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的表情沒什么變化，但安戈涅感覺得到，他松了口氣。

    “你想?建立的新秩序，具體來說是怎么樣的？”安戈涅發(fā)問的同時不禁感到有些?難以置信，她居然到現(xiàn)在才第一次詢問。

    正如西格下意識排除掉她作?為圣心聯(lián)合王室后裔的身份，她也鮮少?主動觸及他作?為反抗軍指揮官的那?一部分。她其實也不夠了解他。

    只能怪直面他們之間的立場沖突像撕開?帶膿的創(chuàng)口，痛到無法忍受。

    在城破那?日前往死亡彼岸的生?命無法歸還，即便?其中許多人或許稱得上罪有應得，即便?反抗局為了穩(wěn)住局勢必須采取雷霆手段，更不用說他并不知道利麗就是公?主安戈涅。

    但她還是有理?由恨他，他也完全有權(quán)利憎惡她代表的龐然大物。

    把西格僅僅當作?全心對?她好?的alpha相處起來顯然要輕松許多。

    然而?只看著他吸引她的內(nèi)斂和溫柔，同時對?立場矛盾視而?不見，后果就是雙方一廂情愿的失望。

    安戈涅領悟到此前失誤的短短幾秒，西格也整理?好?措辭。

    “我希望王國每個人都能吃飽，住在可以遮擋風沙有光線的房屋，不論他們是誰、什么性別，都有尊嚴地選擇他們想?要的活法?！?/br>
    她一怔。

    他垂眸哂然，好?像因為自己坦白?到有些?煽情的說法難堪：“我知道這太理?想?化，而?且要讓這個理?想?實現(xiàn)很困難。但還是得有人去做?！?/br>
    “首先是不合理?的稅賦，總督制必須廢除，首都星以外的星球并不是王國中心的錢袋糧倉。要盡快籌措到一筆巨大的貸款或是現(xiàn)金，讓王國幣值和物資供應在一兩年內(nèi)保持穩(wěn)定，確保勞動的人能夠養(yǎng)活自己。

    “然后是政治制度，廢除君主制，讓更多人能夠發(fā)聲，包括omega們。我并不認同照搬共和國的制度。他們的星球數(shù)量沒有那?么多，即便?每個地方的公?共事務和財政都由兩星群衛(wèi)統(tǒng)籌，也不會讓官僚機構(gòu)變得太臃腫，匯報需要時間，但好?歹能夠及時處理?問題，即便?有瞞報也會很快被發(fā)現(xiàn)。這點與王國不同?！?/br>
    原來西格也能這么健談。這樣的感嘆在安戈涅腦海中一閃而?過?。

    “我不會樂觀到覺得讓每個星球自治就會有好?結(jié)果，恰恰相反，總督原本也都是外來人，他們與每顆星球的權(quán)貴合作?。不徹底改變游戲規(guī)則，只會讓權(quán)力集中到另一批惡棍手里，反復犯同一個錯。但也不能把所有既得利益者殺光，那?樣不行……”

    西格眉心微蹙，顯然勾起了一些?頭痛的回憶。

    “在星系邊緣的那?段時間，我和最早的那?批伙伴試著管理?過?幾個廢星，我知道變革建立新秩序有多困難?！?/br>
    “別的需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修訂新的律法，維護現(xiàn)有的基礎設施，修建新的設施創(chuàng)造新崗位，與共和國簽訂正式的和約，促進?通商……”

    他看向安戈涅：“我還需要繼續(xù)說下去嗎？這些?想?法當然并不是我一個人的。坦白?來說，我更擅長打勝仗。但幸運的是，我的身邊有一群比我更清楚該怎么做的人?！?/br>
    安戈涅無端有些?悵然，或許是西格描繪的圖景確實有誘惑力。她靜默了片刻才表態(tài)：“我相信你和你信任的下屬們對?王國的未來有明確的規(guī)劃。之前阻擋你實施計劃的是艾蘭因為首的舊權(quán)貴，現(xiàn)在還多了一個路伽，是這樣嗎？”

