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檢查完所有儀器設備的運行情況，從實驗室出來，到隔壁的換衣間里，打開屬于自己的儲物柜，將工作服換成了便裝，也終于拿到了手機，看到了未接來電的記錄。

    他馬上給警方回撥過去。

    只聽對方在電話里說：“您好，作案動機我們已經(jīng)查清楚了，如果您現(xiàn)在方便的話，我就直接在電話里跟您說了?！?/br>
    江憬言簡意賅地說：“方便?！?/br>
    于是警方就給了他答復。

    “事情是這樣的。被害人的父親是某知名地產(chǎn)集團的老板，拖欠工人工資不給，引發(fā)了工人們的大規(guī)?？棺h。我們接到群眾舉報，多次去現(xiàn)場調(diào)解都無濟于事，就連上失信名單的警告都發(fā)出了依然沒有取得理想的成效。最終工人們失去了理智，為了維權沖動之下打傷了被害人的父親?！?/br>
    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桑逾竟然都沒跟他說。

    “被害人的父親受傷嚴重，斷了幾根肋骨，堅持要將責任追究到底。鬧事的工人一聽害怕了，就派代表來找被害人，希望被害人能勸被害人的父親高抬貴手，卻在到達被害人的學校門口后得知被害人的父親已經(jīng)起訴了，絕境之中生了歹念。原本是打算綁架被害人，然后以被害人為質(zhì)跟被害人的父親談條件的，但是遇見了一名跟蹤被害人的學生。”

    又是綁架。

    “根據(jù)這名學生交代，他與被害人并沒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在高三的聯(lián)考中，想要被害人配合他作弊都被被害人拒絕了，心生不滿，想要給被害人一點教訓?！?/br>
    到這里已經(jīng)可以看出，桑逾一點兒錯都沒有，是她那個不知廉恥的父親和心中的正義害了她。

    在一點點還原的過程中，真相逐漸清晰地浮出水面。

    “兩名工人自然沒有跟這名學生提綁架的事，只是攛掇這名學生把被害人敲暈，好讓他們帶走。結(jié)果這名學生沒控制好力道，被害人倒地后馬上出了血，他也慌了，當即逃離了現(xiàn)場。兩名工人見被害人受了傷，知道一旦實施綁架，被害人受的傷肯定要算在他們頭上，不但沒有辦法和被害人的父親談條件，還極有可能被報復，這與他們的初衷相悖，于是放棄了原計劃中預備實施的侵害。但是其中一名工人由于找不到發(fā)泄的出口，對著被害人踢了許多腳泄憤，然后兩人帶走了襲擊被害人的工具?！?/br>
    江憬聽后五味雜陳，眼底都是對桑逾的心疼。

    他攥緊的拳頭兀自發(fā)出“咔”的一聲。

    他盡量心平氣和地說：“謝謝了，那被害人的家屬在哪里就醫(yī)可以查到嗎？”

    “您稍等一下?！睂γ娴木觳榱艘幌孪到y(tǒng)里的筆錄，找到了詢問地點，“在一家叫做利盛的私立醫(yī)院?！?/br>
    江憬再次道謝。

    他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時間，朝實驗樓外走去。

    到門口，他的同事們都吃完午飯回來了，見到他跟他揶揄：“江工，這么敬業(yè)啊，再不去吃飯可沒飯吃了，食堂阿姨要下班了?！?/br>
    隨后跟上來的女同事不愛聽他們這么調(diào)侃，瞪了他們一眼，揚聲說了句公道話：“有你們這么擠兌新人的嗎？”

