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衣息額間隱隱作疼。

    他方才陪著鄭老太太與蘇氏吵嚷了一回，只覺身心俱疲，腦袋更是脹痛無比。

    思及此，他便揚(yáng)起眸子來仔細(xì)端詳了一回?zé)焹骸?/br>
    心里竟是掠過了個怪異的念頭。

    若是非要有個貼身伺候的丫鬟，一個啞巴要比那些能說會道的丫鬟好上許多。

    這念頭不過想起一霎，便又被后涌起的戾氣生生壓下。

    這啞巴上一回膽敢違抗他的吩咐，當(dāng)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若不是留著她還有幾分用處，闔該幾棍子打死了才是。

    “呃...”

    一聲如鶯似啼的凄厲呢喃打斷了鄭衣息的思緒，他循聲朝著煙兒的方向望去。

    便見她慘白著一張臉，緊闔的杏眸里滾下斑駁的淚意，好似林野間被母獸遺棄的純澈小鹿。

    他凝神細(xì)看，便見煙兒的丹唇一翕一合，雖只泄出了些零碎不成形的囈語，可鄭衣息還是看懂了她的嘴型。

    她在喚“娘親”。

    *

    近來，雙喜只覺得自己的差事越來越難做了。

    先是被一同在澄園伺候的冰月癡纏，央他去世子爺面前為她說幾句好話。

    世子爺最不喜心機(jī)叵測的丫鬟。

    明明是冰月、霜降與珠絨三人打碎了老太太的紅沁福壽瓷瓶，可最后被押去榮禧堂受罰的人卻是煙兒。

    這里頭的官司爺一瞧便知，自然是惱了冰月等人。

    冰月拉著雙喜的袖子，淚眼汪汪地說：“本以為爺并不把那啞巴當(dāng)回事兒，誰成想爺會特地去榮禧堂撈她，早知如此……”

    雙喜卻冷冷地打斷了冰月的話，眸中漾起了些許薄怒，他問：“咱們都是為奴為婢的人，最明白活在世上有多不易?？赡銈兊购?，犯了事卻還要讓個更不易的啞巴為你們抵命?！?/br>
    好不容易擺脫了哭哭啼啼的冰月，雙喜又去小廚房里尋了一筐銀霜炭，燒熱了以后方才端進(jìn)了正屋。

    可還未立定著歇上一會兒，鄭衣息的吩咐已落了下來。

    “去替她燒兩個湯婆子來?！?/br>
    雙喜這回當(dāng)真是懵在了原地，那一霎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門簾后飛來一只琉璃杯盞，險(xiǎn)些要砸上他的額頭時(shí)，雙喜才回過神來，一溜煙地離開了正屋。

    而斜坐在臨窗大炕上的鄭衣息也瞥見了雙喜驚愕到失態(tài)的神色，略有些不自在地飲了口茶，才壓下心里錯亂的思緒。

    這啞巴再可憐又如何？不過是賤命一條，不值一提罷了。

    他倏地?cái)R下茶盞，整個人又恍如浸在了無邊的冷意之中。

    *

    煙兒醒來之時(shí)，臉頰上已敷了一層清涼消腫的藥膏。

    她躺在羅漢床之上，身上蓋著厚實(shí)的羊絨毛毯，手邊還塞著兩個溫?zé)岬臏抛印?/br>
    意欲起身時(shí)，便有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鬟緩緩走上前來扶住了她的皓腕，嘴里道：“姑娘慢些?！?/br>
    煙兒被這道清清靈靈的嗓音嚇了一跳，杏眸里染著深切的疑惑。

    那小丫鬟忙展顏一笑道：“我叫圓兒，以后便由我來伺候姑娘了。”

