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貴瞇眼想了許久，忽然一個大膽的猜測涌上心頭，他撞著膽子，試探性地緩緩道：“是楚靈那丫頭惹了王爺？”

    李研沒有出聲。

    劉貴瞬間就反應(yīng)過來，當(dāng)真還是因早晨那絲帕的事，看來自家王爺并非他口中所說，隨意賞賜罷了，那帕子是真的帶了幾分含義在的。

    不過驚訝歸驚訝，能看到自家王爺有血有rou，更像人一樣的這一面，到底還是好事，劉貴蹙眉想了一下，又道：“楚靈那丫頭年歲還小，許是什么都不懂，嚇到了?！?/br>
    沉默許久的李研在聽到此處，終于是忍不住輕聲道：“不懂……”

    若她當(dāng)真什么都不知道，那便只是一條絲帕罷了。包子她收了，點心她也吃了，一條絲帕卻不肯收么？

    只怕她不是不懂，她正是因為懂，才不愿意收的。

    想到此處，李研自嘲地笑了笑，若說傻，他豈不是更傻，什么時候閑到會因一個宮婢而郁結(jié)到無法午憩，當(dāng)真是可笑。

    今日的李研沒有午憩，早早就來到書房抄文靜心，等到了喝藥的時辰，宋楚靈提著食盒腳步輕慢地走進(jìn)來。

    如昨日一樣，等李研喝完苦澀的藥，她又將盛了梅花糕的玉盤端到他面前。

    李研拿起一塊吃時，宋楚靈圓溜溜的腦袋略微歪著，小細(xì)眉也輕輕擰著，一雙杏眼直勾勾地盯著玉盤中的梅花糕，她鼻翼似乎還動了幾下，像是在努力聞梅花糕的味道。

    李研吃完一塊，拿著絲帕輕輕擦拭著唇角，語氣帶著幾分打趣道：“這梅花糕也有不妥么？”

    宋楚靈回過神來，看了眼李研，隨即又忙將眼眸垂下，煞有其事地分析起來，“奴婢沒有吃過，只是看的話，覺得梅花糕軟糯清甜，應(yīng)當(dāng)不會引發(fā)咳疾，只是……”

    “只是什么？”李研好奇道。

    “只是不知道里面有沒有放黃連？”宋楚靈說著，小巧的鼻翼又跟著動了兩下。

    李研望著她道：“你想嘗嘗么？”

    宋楚靈許是想到了什么，忙將頭垂得更低，“奴婢不敢?！?/br>
    “是不敢，還是不想？”李研問完，又補了一句，“你得說實話?！?/br>
    宋楚靈正想搖頭，聽到這句話后，眼眸瞬間睜大，一副王爺怎么知道我要撒謊的神情，將一旁的劉貴都逗得笑了。

    “奴婢、奴婢……”宋楚靈的小心思被洞悉，她緊張到開口竟有些結(jié)巴，“奴婢是不敢，不、不是不想……”

    望著她艱難說出實話的模樣，李研眉眼微微彎下，臉上神情溫潤和煦，仿佛徹底沖淡了午憩時心底那份隱隱的不悅。

    “那便嘗一塊吧?！?/br>
    得了李研的吩咐，宋楚靈拿出自己的帕子，正打算將那梅花糕好生包起來時，卻聽李研又道：“不必帶下去，現(xiàn)下就常吧?！?/br>
    宋楚靈有些驚訝，不過也沒有繼續(xù)拘著，她將梅花糕拿起，用帕子接著，側(cè)過身去，低著頭小口吃了起來。

    李研不論是喝茶還是吃點，動作都極其優(yōu)雅，帶著一股天然的尊貴氣質(zhì)，宋楚靈自然不同，她只能做到入宮后，公公們叮囑的那樣，吃東西時閉著嘴，盡量不要發(fā)出大的聲響。

