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時雨抬手去擦拭去鼻下的鮮血，兀自突然笑出聲來，他手背上沾著血，又伸出手指輕輕掐住了謝臻的下巴，平靜的笑聲過后，他脫力地平躺在地上，盯著天花板沉默。

    “那我呢？謝臻，我該怎么辦?！苯鶗r雨低低出聲，不像是詢問，更像是自言自語，“我就該死嗎？哥，我就該死？”

    “我就該被你扔下，就活該去死？六年了，六年過去了……我還是睡不著，我還是只有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才能勉強睡著……我每天睜眼閉眼都是，都是你那天走的時候那種冰冷的眼神。我就活該去死？我就活該一次一次被你們?nèi)酉拢俊?/br>
    “你問我為什么，我也想問問你為什么，謝臻，為什么？我被拋棄，被孤兒院拋棄，被你拋棄，我都是活該？”

    靳時雨說話的語氣很輕，語氣充滿著不解和困惑。

    靳時雨抬眼看向滿臉錯愕的謝臻，難得露出了個輕松的笑出來，他繼續(xù)道：“被拔掉指甲，讓指甲重新再從rou里長出來，被打斷兩根肋骨，小指骨折……電擊、監(jiān)禁，頻繁抽取信息素，把我做成他們實驗的藥人……你還想聽更多嗎？謝臻，這一切是不是我活該？”

    “我不應(yīng)該做什么？不應(yīng)該從地獄里爬出來找你，還是不應(yīng)該在五歲那年遇見你？還是不應(yīng)該被親生母親當(dāng)做缺陷人拋棄扔下？”

    “你告訴我啊！謝臻！說話??？！”

    靳時雨反撲欺壓上身，雙臂撐著地板，兩只眼睛紅得像是能滴出血來。狼狽的面孔上，沾著斑斑血痕，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質(zhì)問著他，低吼聲像一身悶雷，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諝饫餄駶竦?，這還是過了冬至后的第一場雨，又寒又濕，房間里沒開空調(diào)，謝臻肯定受不了……

    他質(zhì)問謝臻的時候，原本積郁在胸口中的怒火又莫名被澆滅，質(zhì)問的心思在這個瞬間突然又劈叉到了別處，腦子里一堆想法紛亂交錯疊在一起，連靳時雨現(xiàn)在都分不清他到底想干點什么。

    謝臻躺在地板上，連疼都忘卻了，他定定地看著靳時雨，聲音卡在喉嚨里半點都發(fā)不出來。

    直到兩滴略咸的水滴滴在謝臻的唇邊，他手腕有些脫力，他勉強抬起手來，金屬手銬碰撞發(fā)出清脆的敲擊聲，謝臻的手指停滯在距離靳時雨臉頰的一寸邊緣，慢慢地，又縮了回來。

    連靳時雨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流出那兩滴眼淚。

    他覺得特別特別痛，無論哪里都是。

    謝臻緩緩撕下膏藥貼的膜布，脫了衣服反手將膏藥貼在肩上。靳時雨將臉上的傷簡單處理了下，一言不發(fā)地去陽臺抽煙了。

    周遭都靜悄悄的，謝臻有些心煩意亂，甚至也想找煙出來抽，摸煙的動作卻還是收了回來。那兩滴又燙又咸又澀的眼淚，落在臉頰上的觸感依舊清晰可察。

    他們此刻就像站在懸崖邊緣，誰都不肯進一步，誰也不能退一步，在這場紛爭中，沒人愿意妥協(xié)，而爆發(fā)過后的他們，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我想吃點東西?！?/br>
    靳時雨抽完煙進來，聽見低著頭的謝臻淡淡道，語氣有些疲憊。

    靳時雨動作一頓，走到廚房看了眼冰箱，空蕩蕩的，他想起謝臻一天沒吃東西，又將門合上回答道：“沒有東西了，點外賣過來或者是去樓下超市買點東西回來做，你選吧?！?/br>
    “算了，我去趟超市?！苯鶗r雨原本想讓他做選擇，但仔細一想，還是決定買點食材備用。靳時雨心情不佳，從桌上拿起家門鑰匙，換上鞋準備離開。

