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衣息盯著煙兒瞧了半晌，見她仍是一副懵懂無知的模樣，便蹙眉將話說的更直白了些。

    “澄苑的這三個(gè)大丫鬟都一門心思地想做我的通房，我在夜半之時(shí)傳喚你進(jìn)書房，她們自然會(huì)記恨你。”

    煙兒后知后覺地蹙起了柳眉，撞進(jìn)鄭衣息不懷好意的黑眸里后，便折膝跪在了地上。

    鄭衣息勾唇一笑，饒有興致地說道：“還好，還不算太笨?！?/br>
    煙兒本就又懼又怕，如今愈發(fā)覺得鄭衣息喜怒無常，心思難測(cè)。

    她后背已被冷汗浸濕，黏膩膩的觸感裹挾著從門扉縫隙里鉆入的夜風(fēng)，迫得她身子不住地發(fā)虛發(fā)寒。

    如此窘迫，卻比不過上首那人似笑非笑的言語里藏著的惡意要來的可怖。

    她便如林間斷了腿的幼鹿，是生是死都只隨眼前之人肆意擺弄。

    “煙兒?！编嵰孪⑦@兩個(gè)字放在唇舌間咀嚼了片刻。

    愈發(fā)覺得眼前的啞女是上蒼賜給他的寶物，連名字與蘇煙柔也這般相像。

    五皇子身邊那礙人的爪牙，也可盡數(shù)除去了。

    到時(shí)五皇子要連損膝下兩位有治國(guó)宰輔之才的心腹。

    而他，不過是折損個(gè)卑賤的啞女罷了。

    思及此鄭衣息的眸色愈發(fā)陰郁不定，他望著顫抖不止的煙兒，語調(diào)不禁放柔了幾分：“我生母便是個(gè)爬床的奴婢。大太太去母留子，一條白綾活生生絞死了她。”

    煙兒猛然抬頭，清亮的杏眸里蓄滿了煙蒙的淚霧。

    他……他將自己不堪的出身都告訴了她，莫不是要?dú)⑺郎缈凇?/br>
    煙兒跪在地上顫抖的模樣如雨霜里的嬌嫩花兒一般，蒲扇般的睫羽被淚水沾黏作一團(tuán)，清瘦的身姿愈發(fā)顯得楚楚可憐。

    鄭衣息卻不為所動(dòng)，睥睨著煙兒淚眼漣漣的面龐，輕笑道：“若我要?dú)⒛?，竹林那一回，你便已死了。?/br>
    話音甫落。

    煙兒總算是止住了哭腔，身子也不再抖如篩糠，儼然一副劫后余生的慶幸模樣。

    鄭衣息這回是真心實(shí)意的笑了，“你難道只有活下去一個(gè)念頭，活的難堪，活的屈辱，也全然不在意？”

    煙兒眨了眨杏眸，柳眉有所松動(dòng)。

    她自然不是全不在意，只是生而為奴，便成了世上的一只螻蟻，茍延殘喘地活下去已耗費(fèi)了她全部的心里。

    如何還能去妄想有尊嚴(yán)的活。

    鄭衣息一眼不落地盯著煙兒瞧，仿佛能從她素白的小臉上窺視到她心里的念頭。

    一個(gè)卑賤到塵埃里的啞女，在鄭國(guó)公府里為奴為婢，因美貌而被丁總管夫婦百般折辱。

    “我可以給你尊嚴(yán)，也能讓你做澄苑奴仆里的主子，衣食份例都比著三姑娘和四姑娘的例兒，再給你配個(gè)小丫鬟伺候?！编嵰孪⒎氯羰┥岬卣f道。

    “我還會(huì)教你讀書寫字?！?/br>
    “你若喜歡丹青，我也能教你?！?/br>
    鄭衣息興致勃勃地等著霜兒的回答。

    他有千萬種手段能逼著眼前的啞女為他做事賣命，可強(qiáng)人所難這詞也太難聽了一些。

    他實(shí)在是不喜。

    他已弄清楚了煙兒的出身來歷，也知曉她從前在西院做著灑掃的活計(jì)，被那方婆子百般欺.辱.踐.踏。

    他自信拋出來的條件已經(jīng)足夠誘人。

    書房里有片刻沉默。

    與鄭衣息篤定的預(yù)料不同，煙兒久久不語，嬌俏的面容上也并未浮現(xiàn)欣喜之色。

    鄭衣息只得沉下臉，加重了語氣后，滿是不虞地問：

    “爺房里缺了個(gè)通房丫鬟，往后你就在書房里研研磨，不必做那些粗使活計(jì)?！?/br>
    “你可愿意？”

    詢問聲里已染著不分不耐。

    煙兒怔然抬首，望向鄭衣息飽含陰郁的俊美面龐，里頭薄冷的沒有半分暖意。

    半晌，她才壯起膽子搖了搖頭。

    曾記得她那賭鬼爹爹養(yǎng)了她十來年，卻只給她做過一碗裹著鹵蛋的長(zhǎng)壽面。

    吃完這一碗長(zhǎng)壽面，便把她賣給了人牙子。

    她出身卑賤，也見識(shí)淺薄。更不敢肖想天下掉餡餅的好事。

    況且，她初初被人牙子賣來鄭國(guó)公府時(shí)曾聽李嬤嬤說過。

    世子爺要納一個(gè)心悅的通房丫鬟，且要出身清白，為人伶俐，最好還識(shí)得幾個(gè)字。

    她與鄭衣息之間，哪兒有半分心悅？

    “不愿意？”

