所有的動作能力、表達(dá)能力，他只能睜著昏黃的眼，無表情地看他們。

    按著格拉斯哥昏迷評分表，外公的得分在最低檔。

    醫(yī)生說，他是被自己的身體關(guān)住了。

    外婆去拉外公的手。

    外公無表情，眼睛還是看著天花板。他太瘦了，眼珠都要瘦脫出眼眶。

    回家后，外婆就把自己鎖在浴室里不出來。舅舅在外面敲門，喊，外婆都不應(yīng)。舅舅實(shí)在害怕了，喊闐資幫忙，把門撞開。外婆縮在浴缸里不響。舅舅說外婆這樣子下去不是辦法。他白天要去公司，闐資便又住回外公家，陪外婆。

    胡笳打電話問了闐資幾次，闐資說都他家里沒事，只是老人身體不好。

    闐仲麟來了趟上海，看過外公之后，他臉上表情不大明朗，溫聲對外婆和舅舅說了幾句寬慰的話語。

    后來，闐仲麟又在電話里問過闐資，問他舅舅和外婆打算怎么辦。闐資知道闐仲麟說的怎么辦的意思是怎么辦后事。在電話里，闐資含糊過去，只說他們打算保守治療。

    晚上，舅舅和外婆又吵起架。

    外婆把她在網(wǎng)上讀到的論文翻出來，說要讓外公做開顱手術(shù)。

    舅舅幾乎懇求：“不要折騰了，人老了，睜睜眼睛都吃力，你還要他怎樣？放過他，好吧?！?/br>
    外婆的聲音高起來：“什么意思，什么放過他，我又怎么了？我就是想要我老頭子好，我有什么錯，再講他可以動手術(shù)的呀，你看報道上動手術(shù)的人跟他年紀(jì)一樣大，他怎么不好動手術(shù)？你就是不想繼續(xù)在他身上花心思了，我看見你跟墓園的人聯(lián)系——”說到這里，舅舅更要和外婆吵了。

    “我怎么了？我早點(diǎn)準(zhǔn)備起來也有錯？再講我有沒有給他中止治療，沒有呀！”

    吵到最后，兩個人都臉紅脖子粗，外婆氣得病倒，臥床。

    闐資忙著照顧外婆，只抽空陪胡笳看了場電影。

    出了電影院，胡笳伸個懶腰說：“拍得真好看?！?/br>
    闐資笑笑，“是么？”胡笳悶了會，側(cè)頭問他，“我覺得里面那只小狗很可愛，你覺得呢？”

    他應(yīng)聲點(diǎn)頭，胡笳看了他一會兒，輕聲說，“闐資，電影里根本就沒有狗，你最近怎么了？”

    闐資淡笑著說：“沒有小狗么？那可能是我記錯了。我挺好的，你不用擔(dān)心我，快點(diǎn)回去上課吧?！?/br>
    周末，外婆和舅舅仍冷戰(zhàn)。

    闐資陪舅舅去了趟陵園，帶著花。

    陵園修得很漂亮，有松樹，有梅花，有桑竹，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像是別墅區(qū)。

    外公的墓地在六七年前就買好了，模樣安靜肅穆。墓碑上只刻了他的名字，還未噴漆。舅舅蹲下去，把墓碑上的落葉輕輕摘了，按著刻字的溝壑，用手指把外公的名字很慢很慢地寫過，又很慢很慢地站起來。外公邊上的墓碑，已經(jīng)噴漆，地下睡著他人的靈魂。

    舅舅仔細(xì)擦過那塊碑，把金字上的灰塵抹開，顯出池韞二字。

    “以后外公又可以和你mama住在一起了。”舅舅說。

    闐資點(diǎn)點(diǎn)頭，把花放在池韞墓前。

    今天是小雪。

    天氣預(yù)報說下午會下雪。闐資和舅舅還未走出墓園，雨夾雪就落下來了。

    今天是池韞的忌日，細(xì)碎的小雪珠溫柔地飄落到他們身上，闐資忽然覺得，是他的mama回來看他了。闐資和舅舅走得極慢，他們下了假山，透過濕漉漉的松針葉，偏看見熟悉的人——外婆將頭發(fā)梳得溫婉，抱著花束慢慢往山上走。她到底還是來看她最愛的小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