    謝臻聲線平平：“……我和你一起去吧?！?/br>
    在下樓前往超市的過程中，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幾乎可以說是降到冰點。沒人再主動開口說話，也沒人再提起剛才的事，靳時雨說的那些話在謝臻腦海中反復(fù)震蕩，弄得他頭痛。

    外面下了點雨，去超市不過也就是一棟樓到另外一棟樓的距離，在肩膀緊挨著于傘下避雨的那兩分鐘，靳時雨身上的氣息都像根刺。

    謝臻不知道靳時雨當(dāng)年經(jīng)歷過這些，靳時雨提起的這些，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現(xiàn)在該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去面對靳時雨。愧疚？還是坦蕩？

    他通通都不知道。

    這個時候的超市人煙有些稀少，連收銀員都坐在收銀臺撐著臉打瞌睡。靳時雨隨手挑了幾包蔬果菜瓜扔進購物車里，又去挑了幾包掛面，謝臻便一直跟在他身后。

    謝臻這人忌口不算多，但也稱不上少，這些所謂的忌口都被列于“可以吃但是不愛吃”的行列之中，類種有些龐雜，但靳時雨卻莫名都一一精準地避開了那些。

    他安靜的要命，只能靜靜打量著周圍，謝臻地目光慢慢落到超市里間柜臺上的奶粉，又迅速地收回了眼。

    “你要買點什么?！苯鶗r雨又抓起一包塑封后的菠菜放進購物車里，語氣沉沉問道。

    謝臻：“沒有什么要買的。”

    “那你跟出來干什么？”靳時雨審視的目光在一瞬間就落在了謝臻身上。謝臻皺眉閃開他的視線：“出來透透氣。”

    靳時雨還想說點什么，卻突然收到了電話，是靳寒打來的，說是有關(guān)他的特質(zhì)試劑研究初步有了成效，讓他抽空和陳醫(yī)生回去做一次皮試。

    他應(yīng)聲完，聽著靳寒補充著說了一堆有的沒的東西，耐著性子將話都聽完后才掛，等他回頭一看，謝臻不知什么時候到了柜架的另外一側(cè)。靳時雨輕輕皺起眉毛，推動著購物車往那個方向去了，卻發(fā)現(xiàn)謝臻也在打電話。

    謝臻說話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你說去哪兒。”

    “你要去哪兒？”靳時雨驀地出現(xiàn)在他背后，語氣平而冷淡。謝臻冷不丁被嚇了一跳，穩(wěn)住手機對著電話那端隨意扯了個借口掛斷，他眉宇間有些不善，對于靳時雨這種偷聽的行為感到有些厭煩。

    “沈京昭的電話?！?/br>
    謝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多余解釋這句，只是覺得自己不解釋的話可能會更麻煩。

    “你要走？”靳時雨微瞇起眼，甚至當(dāng)即開始懷疑謝臻要跟著出來逛超市是預(yù)謀好的要逃跑。謝臻幾乎是一眼就識破他的想法，靜靜地看著靳時雨：“我如果能走，你連我一個屁都摸不著。”

    罵完又覺著不得勁，又補充罵了一句。

    “一群神經(jīng)病?！?/br>
    他還不能走，起碼在徹底弄清六年前發(fā)生了什么之前，他不能走。

    第35章 無法自欺的一件事

    35

    沈京昭的那通電話有些許莫名其妙，他突然打電話過來邀請謝臻去外市參加一名大學(xué)時期對他們幫助甚多的一位教授的二婚婚禮。謝臻拒絕后無果，又被他旁敲側(cè)擊說如果在鶴市受制可以去別的地方。

    最近發(fā)生的事太多，謝臻火氣也比以往旺不少，這樣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對于他來說，基本等同于找罵。

    廚房里開了灶，沒過多久，靳時雨便端著兩碗煮好的雞蛋面回來了。煎過的雞蛋安安分分撂在白面上，里面還擺著幾根燙熟的青菜，這也是靳時雨難得能稱得上做的還不錯的面食，畢竟小時候他跟著謝家的阿姨也只學(xué)過這一樣。

    熟悉的味道在謝臻舌根上漫開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咬斷了嘴里的面，一瞬間險些連咀嚼都忘記該怎么做了。靳時雨倒是面不改色，一聲不吭地低著頭吃飯，也不抬頭看他的反應(yīng)。