    上首響起的清薄嗓音里已染上了幾分慍怒。

    鄭衣息手里盤弄的凍墨已應(yīng)聲落地，沉悶撞地的砸擊聲把煙兒唬了一大跳。

    下一晌，她聽見了自己慌亂無比的心跳聲以及上首那位主子怒意凜凜的話語。

    “敬酒不吃吃罰酒。”

    第5章 栽贓

    時(shí)值深夜，股傷未愈的煙兒正挺立著脊背，跪在書房冰冷的地磚之上。

    夜風(fēng)習(xí)習(xí)，將煙兒?jiǎn)伪〉纳碜舜档糜l(fā)清濯可折，如一株破敗凋零的雜草一般任風(fēng)攀折。

    鄭衣息睥了她兩眼，便起身褪了下外衫，隨手?jǐn)R在了朱漆描金花卉紋架上，施施然地走進(jìn)了內(nèi)閣。

    他躺在了鋪著羊絨毛毯的軟榻里，煙兒則只能跪在了冰冷堅(jiān)硬的地磚上，良久才敢彎松一會(huì)兒脊背。

    一層影影綽綽的縵帳隔開了軟榻與外間的地磚，劃出了天塹般的鴻溝。

    冷意侵入衣襟，打著旋兒鉆在煙兒的肌膚之上，凍得她止不住地發(fā)顫。

    她想，這興許就是鄭衣息賜給她的罰酒。

    不曾挨打，不曾謾罵，只是罰她跪在了冷風(fēng)口子里，便能讓她真真切切地意識(shí)到何為尊卑之分。

    一個(gè)奴婢，興許沒有資格違抗主子的吩咐。

    可通房丫鬟代表著什么，煙兒也明白。

    她雖卑賤，卻也不想違著心委身于他人，丁總管，亦或是世子爺，于她來說并沒有差別。

    *

    天邊灑落曦光。

    時(shí)隔許久，鄭衣息又夢(mèng)到了他的生母。

    如溺水之人陷在汪洋湖泊里的噩夢(mèng)，磨得他睜眼時(shí)眸子里已挾染起了凌厲的怒意。

    他素來不喜人貼身伺候，穿衣凈面之時(shí)從不假手于人。

    撩開內(nèi)閣的幔帳時(shí)，他瞥見了桌案旁跪得筆挺的煙兒，倔強(qiáng)的身姿礙眼至極。

    鄭衣息冷哼了一聲，大步越過煙兒，離開了書房。

    一刻鐘的工夫后，雙喜悄悄來了外書房，瞥見里頭清麗的身影后，便走上前去將煙兒攙扶了起來，嘴里道：“爺說你可以起來了?！?/br>
    煙兒跪了一整夜，如今自然直不起身來，一張素白的小臉因疼痛而扭作一團(tuán)，額角也滲出了細(xì)細(xì)密密的冷汗。

    雙喜憐惜之心頓起，便索性將煙兒扶去了寮房，掀開門簾時(shí)，恰好迎上收拾齊整的冰月。

    冰月掃了一眼臉色泛白的煙兒，苦凝了一夜的愁緒霎時(shí)消散了大半，嘴角也露出了幾分笑影。

    “莫不是你惹惱了爺，被爺罰跪了？”

    話里漾著的幸災(zāi)樂禍太過明顯，連雙喜也看不過眼去，只說：“冰月jiejie，來搭一把手。”

    男女授受不親，因此他不敢使狠勁攬住煙兒。

    冰月白了他一眼，卻是再裝不出昨日那副溫柔和藹的模樣來，撇了撇嘴道：“你愛做爛好人，就自己送她進(jìn)去。”

    雙喜氣結(jié)，可冰月已扭著腰肢去了東側(cè)的廂房。

    煙兒自始至終皆是一副垂著頭的沉靜模樣，無聲無息，也無悲無喜。

    雙喜將她放在了軟塌之上，又替她斟了一杯茶遞了過來，煙兒朝他張了張嘴，以示感謝。

    他清秀的面容上立馬浮現(xiàn)了兩分赧然，而后道：“我勸你一句，別和爺對(duì)著干，奴才怎么拗的過主子？”

    說罷，便小跑著離開了寮房。

    煙兒喝了些水后便倒在了軟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再醒來的時(shí)候已近黃昏，她已餓得前胸貼后背。

    只是她這一雙腿跪得高高腫起，連下榻走兩步路都如凌遲般疼痛不已，便只能躺在軟榻上忍受著腹中的饑餓。

    不知等了多久。

    冰月和霜降才相攜著走回了寮房，手里正侍弄著一支累絲攢珠金釵，在夜色籠罩下，愈發(fā)顯得要耀彩奪目。

    “今日二太太不知為何出手如此大方，竟賞了我們一人一只金釵?！彼颠呅χ厡⒛抢劢z攢珠金釵簪進(jìn)了她烏黑的鬢發(fā)里，比著銅鏡仔細(xì)對(duì)照了一番。

    冰月雖不是個(gè)眼皮子淺的丫鬟，托了老太太那兒的路子來澄苑里做活，也見識(shí)了不少好東西。

    可卻也驚訝于這支金釵的成色和份量。

    只怕三小姐和四小姐那兒也不常有這樣精巧的金釵呢。

    “二太太莫不是有事要求世子爺，借著我們探探口風(fēng)？”冰月把玩著那金釵，忽而肅著臉發(fā)問道。

    霜降掩唇一笑，只道：“jiejie放心，二太太若當(dāng)真要求世子爺辦事，自該去討好雙喜才是，找我們做什么？”

    心里卻嗤笑著冰月不知天高地厚，連世子爺?shù)臅慷歼M(jìn)不去，又能替二夫人探得什么口風(fēng)？

    她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笑著，心照不宣地忘了軟塌上的煙兒，連眼風(fēng)都沒偏過去一個(g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