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奶奶也是上了年紀的人啊。

    喻即安回到家，老太太問他：“怎么樣？我聽見救護車的聲音了，沒事吧？”

    “喂了安宮牛黃丸醒了，具體怎么樣要拍片才知道。”喻即安應道，在她旁邊坐下。

    老太太手里拿著遙控器，好奇地打聽：“怎么突然就中風了，摔的？”

    “說是情緒激動，血壓上來了。”喻即安應完，沉默片刻，有些吞吞吐吐地道，“我剛才跟梁小姐聊……聊老人摔倒的事，說到地板……”

    他話說一半藏一半，可老太太多了解他，怎么會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況且前幾天他還給她看了隔壁小梁配合拍的視頻。

    新房子誰不想住，你得有趁手的錢啊，老太太節(jié)儉一輩子，連家里的快遞箱都要攢起來拿去賣廢品，家里又剛買了房，實在舍不得再多花一筆。

    “我知道你孝順，但不用著急，兩年一轉眼就過了，家里頭過日子，總該有緩一緩的余地，錢一下子都用完了，萬一遇上什么要命的事，怎么辦？人不能悲觀，但也不能過于樂觀?！?/br>
    老太太一句一句地勸，喻即安靜靜聽著，等她說完了，他才冒出一句：“可我跟我爸是旱澇保收，您的退休金也旱澇保收。”

    老太太：“……”

    合著這孩子真的打算好了，簡直無語，大了就是不好騙。

    老太太一邊在心里吐槽，一邊轉移話題：“也不知道你爸自己在家怎么樣了?！?/br>
    喻即安不傻，立刻順桿爬：“那家里裝修好一點，您回去照顧他?！?/br>
    老太太一噎，把遙控器放下就要走：“今晚電視劇播完了，我去睡覺，你也早點睡?！?/br>
    這就是不聽的意思了，喻即安沒辦法，聳聳肩。

    徐徐圖之，徐徐圖之，他在心里默念兩遍這四個字，又忽然想，要不就算了。

    就像奶奶說的，兩年，很快過的，白駒過隙。

    大不了讓老太太一直住這邊。

    他自己都搖搖擺擺，就別提去勸別人了，于是這事就這么擱置。

    過了幾天，這天下班時喻即安手頭有個胰腺癌術后復發(fā)的病人突然開始嘔血，這是并發(fā)的消化道出血所致，大搶救這就上了。

    王曉云指導的搶救，一邊想辦法止血，一邊讓喻即安去跟家屬談話。

    “病人現在是胰腺癌復發(fā)，已經全腹轉移，腫瘤負荷很重，從目前的檢查結果來看，還繼發(fā)梗阻性黃疸、嚴重感染和菌血癥，肝功能也比較差，接下來有可能出現肝性腦病、多臟衰這些問題，嚴重的話，可能……”

    “醫(yī)生，醫(yī)生你就告訴我，他還有多少時間？”患者的妻子打斷了喻即安的病情解釋，抓住他的白大褂哭著問道。

    喻即安看著她的眼睛，毫不躲避地回答：“他的病情很危重了，生存時間會很短，預后極差，如果家里有什么想見的人，趕快通知過來，你家孩子呢？”

    患者妻子聽完立刻嗚嗚地哭出聲來，她抓著喻即安問：“醫(yī)生，真的沒可能了嗎？你幫幫他，幫幫我們好不好？求求你了……”

    喻即安望著她，看見她夾在黑發(fā)之中掩藏不住的白發(fā)，忽然想起這個患者才四十三歲。

    那么他的妻子，眼前這位哭泣不止的患者家屬，應該也是歲數左右。

    卻已經被逼得早生華發(fā)。

    他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冷靜溫和，說了句：“很抱歉，是我學藝不精。”

    患者家屬聽到這句話，哭聲停頓了一瞬，旋即更加悲慟。

    哪里是醫(yī)生學藝不精，這里所有病人和家屬都知道，治療方案不是由某一個醫(yī)生單獨決定的，走到今天，分明是無藥可用了。

    喻即安給她遞了兩張紙巾，等了一會兒，才讓她在病危通知單上簽字。

    患者一直止不住血，喻即安和王曉云商量后，決定介入止血。

    喻即安要去介入室，這一去，不知什么時候能出來，天卻已經黑透了，他有些擔心家里的老太太。

    給喻鳴打電話，喻鳴說今晚有個緊急會議，還沒散會。

    他猶豫了一下，撥通梁滿的電話，問她：“梁小姐下班了么？”

    梁滿那邊有點吵，隱約聽到音樂聲，她扯著嗓子問道：“干嘛，你要請我吃飯??？”