    謝臻總覺得嘴里味道尚佳的雞蛋面突然有些泛澀，就像在拼命提醒他和靳時雨之間出現(xiàn)了一條天大的鴻溝，那樣的感受就像是時隔多年重溫到家的味道，卻猛然發(fā)現(xiàn)菜品已經(jīng)變質(zhì)了一樣。

    “難吃？”靳時雨吃得很快，在謝臻撂下筷子不動的幾分鐘里，他基本就已經(jīng)把一碗面吃了個大概，他抬起眼詢問謝臻。

    謝臻：“……沒有，你這個跟王姨學(xué)的吧。”

    靳時雨淡淡嗯了一聲，將碗里剩下兩根青菜揀出來吃掉，罕見地提起了這個和他們都有聯(lián)系的人：“逢年過節(jié)有空的時候我還會去看她，她現(xiàn)在在家附近做家政，那個年輕時騙了她所有家當(dāng)?shù)牟“A鬼丈夫前幾年死了，她現(xiàn)在過得不錯?！?/br>
    坐了四年牢，跟著唐紀干了兩年，謝臻一直沒和過去的人或事有什么聯(lián)系，聽到靳時雨說王姨過得不錯，他難得有了點和過去掛鉤的實感。

    “挺好的?！敝x臻低聲回了句，匆匆往嘴里捍了幾口面。

    靳時雨不明分說地看了他一眼。

    謝臻餓了一天的胃在猛烈的進食下突然變得有些絞痛，謝臻勉強吃了兩口，又沒法縱容自己再繼續(xù)，只能作罷。

    碗里剩了半碗，靳時雨正在看手機，聽到動靜暼了一眼：“你就吃這些？”

    “有點難受，不吃了。”謝臻呼出一口氣，試圖平復(fù)胃里酸水上涌的疼痛，卻不減反增，剛咽下去的食物，在他臉一白之際，險些吐了出來。

    靳時雨眉頭一跳，動作迅猛地撈起謝臻、拿上鑰匙，雷厲風(fēng)行地準備出發(fā)去醫(yī)院。謝臻被他抱起來的時候狠顛了兩下，險些吐在靳時雨身上，他捂住嘴發(fā)狠道：“……你動作輕一點會死嗎？”

    “我看你快死了?！苯鶗r雨不太留情，冷聲反嗆。

    到達醫(yī)院后，靳時雨給他掛了個急診，匆匆地帶著謝臻去了急診室。靳時雨進去后嫻熟地報出了有胃病史、一天沒吃東西、目前確診懷孕的基本情況，讓患者本人無話可說。

    醫(yī)生建議做個b超，縱然是謝臻說自己已經(jīng)好受多了，卻還是按捺不住靳時雨的強硬。邁進b超室的時候，謝臻心里多少是有些忐忑，畢竟做b超也就意味著，他有機會會看見肚子里面還沒有發(fā)育成型的那個小生命。

    即便謝臻千般萬般不想留下來這個孩子，可他不是鐵石心腸，靳時雨有多想、多強硬地想要逼著他做出留下這個選擇，謝臻都看在眼里，再硬的心到這樣的時候，也會軟化那么一瞬間的。

    黏糊糊的液體被涂抹上肚皮的時候，謝臻罕見的有些緊張，他略顯局促地撩著自己的衣服，安靜地望著天花板眨了眨眼。負責(zé)做b超的醫(yī)生將冰冷的儀器放在他肚子上，不到半秒，發(fā)出了一道疑惑的聲音。

    “?。恐x先生，你沒有懷孕啊，怎么跟醫(yī)生亂講啊，不過你這個腸胃是有點嚴重的，這個胃呢……”

    謝臻后面的話甚至都沒能完完全全聽進去，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凝滯了，停滯在沒有懷孕那四個字出來的瞬間。

    沒有懷孕，沒有這個所謂的意外。

    謝臻大腦在這瞬間轉(zhuǎn)得很快，他總覺得自己似乎是應(yīng)該開心的，可為什么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高興？對于他來說，多得仿佛是如釋重負。

    因為他和靳時雨誰都不用做選擇了。

    站在門口的靳時雨，聽見這個四個字的時候，臉上的傷口在一瞬間莫名又痛了起來，渾身的血液，在一瞬間冷了。靳時雨靜靜看向躺在檢測臺上的謝臻，目光里帶著些許不解、困惑和難以置信。分明是已經(jīng)確認在確診單上的檢測結(jié)果，為什么會出現(xiàn)差錯？

