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然、李少卿、連璞，互相耽誤，白白消磨。

    不得善終。

    阮瑾不得善終。

    民不得安。

    李少卿坐在地上，額頭抵在膝蓋，臉埋進左臂彎。窗外依舊風雨交加，吹進來的風裹挾著大量的水汽，天色黑得看不清一點來去之路?；鹋柚新拥妮p煙和星火與她的右指指尖纏綿。她好像感覺不到痛。今天是她失去的第一個學生的十年忌日。

    ——

    連璞十四歲那年，張慈死了。

    連瓊將那張訃告來來回回看了無數(shù)遍。

    這是個亂世，各路人馬盤踞，為爭地盤鬧得民不聊生。一城在一年內(nèi)被不同軍隊來回洗劫的事情并不罕見。近日從長平趕來幸州逃難的百姓激增，都說西王的反軍不日就要攻打幸州了。張慈收到母親的千叮萬囑，呆在長平，等下一封報安信送達再考慮返家。

    可當次日，張家投降的消息傳來時，誰都沒能攔住張慈。

    人是傍晚走的，喪是第二天清早報的。

    大敵當前，普通百姓沒有選擇，像幸州張家這種不夠強勢的名門只有順從或被滅門的選擇。張慈不是死在敵人手里，而是一心投降的父親手里。

    “大小姐對老爺說，您說是為了子孫、為了我的日后，才要忍氣吞聲。今日我且告訴您，我張家后人寧做英靈，不做懦種。然后…撞死在了祠堂?！?/br>
    “早知道這樣，當初我說什么都不讓師姐回去?！边B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幸州已卷進戰(zhàn)爭，長平也不遠了?！辟R修寧遞了張帕子給他，“天下不定，每日都會有張慈死去，還有你父親?！?/br>
    “張家不準給張慈停靈，也不敢埋在祖墳?！崩钌偾湔f，“我要把張慈的遺體接回來。誰跟我？”

    沒有一個人拒絕。

    “連瓊，你那三腳貓功夫誰都比不過。萬一打起來了，我們還得為你擔心。下次訓練不要再糊弄了。”賀修寧說，“在學堂掩護也很重要的。”

    連瓊低著頭，淚水漣漣。

    “我不知道會…”他的聲音很小，說著說著就沒聲了。

    連瓊年輕到看不清自己在為什么努力。只是按照本能活。這本來也是他這個年紀的少年該有的無憂無慮。

    安葬張慈后，連瓊還是沒心沒肺的活寶樣，只是在無人時常常失神、要么就是沒日沒夜地看書習武。

    ——

    一陣希希索索的聲音。

    李少卿抬眸，正好和跪趴在地上，欲探身往火盆里扔黃紙的侍女對上眼。

    “我、我也是幸州的。十年前逃難過來的。張慈女郎的事我們都記得。很了不起?！笔膛谋砬橛悬c尷尬，她衣服的肩膀處和裙擺是濕的，黃紙有點皺巴。

    “這樣啊。”李少卿說，“謝謝你啊?！?/br>
    “我家小兒今年三歲了。若有機會，他能在民安學堂就學嗎？”侍女說完后的表情有些驚恐，“我不是在套話。但要擴招和改名的計劃草稿確實是我偷拿，想傳給陛下又被大人截胡的?！?/br>
    “能?！?/br>
    “好。好好?！笔膛α?。帶著憧憬和對某種的遺憾的慰藉。

    李少卿的笑容沒什么笑意，她溫柔地說：“能給我找壺酒嗎？”

    李少卿酒量奇差，上頭極快，一杯就倒，卻從未宿醉。酒，像是命運饋贈她的安眠曲。

    窗外的雨停了，屋內(nèi)的火也快熄了。出奇地寧靜。她披上狐裘，推開門，天上星斗璀璨，澄澈得沒有一絲陰霾。清風徐來，隱約有熟透的瓜果糧食香氣。海晏河清，五谷豐登，這是南國百年來第一個好年頭。