    圓兒一張鴨蛋臉，笑時(shí)還會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說話也爽利討喜。

    煙兒漸漸地憶起昏迷前發(fā)生的事。

    她被老太太院里的人拖去了榮禧堂，不由分說地便被關(guān)進(jìn)了柴房里，不多時(shí)便有個婆子過來行私刑，下了狠手要治煙兒于死地。

    她并未打碎那紅沁福壽瓷瓶，不過是被人推上前去抵命罷了。

    后來，鄭衣息走進(jìn)了柴房。

    俯在她耳邊問她愿不愿意做他的通房丫鬟。

    煙兒不想死，便只有點(diǎn)頭答應(yīng)這一條路。

    她自問從未有過害人之心，可人賤命輕，躲不過那些恃強(qiáng)凌弱之人肆意的踐.踏。

    從鬼門關(guān)里走了幾回，也讓煙兒明白了一個道理。

    她這一身容色于一個啞巴來說，并不是件幸事。

    躲也躲不過，那便只有直面相對。

    那些人有他們的手段，她也有自己的倚仗。

    她不想害人，只求自保而已。

    *

    鄭衣息非但是給了煙兒通房丫鬟的名頭，還勻出了正屋里的暖閣供她歇息，并從外院里遣了個小丫鬟圓兒貼身伺候她。

    冰月三人知曉這等消息時(shí)，捧在手里的食盒應(yīng)聲落地，惹得探親歸來的李嬤嬤板著臉教訓(xùn)道：“做什么毛毛躁躁的？”

    李嬤嬤是鄭衣息的奶娘，在澄苑內(nèi)也是說一不二的人物。

    她自來對冰月頗有微詞，又從雙喜那兒聽說了紅沁福壽瓷瓶一事，愈發(fā)不喜冰月，只說：“爺念在你勤勤懇懇地伺候了三年的份上，才沒將你發(fā)落出府。你可別會錯了意，再做出什么下賤的事兒來，我可饒不了你?！?/br>
    一席話說的冰月臉頰脹紅，窘迫得好半晌不肯抬頭，低著頭垂淚不止。

    晚間歇息時(shí)，鄭衣息尚未回府。

    冰月與霜降一齊躲在寮房里，小聲地商議著她們的出路。

    “誰曾想爺當(dāng)真會抬那啞巴做通房，咱們?nèi)缃窨墒菍⑺米锖萘?。?/br>
    世子爺與寧遠(yuǎn)侯家小姐的婚期還有兩年之久，世子妃未進(jìn)門前，煙兒的地位便遠(yuǎn)勝她們這些一等丫鬟。

    “也不知爺究竟瞧上了她什么？”霜降既艷羨又憤恨地說道。

    她自詡貌美過人，在冰月與珠絨之中更是脫穎如出。

    費(fèi)了不知多少力氣才進(jìn)了澄園伺候，本是存著幾分爭名逐利的心，卻不曾想竟會被一個半路殺出來的啞巴搶了先。

    冰月更是面如土色地說道：“咱們險(xiǎn)些害了她的性命，她如今一朝揚(yáng)眉吐氣，還不得使那些狐媚子工夫攛掇著爺來磋磨我們？”

    霜降也愁色滿面，話里還帶出了珠絨，只說：“都怪那小蹄子，若不是她，哪兒有今天的事？”

    話音甫落。

    立在檐下偷聽的珠絨卻掀簾走了進(jìn)來，她臉上非但是沒有半分羞窘之色，反而還浮動著幾分詭異的光亮。

    她說：“如今我們?nèi)耸抢υ谝粭l繩子上的螞蚱了，與其相互抱怨，不如正經(jīng)想條出路出來?！?/br>
    話畢，連冰月也惱上了她，瞪著眼問：“哪兒有什么好辦法？她得了爺?shù)南矏郏隳茉卩崌餀M著走了。”

    珠絨卻說：“二太太膝下可有兩個庶子，世子一位并非謀求不得。她見天兒地與大太太過不去，又收買你們探聽世子爺?shù)南ⅲ梢娛莻€心機(jī)深沉之人，你們?nèi)羧デ笏d許還有些立足的法子?！?/br>
    珠絨這話一出口，冰月臉上灰敗的面色便回暖了不少。