    喻即安一囧，很不好意思地問：“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梁滿一聽這話，立刻就問：“什么忙？犯不犯法？怎么幫？你能給我什么好處？”

    喻即安：“……”怎么感覺梁小姐像是上過當？

    —————

    “哦，只是去看看奶奶對嗎？好的，沒問題。”

    聽完喻即安的請求，梁滿非常爽快地答應下來，反正她也要回去了。

    “我還在超市……對了，奶奶吃東西有什么忌口的嗎？比如三高飲食？”

    喻即安微微一愣，嗯了聲：“她沒什么問題，只有高血壓和冠心病?！?/br>
    梁滿震驚，果然這就是醫(yī)生嗎，兩個吃一輩子藥的慢性病，到他嘴里就成了“只有”。

    “……哦，哦，好的好的，奶奶交給我你放心?！?/br>
    “嗯，我放心的。”喻即安答應道，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問她，“你為什么……會問犯不犯法，上過當？”

    問完又覺得好像不太好，有冒犯她隱私的嫌疑。

    但他難得這么好奇，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于是硬將到了嘴邊的抱歉咽了回去。

    梁滿在這邊嘖了聲，又長嘆一口氣，抱怨：“你這人怎么這樣，揭人短處的毛病真的要不得?！?/br>
    喻即安本來就覺得有點心虛，聞言立馬動搖，把那點好奇心按了下去。

    “抱……”

    “哎呀，誰年輕的時候不是傻孩子呢？”梁滿的聲音從電話另一端傳過來，完美蓋過他的道歉，“高考結束跟同學去畢業(yè)旅游嘛，在外地一個車站，有個大姐讓我?guī)兔匆幌潞⒆樱?，我們就答應了，結果好家伙，這大姐一去不復返了，我們等了幾個小時才反應過來，丫的咱被騙了哇！”

    喻即安沒想到她被騙的經歷居然是這樣的，忍不住心里一提，脫口追問：“后來呢？”

    “后來？”梁滿哼哼兩聲，把兩盒牛排放到推車里，“后來當然是趕緊去找警察叔叔啊，那可是一個小孩！活的！”

    再后來的事梁滿是聽回訪的警察同志說的，孩子被送去了福利院，之前把孩子交給梁滿他們的那個女人始終沒找到。

    “不過也過了很多年了，不知道那個孩子現在怎么樣了，福利院能有多好?！绷簼M嘆口氣道。

    喻即安卻說：“但是父母這么不負責任，去福利院未必不好，不是任何人都適合當父母?！?/br>
    他說完眉頭忍不住蹙了蹙。

    梁滿漫不經心地嗯嗯兩聲，道：“你不是還要加班嗎，掛了吧掛了吧，我要去結賬了。”

    喻即安哦了一下，又說：“麻煩你了，我會盡快回去的?！?/br>
    “工作為重，工作為重?！绷簼M敷衍。

    但喻即安沒聽出來，掛了電話后還覺得，梁小姐實在是個貼心又善良的人。

    他收起手機，匆匆趕去手術中心。

    從更衣室出來往里面走，走到路口，他忽然想起上次和王曉云一起吃飯，王曉云對梁滿說的他的糗事。

    連忙抬頭看看上面的指示牌，幸好幸好，沒有錯路，介入室就是這個方向！

    梁滿買了不少東西，仔細一看，全是宵夜食品。

    提著大包小包回到家，一邊整理冰箱，一邊吃了個面包，吃完后去洗了個澡，這才拿著一盒水果去敲隔壁的門。

    老太太來開門，見到她就笑著讓她趕緊進來：“即安跟我說了你要來，哎呀，他就是多心，我一個人在家好得很。”

    “他擔心您還不好啊，孩子多貼心?！绷簼M笑嘻嘻地逗她，“隔壁老梁都羨慕哭啦?！?/br>
    老太太知道她在開玩笑，一時樂起來，拍拍她胳膊：“胡說，你還是小孩呢。”

    梁滿哈哈大笑，拉著老太太坐下聊天，好奇地問：“您之前在家，喻醫(yī)生也這樣嗎？叫鄰居去看您？”

    “哪兒啊，我在家里可不用他管，他爸晚上都會回來的。”老太太解釋，“但是在這邊遠一點，他爸今晚開會，結束后再過來就太晚啦，估計那會兒即安也回來了?！?/br>
    原來是這樣，梁滿恍然大悟，笑道：“喻醫(yī)生很孝順，他很惦記您，您看過他讓我拍的那個視頻嗎？”