    說著又換了溫柔的語氣對江憬說：“江工，你別理他們，食堂要到一點才停止供餐。最近的伙食可好了，有紅燒豬腳和辣子雞，這些硬菜阿姨做得多，沒吃飽還能再讓阿姨打，管夠。入職的時候就說了，包吃住，那還能讓你餓著呀?！?/br>
    江憬還沒回應，那群老工程師干脆連她一起打趣，起哄道：“誰擠兌他了。你要喜歡人家就大膽說唄，別扭扭捏捏不好意思，繞這么大一彎演出美女救英雄?！?/br>
    饒是知道他們是開玩笑的，那名女工程師還是紅了臉，害羞地說：“別鬧了，我大他好幾歲呢。江工這樣的肯定不缺女孩子喜歡，找對象也該找同齡的。”

    誰知有人鬧得更兇了：“女大三抱金磚嘛！羅姐你努努力，叫聲弟弟給他聽，釋放一下你的魅力！”

    接著，一群人開始瞎叫喚。

    江憬雖然有很急的要事要抓緊時間辦，但絲毫沒有將急切的心思表現(xiàn)出來，用最利落的方式終結(jié)話題，溫和地笑著說：“別為難女同志了，我有女朋友的。謝謝羅姐，謝謝大家，我有事，先出去了?！?/br>
    留下呆若木雞的眾人在風中凌亂。

    他下了幾級臺階，忽然聽見有人感慨：“他才多大，都有對象了？戀愛果然是得在年輕的時候談啊?！?/br>
    話音剛落，立刻有人搭話：“是啊，你要不去植個發(fā)吧?！?/br>
    第45章 春汛（四） 看上哪個了？

    利盛醫(yī)院不歸國有, 去年和前年都上過新聞，因為私自抬高藥價被強令整改過。

    查一次，改一次, 規(guī)規(guī)矩矩老實一陣子, 過不了一個月，又開始宰病人。

    醫(yī)院給每個能上手術臺的醫(yī)生定指標, 也跟銷售崗位一樣按績效提成，凡是稍微有點職業(yè)道德、cao守和底線, 都不會來這家醫(yī)院上班。

    但非常賺錢。

    來這里看病的人大多是有錢卻愚昧、把醫(yī)院當旅館挑的暴發(fā)戶，只要把他們伺候好了, 妥妥的搖錢樹。

    優(yōu)勢在哪兒呢？

    第一，給夠病人足夠的關注。每張病床旁都有呼叫鈴，在病人按鈴后的一分鐘之內(nèi)，主治醫(yī)生和護士必須來到病人病床前，問病人是哪兒不舒服，是否有別的需要。

    第二, vip病房比普通病房還多，主打的就是單人單間和至高無上的尊貴感，普通病房就是用來襯托vip病房的。每天贈送一份歡迎水果幫助患者補充維c, 貼心地送到患者病床前，還有一些附加服務的項目。

    第三，不趕客。就算病好了，想多被觀察幾天、幾月、幾年, 也沒關系，給錢就讓住, 住到天荒地老都行, 絕不存在床位緊張的情況, 醫(yī)院就怕床位住不滿。

    第四，配套設施齊全。除了沒血庫，輸血都靠現(xiàn)捐，其他該有的醫(yī)療設備全都有，還特地修了健身房。

    第五，提供人文關懷服務。人治死了，全科室的醫(yī)生開啟“懺悔模式”，站太平間門口鞠躬默哀，有特殊要求的話下跪也行，講究的就是全方位照顧患者家屬情緒。

    整座醫(yī)院都寫滿了“貴”和“不怕死就來”，偏偏有冤大頭被外表的光鮮迷惑，趨之若鶩。

    江憬?jīng)]來過利盛醫(yī)院，到的時候?qū)賹嵄婚T口巨型噴泉震撼到了。

    ——正常人見了多少都會想到醫(yī)院掙的錢全是從自己口袋里出的吧？他不理解怎么會有人甘愿把自己的生死交給這樣一家不務正業(yè)的醫(yī)院。

    等進了醫(yī)院主建筑的大廳，他又被震撼到了。

    ——人滿為患。不怕死的人這么多。

    江憬問警方要了桑黎川的病房號，直奔目的地。

    他在外面的時候，沒有靠過他爺爺?shù)耐退赣H的聲名，可特殊情況特殊對待，他對守門的哼哈二將說自己是江海平的兒子。

    桑黎川在病房里聽到了，忙不迭從病床上滾下來，跌跌撞撞沖到門口給他打開了。

    “是小江啊?！?/br>
    但是當他看到江憬是空手來的，就知道江憬不是來探望而是來找茬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可惜門都打開了，也不可能避而不見了，只好將江憬請進去。