    李研看不見她吃東西的樣子，只能看到她側(cè)臉的臉蛋，隨著咀嚼一動一動，頗為有趣。

    宋楚靈吃完，用帕子仔細(xì)將唇角擦凈，這才轉(zhuǎn)過身來，笑著朝李研屈腿道：“謝王爺賞賜?！?/br>
    李研微微頷首，對常寧吩咐道：“叫人同膳房說，往后這個時辰的茶點，多做……”他頓了一下，目光看向還沉浸在可口的糕點中，一臉滿足的宋楚靈，笑著道，“多做三塊?！?/br>
    常寧退下后，李研又問宋楚靈，“三塊你可夠吃？”

    宋楚靈一副這才反應(yīng)過來的樣子，那雙杏眼睜得極大，顯然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愣了好半天都不敢開口。

    還是劉貴讓她趕緊回話，她才忙道：“夠了夠了，奴婢當(dāng)然夠吃，只是……”

    李研溫笑著從書案上拿起一個倒扣著的白玉茶盞，他倒了盞茶，朝宋楚靈面前推了推，“可不是平白讓你吃的，吃過之后，要同本王說，這糕點可會引起咳疾?！?/br>
    宋楚靈受寵若驚地看向那白玉茶盞，再三確認(rèn)后，才敢將茶水端起，由于太過緊張，第一口險些被嗆到，她憋了好久才將氣順勻，圓圓的小臉上，浮著兩片緋云，睫毛根部還染了一層水霧。

    李研的目光柔柔的落在她面容上，許久后才輕咳了兩聲，端起茶盞飲下。

    誰說女子須得纖細(xì)窈窕，這樣嬌憨可人的小模樣，不也很好么……

    劉貴不知在何時退了出去，見常寧回來打算進(jìn)殿，一把將他胳膊拽住，朝他使了個眼色，常寧意識到宋楚靈還在里面，自然意會，到了這個時候，他要是再覺察不出什么，便枉費他能在眾人口中心性難測的晉王身邊，伺候這么多年了。

    午后初春的陽光透過窗紙柔柔地落在屋中，仿佛讓屋內(nèi)的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尤其是少女那雙明亮的眸子，在這片薄薄的柔霧中，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她吃了梅花糕，又喝了上好的毛尖，若是今日不說出一二來，就好像會過意不去，于是，她當(dāng)真與李研認(rèn)真的分析起來。

    “膳房的師傅手藝的確好，這梅花糕既不噎人又不粘牙，好吃是好吃，卻少了幾分功效?！?/br>
    “你是指黃連么？”李研聽后，微微挑眉道，“黃連苦口，太醫(yī)又不允在糕點中放太多糖，喝完那碗苦澀的湯藥，你還要本王吃放了黃連的糕點么？”

    兩人談話間，氣氛慢慢松弛下來，宋楚靈也早已不像最開始那般緊張。

    她眉眼彎彎，還頗帶幾分得意道：“不用放糖的，黃連雖苦，可熬梨汁來遮味，奴婢熬得梨汁可好了，里面放些蜂蜜，再放幾顆紅棗……”

    宋楚靈一連串說了好些食材，說到最后，她笑著道，“這叫做八珍糕，里面有八樣?xùn)|西，每一樣對咳疾都有舒緩的作用?！?/br>
    “你會做？”李研問道。

    宋楚靈連連點頭，那雙眼似有亮了幾分，道：“奴婢的娘親每到冬日便會咳疾，奴婢時常會給她做的！”

    許是怕李研不信，她說完，連忙又道：“奴婢老家可是潭州盛江村的……”

    潭州最為有名的便是玉滿樓，里面的菜肴精致可口，宋楚靈與李研說，她們同村的一位嬸子，便是那玉滿樓的廚娘，專做糕點，那八珍糕便是她教給宋楚靈的。

    只是每次做時，尋那些食材會費些功夫，有些需要去買，有些需要自己采摘，宋楚靈將她如何拿著家里的東西去換黃連，又如何和鐵牛哥哥去樹上摘梨的過程，事無巨細(xì)說給李研聽。

    李研絲毫不覺得厭煩，他一直望著越說興致越高的宋楚靈，唇角始終含著笑意，他仿佛也跟著眼前的女子，一道去了趟盛江村，走了泥濘的小道，爬了一座山頭，去摘梨時還遇見了狼狗……最后，他們一道踩著夕陽的余暉，回到了家中。