    西格簡潔頷首：“我不會夸口說會一切順利，但在這個過?程中，哪怕是首都星的貴族們，只要愿意做出一些?讓步，誰都不會對?他們趕盡殺絕。至于你的安全……你大概不想?聽我再承諾一次。如果你對?參政有興趣，新的秩序里那?一樣是可能的。”

    “真的？”安戈涅坐直了，“我正好?想?問，你剛才說的其他想?法都很好?，但具體來說，要怎么讓omega們有尊嚴地活著？”

    西格微微一怔：“律法會保障你們的人身安全和自由，給你們應有的權(quán)利，比如成年的年齡，還有與其他人訂立契約的權(quán)利……等?到時機成熟，像共和國那?樣推行名額制也是可行的，先是一小部分，但越來越多的omega也會有工作?，能夠養(yǎng)活自己。”

    “等?到時機成熟……”她笑了笑，“大概需要多久？”

    西格陷入深思，面上隱現(xiàn)了悟。他雖然謙虛只會打仗，但在于軍務無關的許多事上也足夠敏銳。然而?即便?如此，她不點破，他好?像就意識不到這個問題。

    安戈涅壓下復雜的情緒，盡可能平靜地陳述：“正如你剛才所說，王國需要處理?的問題太多，即便?你……即便?新政府確實有心改善omega的境地，但到最后，恐怕這個議題也還是要給更緊迫的事讓道。

    “作?為omega的人生?，與alpha乃至beta的生?活很多時候都是錯位的，王宮里有位老人甚至說，我們的時間流速和其他兩性別大類的都不一樣。按照你的設想?，坦白?地講，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絕大部分omega會獲得的生?活和待遇可能不會有太大改變。”

    西格張了張口，但他沒有反駁。

    “以性別分布概率來說，omega只是人群的十分之一，而?在剩下那?九成的人眼里，明天、下個月今天能不能吃飽穿暖無疑更加重要。如果這百分之十的人也開?始進?入社會，競爭有限的工作?崗位，會不會立刻被其他人趕回房間深處？要說服人們?yōu)榱瞬皇亲约旱哪?一小部分做出切實的犧牲會很難，非常難……”

    安戈涅的眼前浮現(xiàn)藍色靜電度假村里，坐在休息室里等?待同性客人的那?對?omega姐弟。

    他們已經(jīng)那?么幸運，卻還是無法真正稱得上與所有同僚平起平坐。

    “而?且不是每個omega都會像我一樣，遇到你一樣正直和善的人去保護他們。等?待是不行的，只有書寫出來的律法也完全不夠，必須有人真的站到臺前，讓所有人看到omega也可以是掌權(quán)者，也可以受尊重，而?不是那?神秘的、只是某些?人所有物的那?十分之一。更不是在任何記錄中沒有留下姓名的、模糊的一群面孔……”

    安戈涅抽息了一下，她無法解釋，但終于得以順暢地將?隱隱約約的困惑用話?語捕捉定型，而?后傾吐出來，僅僅是這件事就讓她有流淚的沖動。

    嚴格地維持到現(xiàn)在的、身為公?主安戈涅的距離感也隨之破碎。

    她知道這么做狡猾，但她也必須打動西格，從情緒上動搖正直且溫柔、卻是個alpha的西格才行。

    “不那?樣不行，西格，如果不那?樣，恐怕直到我老死，這世界的這一部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如果可以，我完全不想?當站出來的那?個，我并不像你那?么堅定崇高，但你說得對?……”

    她對?他笑了笑。

    “還是得有人去做。”