    江憬下午還有事。

    上午只是一個小實驗，他有能力獨立完成，下午要集體討論團隊共同研發(fā)的項目，屆時會有很多同事到場配合實驗，整個科研系統(tǒng)的大佬也都會出席，他不能缺席。

    所以他沒有時間跟桑黎川兜圈子，開門見山表明了來意。

    “叔叔，做生意大都講究誠信為本，不知道您的誠信體現(xiàn)在哪里?！?/br>
    “當然是體現(xiàn)在貨真價實上?！鄙＠璐ㄑ笱笞缘玫卣f，“我用的向來都是真材實料，從不建豆腐渣工程?！?/br>
    說罷他又笑瞇瞇地說，“小江啊，幾年沒見你已經(jīng)長成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了，想必是能在你父親面前說上幾句話吧。你跟江董再說說，能不能再給我個項目做。叔叔的公司現(xiàn)在遇到了一點困難，連給工人的工資都發(fā)不出來?！?/br>
    江憬直截了當?shù)卮链骸扒岸螘r間我父親派人去您工地上暗訪，發(fā)現(xiàn)您連水泥都摻假，那些更高級的建材里面有多少水分也就可想而知了。幸虧發(fā)現(xiàn)得及時沒投入建設，否則您知道會造成多嚴重的后果嗎？住在里面的都是孩子啊，說不定一家只有一個的孩子?！?/br>
    生而為人，怎么能這樣喪良心？

    桑黎川裝模作樣道：“這件事我不知道啊，你們知道了怎么不早跟我說？”

    他聲情并茂的演起戲來，怒不可遏地說，“市場采購的主管我不知道換了多少個了，每個都這么貪得無厭！這幫畜生良心都進狗肚子里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我也難啊?！?/br>
    說著他打起感情牌，苦大仇深地皺著眉說，“小江，我也是有女兒的，還有兩個女兒，我怎么會不知道孩子對于一個家庭來說意味著什么？只是我最近手頭上確實比較緊，撥給采購部的資金不夠多，可能他們?yōu)榱四芡瓿扇蝿眨坏貌煌硕笃浯?，就算沒有達到標準，差得也不多吧?！?/br>
    他還好意思提他的兩個女兒？

    江憬看到桑黎川的眼珠在滴溜溜地轉(zhuǎn)，一看就是在想應付他的對策。

    接著他就聽見桑黎川信誓旦旦地喊冤叫屈，“這次只是意外，你們不能因為一次意外就對我產(chǎn)生這么深的誤會啊?！?/br>
    他說的話是前后矛盾的。

    江憬緊擰著眉戳穿：“您剛才還說采購部的主管更換頻繁?！?/br>
    桑黎川見編不下去了，索性破罐破摔地承認，隨后開始東扯西拉：“是，我沒能力掙錢，害得手底下的工人跟著我一起受苦。但當初我混得好的時候，有福也跟他們同享過啊。逢年過節(jié)我上工地發(fā)紅包，出手那叫一個闊綽。后來跟我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發(fā)妻病了，我變賣家產(chǎn)，傾其所有，四處求醫(yī)問藥，可她最終還是離我而去了，險些一蹶不振，幸得貴人相助才有了今天。我一共遇到了兩個貴人，一個是我現(xiàn)在的妻子毓芳，一個是你的父親?！?/br>
    情緒醞釀到一定程度后，他竟從眼角擠出兩滴眼淚，“我對他們都很感激，并在心里發(fā)誓將來一定共享富貴，可當我因一時的時運不濟走下坡路時，發(fā)現(xiàn)他們一個棄我而去，一個要與我分道揚鑣，這滋味，不好受啊?！?/br>
    說著他痛心疾首地望著江憬繼續(xù)說，“雖然我知道世態(tài)炎涼，但小江啊，你給評評理，做人不能夠這么做吧。”