    一位婦人將他們迎進(jìn)屋里，一面關(guān)切的詢問，一面又忍不住怪責(zé)她玩鬧，最后還是幫她擦凈小臉，寵溺的在她頭上摸了幾下。

    “李嬸還夸奴婢聰慧，說一次就能記住，奴婢做好給她嘗了一塊，她還說奴婢都可以去玉滿堂搶她活了呢！”

    “鐵牛哥哥可厲害了，打蛇的本事都是他教給奴婢的，只要有鐵牛哥哥在旁邊陪著我，我什么也不害怕……”

    聽到此處，李研眼前的景象從那淳樸幽靜的小山村，瞬間回到了書房中。

    “鐵牛哥哥？”他眉梢微蹙，“他是你親哥哥么？”

    宋楚靈搖頭道：“不是，他是李嬸的兒子?！?/br>
    “哦?！崩钛胁恢獮楹?，聽到這里心里有些異樣的不適，他輕咳了兩聲，宋楚靈立即倒茶捧上，他順手接過，呷了口茶，緩緩又道：“那你家中可還有兄弟姐妹？”

    “沒有了，娘的身子不好，就生了奴婢一個?！?/br>
    這句話宋楚靈說出口時，臉頰上是帶著笑的，只是細(xì)細(xì)觀察才能看出，她唇邊的那兩朵淺淺的梨渦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李研垂眸喝著茶，又問：“你父親呢？”

    宋楚靈頓了片刻，才輕輕吐氣道：“奴婢父親很早就病逝了……”

    李研抬眸看她，終究是沒有繼續(xù)問下去，只是吩咐她，明日做些八珍糕來。

    宋楚靈歡歡喜喜應(yīng)下后，整個下午臉上都洋溢著愉悅的笑容。

    直到天色沉下，她回到自己的小屋中時，她坐在鏡前，望著鏡中那個演了一整日的自己，呆坐了許久。

    沒人知道，在李研問她家中可還有旁的兄弟姐妹時，袖中的那兩只手，握得有多緊，緊到指甲都似是鑲進(jìn)了掌心的rou里。

    第二日一早，宋楚靈因昨日得了晉王的吩咐，便沒有入殿伺候，而是來到膳房，去備八珍糕所需要的食材。

    大多數(shù)食材膳房都有，個別沒有的東西，宮人們也會特地去御膳房領(lǐng)來，但是像黃連還有川貝母這樣的藥材，就稍微麻煩些。

    宮中藥材不能隨意流通，哪怕只是一個黃連，也得先去太醫(yī)院進(jìn)行審批，待審批核實后，才能去御藥房領(lǐng)藥材。

    宋楚靈是懂得這些流程的，所以她今早從寧壽宮一出來，便直奔東面的太醫(yī)院，等她來到太醫(yī)院后，將寧壽宮寫下的單子交到了一位醫(yī)士手中。

    寧壽宮因晉王的緣故，藥材審核的格外仔細(xì)，宋楚靈在院里候著，很快便有一位看著二十余歲的御醫(yī)從房中出來。

    從宮人口中，宋楚靈得知此人名為賀白，為太醫(yī)院右院判，他年近三十，家中世代從醫(yī)，如今太醫(yī)院的院使正是他父親。

    宋楚靈以為能坐到這個位置的御醫(yī)，大多都是留著胡子的年過半百之人，沒想到一位院判竟可以這樣年輕。

    賀白在看見宋楚靈的一瞬，眸光中閃過一股莫名的情緒，若是尋常人，可能不會留意到這股情緒，可宋楚靈從八歲那年便開始學(xué)習(xí)識人神色，那股情緒即便稍縱即逝，也讓她看在了眼中。

    她不由對賀白多了幾分打量。

    賀白與她問話時，倒是公事公辦，詢問要取黃連以及川貝母的用途，又看了寧壽宮蓋了章的單子后，這才應(yīng)允下來，派人去隨宋楚靈去御藥房取藥。

    整個過程似乎沒有什么不妥，可當(dāng)宋楚靈與宮人離開時，她不經(jīng)意回頭看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賀白并沒有回到屋中，而是站在門外一直望著她，便是她回頭看，他的眼神也沒有避諱，反而還沖她微微頷首。