    她與霜降面面相覷一番，到底是披上了御寒的斗篷，提著六宮角燈往蘇氏的折清堂走了過去。

    如今夜色寂寂，已值各房各院落鑰之時(shí)。

    冰月不敢耽擱工夫，進(jìn)了折清院后，也不曾求見蘇氏，只與蘇氏身邊的紅雙提及了此事。

    紅雙與冰月交情匪淺，當(dāng)即便應(yīng)下此事，將她們送出二門后才返回折清院。

    正屋里。

    蘇氏卸了釵環(huán)華服，只著一身單薄的寢衣，正趴伏在軟榻之上，手里還捧著公中的賬冊。

    “那兩個來尋你做什么？”她擱下了賬冊，笑問紅雙。

    紅雙一五一十地答了，迎上蘇氏略顯疲憊的面容，笑著說：“不過是澄苑里爭風(fēng)吃醋的小事，太太不必理會，且全心養(yǎng)著肚子里這一胎才是?！?/br>
    提及此，蘇氏板正的臉蛋里也浮現(xiàn)了幾分笑影。

    她出身金陵蘇家，娘家比不過劉氏一半富貴。唯一比劉氏好些的便是她進(jìn)門第二年便生下了個嫡女。

    如今隔了十來年，她竟又懷上了子嗣。若能一舉得男，便是鄭國公府兩房里唯一的嫡子。

    縱使謀不來世子一位，可將來分家時(shí)也能多攬不少好處。

    “我也正好奇呢，那一日息哥兒眼巴巴地跑來了榮禧堂，將個丫鬟帶回了澄苑。聽那羅婆子說，這丫鬟容色極佳，難不成就是那日被我打罰的啞巴？”蘇氏興致勃勃地問。

    紅玉也答道：“方才冰月說了，爺收了她丫鬟做通房丫鬟，似是提到了一嘴啞巴?！?/br>
    話里甫落。

    蘇氏本黯淡的眸子里霎時(shí)迸出了些鮮亮的光芒，她從軟榻上起了身，倏地走到紅雙跟前，攥著她的皓腕道：“鄭衣息能穩(wěn)坐世子一位，靠的不就是和寧遠(yuǎn)侯家的那樁婚事嗎？收個啞巴做通房，可是明晃晃地在打?qū)庍h(yuǎn)侯府的臉啊?！?/br>
    紅雙的皓腕被抓的生疼，可她卻是連蹙下眉都不敢，只迎合著蘇氏的話語道：“正是如此，且不論世子爺一事，咱們二老爺也是四品大官，走的是封侯拜相的路子，將來這鄭國公府要靠誰還不一定呢?！?/br>
    這話卻是說在了蘇氏的心坎上，她明眸一轉(zhuǎn)，便與紅玉說：“明日將丁忠家的給我叫來，我要聽聽她怎么說?！?/br>
    紅玉將蘇氏扶起了內(nèi)寢，便覺她身子隱隱透著些戰(zhàn)栗，好似是欣喜到了極點(diǎn)。

    只聽她眉目生姿地說道：“若將這啞巴利用得當(dāng)，興許能把鄭衣息與寧遠(yuǎn)侯府的這一樁婚事攪黃也不成?！?/br>
    第7章 練字

    翌日一早。

    蘇氏果真?zhèn)髡倭硕≈壹业?，?xì)細(xì)地問清楚了煙兒的來歷后，掩著帕子痛快地笑了一回。

    適逢鄭老太太犯了熱癥，大太太劉氏又為早夭的嫡子念經(jīng)誦佛、閉關(guān)不出，故只有蘇氏前去榮禧堂為老太太侍疾。

    鄭衣息數(shù)日晚歸，下頜處生出了些隱隱淡淡的青茬，璨若曜石的眸子也密布著疲憊之意。

    這一日。

    他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了榮禧堂，陪著鄭老太太喝了藥、又說笑了一回，才提腳回了澄苑。

    鄭老太太倚靠在石青色的迎枕上，飲了好幾貼補(bǔ)氣斂神的湯藥，灰敗的面色總算是回暖了幾分。

    她拍了拍蘇氏的柔荑，滿眼愛憐地說道：“珍兒，你自己有了身子，還衣不解帶地服侍了我這些日子。你的孝心我都看在眼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