    第98章 夢短夜長15

    西格沒有立刻作?答, 數(shù)次欲言又止。具體而感性的視角果然能夠觸動他。

    但尚不足以完全說服他——

    “你是只打算成為omega們的君王？要?成為?所有人接受的主君，你就不能只代表十分之?一人口的利益。我能理解你的憂慮, 但過分強調(diào)你的特殊只會讓大眾對你沒有歸屬感，甚至懷疑你與他們利益對立，那種情況下，你選擇登基無異于自我毀滅?！?/br>
    安戈涅笑了一下：“我剛才那番話，因為?聽眾是你我才會說出?來。”

    西格怔然眨了眨眼，工作?狀態(tài)下他的意志力強悍，喜悅的弧度才彎折出?端倪便立刻收斂回去?。

    “我最在乎的是什么, 我為?什么選擇登基這條路，其他人不必知曉。我是成長環(huán)境復雜的王室后裔, 與父輩不同，我理解普通人的苦難、愿意接受革新，而且恰好?是個omega，一開始我需要?展現(xiàn)這些就夠了。”

    西格搖搖頭，敏銳地抓住關鍵：“如果你想?要?的是政治影響力，哪怕王室不復存在，你也完全?可以在新政府中謀求一個職位, 大方地推行你的主張。安戈涅, 為?什么非得是王位？”

    她沉默了數(shù)秒, 抬眸不躲不閃地與他對視，徐徐說道：

    “讓我猜猜那種情況下我能獲得什么位置, 性別平等推廣大使？衛(wèi)生副大臣？那樣?我能發(fā)話的事務范疇是非常有限的，只要?我表露出?一點對經(jīng)濟規(guī)劃、對國防外交的看法，會不會就有人用眼神讓我閉嘴？那樣?我是不是也只是一個表明新政府對所有性別一視同仁的漂亮擺件？

    “但給我更高的位置, 恐怕也難以服眾——君主制都不存在了，憑什么還要?優(yōu)待一個至今只會對著鏡頭微笑的前朝公主？”

    西格以難解的冷靜態(tài)度作?出?結(jié)論：“所以, 你渴望保留血緣帶來的地位和特權(quán)。”

    她食指與拇指相碰，做了個俏皮的手勢：“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不介意成為?圣心聯(lián)合王室最后一代君王?！?/br>
    他身體?微微一震。

    “我與你們起跑線不同，只有特權(quán)這樣?的東西，只有權(quán)杖披風這樣?華麗的包裝才能讓我在名義上高于?你們，那樣?，我才能勉強不被低看一眼，”她垂下眼瞼自嘲地笑，“我希望更多的omega境遇改變是真的，但我不否認，我最在乎的可能還是自己的安危?！?/br>
    頓了頓，她輕聲問?：“對我失望嗎？”

    他的答句有些生硬：“我沒有立場指責你那么想??！?/br>
    “而且撇開君主制的存亡，我和你并沒有更多的分歧。我很贊同你描繪的愿景，我也并不是說你要?拋開讓所有人受益的政策，唯獨優(yōu)先?解決omega面對的問?題。但我也希望你理解，我不愿意將改變的期望全?都寄托在其他人身上。

    “西格，我們完全?可以合作?，我來當連接新舊世界的橋梁。保留一部分的舊制度也是個表態(tài)，可以幫你們穩(wěn)住貴族，爭取到更多時間，那樣?你們就不必在解決最緊迫的問?題的時候，還要?擔心應對內(nèi)亂?！?/br>
    “路伽也不會是問?題。想?要?復辟百年前秩序的夢想?家，和愿意參與變革的新君，哪一邊看上去?比較正?義？反抗軍聯(lián)合原王國軍聯(lián)合行動都會變得名正?言順。還有，向捂著錢包不放的貴族們籌措資金，有君主的名義，事情會好?辦很多，不是嗎？”

    西格眸光動了動，并未立刻表露出?意動，而是確認：“我是否可以理解為?，你愿意只當一個名義上的君主，只保留尊崇的地位，但不擁有干政的實權(quán)？”