    她說起那天在馮教授家的事，逗得老太太一陣笑。

    笑完老太太又嘆氣：“他啊，就是瞎cao心，你說家里剛買了房，他也背著房貸，哪里好再花一筆錢，反正到時候有新房住，到時候再裝修就好了嘛，老房子到時候賣掉?！?/br>
    “是這樣沒錯?！绷簼M點點頭，贊同她的意見，“您可以住在這邊，喻醫(yī)生也是擔心您，容城春夏多雨，地板和墻面都比較潮濕，別說人，狗都容易摔倒?！?/br>
    她說著從手機里翻出來回南天那些天譚女士發(fā)在群里的視頻，大福在屋子里跑著跑著突然一個劈叉，地板上一片水亮。

    梁滿和老太太一邊看一邊笑，好一會兒才繼續(xù)道：“您也有春秋了，要是摔一跤可不是開玩笑的，喻醫(yī)生是醫(yī)生，在醫(yī)院肯定見過聽過不少這種事件，在我們看來發(fā)生概率只有百分之一的事，在他看來就是百分之好幾十啦?！?/br>
    “我身邊還沒一個熟人得癌癥呢，最多乳腺結節(jié)，但是喻醫(yī)生每天上班見到的都是癌癥病人啊，他肯定就會覺得，啊這個病發(fā)生幾率還是蠻高的，同理可得，老人因為地板滑摔倒這件事，發(fā)生的概率也很高，所以他會聯想到您嘛，不然為什么他要勸您和叔叔在清水嘉苑買新房，對吧？”

    “您要是受了傷，他肯定會很自責，會覺得是自己沒有照顧好您，早知道不要省這點錢，全讓醫(yī)院賺了。您那么疼他，也不會想他難過對吧？再說，生病很難受的，我聽喻醫(yī)生說您有高血壓和冠心病，我懷疑他騙我，您膝蓋有沒有一下雨就疼？我爸就會這樣，老早就這樣，我跟我媽都拿他當天氣預報的。”

    同樣的話，喻即安也說過，老房子防水不好很多地方都發(fā)霉了，環(huán)境潮濕、光線不好，翻來覆去地說過好多次。

    可是沒有哪一次他的話能像小梁說的這樣，能直接說到她心里去。

    可能是人總是容易被外人打動，也可能是梁滿說話好聽，循循善誘的，而不是像喻即安那樣，干巴巴來回只有兩句話。

    老太太一時沉默，半晌才說：“可是裝修要花很多錢，裝了也住不了多少年就要搬走，很浪費?！?/br>
    梁滿笑道：“如果真的要裝修，帶不走的應該只有硬裝，軟裝是可以帶走的呀，用慣的桌椅板凳，肯定都帶走，不過定制的櫥柜可能就沒辦法了，地板也不行，除非把地磚撬了，可是撬了估計就難賣出去了?！?/br>
    老太太聞言失笑：“怎么搞得像蝗蟲過境，全都要搬走?！?/br>
    “這不是為了配合您省錢么?！绷簼M笑著拉過老太太的手，認真道，“奶奶，我跟您說實話，這種改善居住體驗的裝修，貴有貴的做法，便宜也有便宜的做法，我雖然也想做喻醫(yī)生這樁生意，但是您有您的顧慮我也明白，就是希望不管怎么樣，您都好好保重自己身體，大不了您就在這邊住兩年嘛，讓叔叔也搬過來一起住，新房裝修好了再搬?！?/br>
    老太太聽了連連搖頭：“不行不行，這邊太遠啦，他爸每天要早起起碼一個鐘頭才能像平時那樣按時到單位，不可以遲到的。”

    梁滿又笑起來，心說原來大孫子也比不上兒子啊，喻醫(yī)生真是小可憐。

    倆人聊了快一個小時，老太太問了好幾個房子裝修花費方面的問題，后來梁滿覺得有點渴了，就問老太太：“您吃宵夜么？”

    老太太一愣：“你餓啦？等著，我給你弄點吃的去，面條好不好？”

    “不不不，你別忙活，我買了，就是想邀請您一起?！绷簼M忙拉住她。

    老太太知道年輕人愛吃的宵夜肯定不怎么健康，但難得嘛，她也想試試，干脆就答應了。

    梁滿跑回去，拿了幾盒鴨貨，辣的不辣的都有，又把炸雞倒出來放進空氣炸鍋，再拿了一盒奶油蛋糕，拎了一瓶芒果汁，又回到喻即安這邊。

    老太太一看，嚯，確實是不健康，這孩子吃垃圾食品?。?/br>
    她想說什么，但梁滿已經很熱情地招呼她了，于是她只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