    “李少卿。”姜興邦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你也輸了?！?/br>
    “我沒有?！崩钌偾淇粗?，“我結(jié)束了紛爭、統(tǒng)一了南國?！?/br>
    “你的權(quán)被奪了，國被篡了。你效忠和守護的所謂的新朝，和我的舊朝，沒有實質(zhì)上的區(qū)別?！苯d邦理著衣擺，坐在了石階上，仰著頭看她，“本來應該支撐你的人在關(guān)鍵時刻背棄你，就像你曾經(jīng)對我做過的那樣。你統(tǒng)一的江山不再屬于你，就像我打下的邊境重新被襲擾。你還不肯承認你輸了？”

    “這如何能相提并論。為舊朝續(xù)命是愚蠢且無謂的舉動，你輸在神志不清，選錯了路。你和你的舊朝就算沒有死在我的手里，也會死在其他人的手里。我不一樣，我是對的，只是輸在棋差一招，識人不清?！?/br>
    天地好像有些許的動蕩，群星轉(zhuǎn)移的速度很快。

    “是啊是啊?！苯d邦笑瞇瞇地說，“我起碼是死在‘正確的人’的手里。你呢？”

    “李少卿，你今日的果是昔日的因。你也輸了，也錯了。是你的無情無義寡恩薄義造就了如今水盡鵝飛的局面。你為了所謂的國泰民安，把身邊的人當工具，隨拿隨放。只看得見自己的愿景，聽不見他人的哭號?！?/br>
    “好可笑，一個連方向都搞錯的人，卻大言不慚指點走到了終點的人?！崩钌偾淇粗?，“我確實是錯了，錯在天真和自大。錯在恃人之以愛為我，而不恃人以不得不為我?！?/br>
    “連璞是我的果，是我過于放縱、過于指望他人得到的果。是我魚目珍珠不分的果。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太白星高高在上，李少卿眼中的光那還冷寂，抑或是沸騰，“我錯了，但我沒輸。較量還在繼續(xù)，只是換了一種形式。”

    “姜興邦，我沒輸?！?/br>
    “我錯在給了連璞幻想?！?/br>
    ……

    破碎的日光幾經(jīng)流轉(zhuǎn)后落在床頂?shù)牡窕ㄉ?。二三聲鳥鳴婉轉(zhuǎn)得猶如春日降臨。這是個好天。

    李少卿醒來時，難得地有些頭昏腦脹，口中還有些藥苦味。昨夜連著好幾個夢讓她心力交瘁，卻記不得一點細節(jié)了。

    “您、您醒了啊?！笔膛铧c端不穩(wěn)挑炭的鉗子。

    “怎么了？”李少卿掌根抵著眉心。

    “呃…主、主臥它…呃……”侍女試了許多次也沒能說出口，她為難地退到一邊，“您自己去看吧?！?/br>
    主臥走水了。房子里的結(jié)構(gòu)沒什么損害，只是熏黑了些。里面的書全都成了灰。一打開門，紙灰被卷揚進空中，像被驚起的鳥兒。僅存的書封面和書角焦黑，倒扣在長桌上。李少卿輕拂去塵埃，隱約可辨是《韓非子》。

    ‘則圣人之治國也,固有使人不得不愛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愛為我也。恃人之以愛為我者危矣,恃吾不可不為者安矣。’

    鮮紅的朱筆在白紙黑字中圈死了這段話。

    “昨晚連璞來過?！?/br>
    “是?！笔膛念^壓得很低。

    “這、是先砸的鎖，才起的火。”

    “是?！?/br>
    行。李少卿平靜地將破碎的門鎖掛上。她的發(fā)梢落滿了雪一般的灰燼，指尖手背一片黑。

    爐子中銀碳的明火吞沒了書，高溫將朱砂跡烘成墨色，變得一如其他地方暗淡無光。輕煙縷縷嗆得人眼發(fā)酸，李少卿卻一動不動，看著它徹底消失。一如在年末被統(tǒng)一燒掉的報廢的畫、曲譜。

    “先生?！?/br>
    “怎么了？”李少卿看著身側(cè)的小侍女的神色一如往常恬淡。

    “您…您要不要吃點什么？”

    李少卿現(xiàn)在其實有點不太能完全理解現(xiàn)況。她還沒來得及難過，或消沉。

    “我再睡會?！?/br>
    李少卿端起案臺上的酒壺，一飲而盡，把自己埋進錦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