    安戈涅反問?：“那種形式延續(xù)的君主制，你可以接受的嗎？”

    漫長的半分鐘沉默，他終于?說道：“視情況，我可以考慮?！?/br>
    她露出?笑容：“至少我們之?間不再是毫無?商談的余地了。”

    “具體?的條款我們可以慢慢談，但我目前的想?法是，其他都可以商量，只有一件事我很堅決。我希望保留君主對內(nèi)閣法案的否決權(quán)?！?/br>
    西格的神色再度變得銳利：“這等同保留了君王干政的特權(quán)，我不會接受。”

    “我想?也是，但這項權(quán)利是否有害取決于?坐在王座上的人在什么時候、怎么使用它，”安戈涅放緩聲調(diào)，“西格，你相信我嗎？”

    這是對西格、而非反抗軍首腦的提問?。

    黑發(fā)青年閉了閉眼，像是強行將答句咽了下去?。

    “政治不僅僅是利益交換，也講個人交情。對方是否值得信賴，很多時候只是感情上的判斷。”

    這是艾蘭因身體?力行教她的。

    她看著對方投影形象的眼睛。再精妙的儀器也很難完全?復刻出?含義豐富的微表情。她就沒法讀出?他是否因為?她的注視而有所心動。

    但她也只能繼續(xù)說下去?。

    “如果僅僅考慮政治立場，將你看作?叛軍頭領，作?為?亡國公主的我應該對你充滿戒備，提防你事后算賬。但我了解你是什么樣?的人，所以我相信你不會有意傷害我。我也相信你是真心誠意地想?讓更多人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所以我會給你力所能及的協(xié)助?！?/br>
    她輕輕地吸了口氣?。

    “那么你是否也愿意相信我，相信我不會濫用否決權(quán)，會當一個合格的政治伙伴？”

    “安戈涅。”西格輕輕念她的名字，像嘆息，也有一點驚異。

    “我不要?求你現(xiàn)在做決定。但這是我想?向你展示的某種可能性。如果你愿意認可我作?為?伙伴的價值，”安戈涅垂眸，表情一瞬間變得難以解讀，“聯(lián)姻也是我可以接受的。”

    西格第一反應是蹙眉，顯然想?起了上次爭執(zhí)的誘因。但他坐正?的姿勢泄露了附加條件的吸引力。

    她見狀笑了笑：“不是我作?為?籌碼被贈送給你的那種，而是作?為?互相扶持的政治伴侶的結(jié)合?！?/br>
    略作?掙扎后，西格克制地說：“我還需要?仔細考慮。這次我不能無?視身邊人的看法。這不是我一個人能做的決定?！?/br>
    安戈涅一直繃得筆直的背脊終于?略微向后靠了些許?！拔颐靼?。但在那之?前，我可以回首都星了嗎？”

    西格對這個問?題并無?猶豫：“好?，我到空港接你?！?/br>
    “那不太好?吧？”她輕笑，“雖然我也很想?見你，但消息傳出?去?，會顯得我在用自己賄賂你。”

    西格并不擔心自己的行蹤走漏，但沒堅持：“那么之?后見?！?/br>
    “嗯，之?后見?！?/br>
    通訊切斷，西格的身影很快化作?光點消散。安戈涅在原位坐了片刻才起身離開會議室。

    提溫從客廳的昏暗角落里冒出?來：“結(jié)束了？”

    “嗯?！?/br>
    “談得怎么樣?？”

    她看了一眼會議室的拉門，她在里面的時候沒有上靜音鎖：“你不都聽見了？”

    他一聳肩，很無?辜的樣?子：“你準備什么時候動身？”

    “盡快?！?/br>
    須臾沉默，他頷首：“我去?安排?！?/br>
    “你也一起回首都星嗎？”

    提溫眼神閃了閃，淡然回答：“我在化樂星城多待一陣，處理一些事，之?后再回首都星?！?/br>
    安戈涅張了張口，最后什么都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