    宋楚靈也還了他一個禮節(jié)性的微笑。

    來到御藥房，正好碰到寧壽宮的宮人來取晉王早膳后的湯藥。

    宋楚靈這邊只要取兩樣藥材，且數(shù)量不多，很快就取完了藥，她將藥材提到手中，與那宮人一道朝回走。

    從太醫(yī)院回寧壽宮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兩人這一路上免不了要閑談。

    宋楚靈裝作不懂的樣子，問那宮人，為何御藥房要這樣麻煩，每日還要將王爺?shù)乃幇竞?，再由宮人過去取，待提回寧壽宮時，藥早就涼了，等回去后還要拿到膳房里重新溫藥。

    “我記得我在寒石宮時，若是有小主病了，直接將藥材取回來煎熬便是，不用這樣麻煩的呀?！彼纬`道，“為什么王爺?shù)乃幉荒苤苯尤』貋?，在咱們自己的膳房里煎熬呢？?/br>
    那宮人欲言又止，最后等兩人走到一處較為僻靜的小道上，那宮人才解釋道：“從前是如此的，但自從幾年前宮里有人服毒自盡后，御藥房便改了規(guī)矩，凡是量多能致死的藥，都得是在御藥房煎熬之后，才能領(lǐng)人取走，這樣雖麻煩些，可到底不會再出亂子了?！?/br>
    宋楚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可隨后又問道：“你說有人服毒自盡，她服的是什么毒啊，和藥材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那宮人知道宋楚靈如今已是晉王近婢，不好得罪她，可有些話一時又不敢輕易說出口，他四處張望了一番，壓聲道：“這后宮有個人咱們不興說，你知那人是誰吧？”

    宋楚靈愣了愣神，故意裝作想了片刻，才點了點頭。

    那宮人見她知道，便小聲說道：“就是那個人，聽說她生完孩子后，每日都會腰痛，太醫(yī)院給她開的方子里有一味是番木鱉，這番木鱉是緩解疼痛的藥，但你可別小瞧了它，它若是一次性服用過多，是能夠……”

    宮人說到這兒，拿手在脖頸處比劃了一下。

    宋楚靈這才恍然大悟，驚得捂住唇畔，半晌后才道：“這可太嚇人了，怪不得御藥房會如此呢?！?/br>
    那宮人也連連點頭，“可不是么，咱們王爺從前也是直接將藥材取回去，再由我們煎熬的，可自從那事之后，可王爺?shù)乃幈悴荒苋∽吡?，因咱們這藥里啊，也有番木鱉?！?/br>
    “哦，所以王爺服用番木鱉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么？”宋楚靈問。

    “是啊。”那宮人嘖嘖道：“不過之前可沒人懂這么多，這藥又不常見，誰能想到服用過量能致死呢？”

    說到這兒，那宮人忍不住又將聲音壓低道：“我也是之前聽御藥房一個相熟的人說的，當(dāng)初那人可是攢了十日的番木鱉，一口氣服用下去，才給沒的……”

    宋楚靈聽后，默了片刻，緩緩?fù)鲁鲆豢跉獾溃骸澳菫榱吮ｋU起見，的確是不能取走的，萬一有人心生歹意，可就太嚇人了?！?/br>
    那宮人應(yīng)和道：“可不是么，所以我每日都要往御藥房里跑，累是累了些，但總歸不會惹上麻煩?！?/br>
    “那你知道旁人的藥里，可還有番木鱉么？”宋楚靈裝作隨口一問。

    那宮人也沒多想，直接答道：“這番木鱉可是西域上貢的藥材，名貴著呢，你以為隨便什么人都能用啊，整個宮里，也就咱們王爺能用著?！?/br>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宋楚靈的心思卻已經(jīng)不在這里，她記得那日在藏書閣看到的書冊上，清楚的記著，宸妃服用番木鱉自盡。

    這宮人方才口中那位不能說的人，便是jiejie宸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