    接著，他臥在病床上扮作奄奄一息的模樣，指著窗戶說，“我受傷后沒一個人來看過我，我就望著這扇窗回顧我的半生。你說人活成我這樣還有什么意義。我對不起的人太多了，對不起發(fā)妻，對不起續(xù)弦夫人，對不起女兒，對不起工人，更對不起你父親。我自知罪孽深重，不如引咎自裁，一了百了?！?/br>
    這就是畏罪自殺的人的心路歷程嗎？

    江憬如此好脾氣的一個人都被桑黎川氣笑了，順坡就驢道：“您放心，桑逾和桑玨我會代您照顧好的，您要是實在覺得痛苦，可以安心去了，也好讓兩個女兒少盡些贍養(yǎng)義務?！?/br>
    桑黎川一聽到“贍養(yǎng)”兩個字眼睛都亮了。

    剛才桑黎川演了那么久，說了那么多，江憬還是冷漠地對他下了最后通牒。

    “按理說我不該站在這里指責您。但身為公民，您如果違法了，我無法包庇，也沒人能姑息。您可以不偉大，但不能自私，孩子們需要一名沒有污點的父親。如果您拒不償還欠工人的債款，所有賬戶被凍結(jié)后將身無分文，落得東躲西藏無處安身的下場?？扇绻鷮⒐と说男匠杲Y(jié)清后宣告破產(chǎn)，我每年可以給您二十萬為您養(yǎng)老。這筆交易您做嗎？”

    一年二十萬，是他目前不吃不喝全部的收入。

    桑黎川聞言目光如炬地盯著他，笑了笑：“我的兩個女兒，你看上哪個了？”

    江憬從來沒這么生氣過，只覺得渾身的氣血都涌上了頭，手止不住地在顫抖。

    姜還是老的辣，桑黎川瞇了瞇眼，拿到籌碼后立刻換了副嘴臉，拍上他的肩，嗤笑道：“一年二十萬？小江，我的兩個女兒，一個都不好娶啊。一年二十萬就想打發(fā)我？尤其是我的大女兒，那可是前途無量啊。我要是破產(chǎn)了，她們不就沒有依靠了嗎？我為什么要宣告破產(chǎn)？我不是說了，我手頭的不寬裕是一時的，等我渡過了難關，又是一條好漢。我也沒有污點，更不會違法。錢我遲早會還上的，你們家若是在這時候助我，我們將來就是親家，如果你們家袖手旁觀，那么將來就是冤家，你自己看著辦吧?！?/br>
    江憬終究是年輕了些，心慈手軟了些，一下就讓桑黎川把局勢逆轉(zhuǎn)了。

    他一言不發(fā)，只是直勾勾盯著桑黎川，對峙了足足兩分鐘。

    沒有告辭就走了。

    但他不算無功而返。

    至少讓桑黎川意識到了，他的兩個女兒身上是有利可圖的。

    那么桑黎川大概率會把這當做底牌好好珍藏，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會使用，更不會輕而易舉地毀掉，事到臨頭勢必會有所顧慮。

    但愿他說的這些話，桑黎川會慎重考慮吧。

    嘴倒是挺硬的，就是不知道會不會反悔。

    江憬上午忙著做實驗沒顧上吃午飯，為了這件事中午也沒吃午飯，走出桑黎川的病房就開始胃疼。

    胃里像插了根滿是螺紋的鋼筋，沿著一個方向攪動。

    不一會兒額頭上就沁出一片冷汗。

    他人就在醫(yī)院里，卻沒有找個醫(yī)生看一看，硬生生忍著疼扛了片刻，挺直脊背出來醫(yī)院。

    這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