    醫(yī)生確認完基本情況，遞給謝臻兩張紙讓他擦干凈肚子上的粘液，謝臻愣愣接過，溺在靳時雨的眼神里回不過神來。

    直到靳時雨突然消失在眼前，轉(zhuǎn)身不見了，謝臻才堪堪回神。謝臻緩緩屈起身，動作緩慢的將肚子擦干凈，沉默著接過單子回了急診室去找醫(yī)生，醫(yī)生正在給其他病人就診，于是乎謝臻便尋了個位置坐下姑且等待。

    這個消息有點像個突如其來的重磅炸彈，而實際上宣布他懷孕的那個重磅炸彈也不過才是昨天砸在他的身上而已。謝臻連坐下的時候，動作都輕松了很多，從昨天回去開始到剛剛，謝臻的坐姿、站姿都有些下意識的緊繃和小心翼翼。

    謝臻明明一心不想要這個根本不存在的“孩子”，卻還是在某些細節(jié)上透露出了點實質(zhì)。譬如他真的一天都沒有摸過煙，即便這一天里發(fā)生了那么多，也譬如他一直小心翼翼，害怕會出現(xiàn)怎么樣的意外。

    他突然覺得自己這種冷酷的決心和小心的呵護湊在一起格外荒謬，在某種角度上來看，他和靳時雨這兩天的爭吵、袒露，看起來有些像個笑話。

    叫號到了謝臻，謝臻獨自一人進去解釋了下昨天發(fā)生的情況，又在醫(yī)生的絮叨下接過胃藥配藥的單子，出門后才發(fā)現(xiàn)靳時雨已經(jīng)回來了。

    身上還帶著點煙草氣息，儼然是去抽了煙才回來。

    謝臻有些無言，尤其是對上靳時雨這雙鋒利、堪稱是質(zhì)問的眼神時，他有些無話可說。

    昨天唐紀的試劑里有什么成分和靳時雨注射在他腺體里的信息素結(jié)合導(dǎo)致出的假孕現(xiàn)象他不清楚，也很難用所謂科學(xué)的語言去解釋。

    謝臻卡了半天的殼，最后也只靜靜地憋出來一句故作輕松的話：“這樣不好嗎？這樣我們都不用做選擇，我們不會鬧得那么難看?！?/br>
    靳時雨看上去有些生氣，那雙極具威懾力的、alpha的眼睛，在直面上去時，總讓人想起森林中的毒蛇惡狼。

    不知道又是那句話戳了靳時雨的雷點，他冷冷嗤笑一聲：“謝臻，我現(xiàn)在覺得你這人特別有意思，就算懷孕是真的，你也不會做出我想要的那個選擇吧?！?/br>
    “從頭到尾對你來說，答案只有一個，怎么現(xiàn)在惺惺作態(tài)，從昨天到剛才為止，我對你說了那么多希望你把它留下來的話，你沒有半分動容，你現(xiàn)在跟我說選項里有我，你還真是扯謊的功夫信手拈來。”

    “你要是早幾個小時跟我說出選擇這個詞，我可能還真的會感動兩秒鐘。”

    謝臻被他嗆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緊了緊拳，面無表情地看向靳時雨，他轉(zhuǎn)身走去西藥房找人拿藥，不愿意和靳時雨再多費口舌。

    畢竟他謝臻切切實實就是靳時雨口里說的那樣。

    回去的路上，靳時雨安靜的可怕，車里濃厚的煙味兒甚至沒有散過，一根又一根，基本沒有斷過多久。

    謝臻聞得心煩，皺眉打斷他要點煙的動作：“能不能別抽了?！?/br>
    靳時雨冷不丁將剛點上的煙碾進煙灰缸里，順應(yīng)著紅綠燈踩下一個剎車，他淬著冷光的眼睛看向謝臻。

    破天荒的，難得征詢了一次謝臻的意見。

    “回去做吧?！?/br>
    謝臻眉毛一跳，心里又煩得厲害，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捂住眼睛：“向來不都是你說了算嗎，隨你便?！?/br>
    片刻沉默后，謝臻察覺到靳時雨明顯加快的車速，還是皺著眉補充了一句。

    “……要買套?！?/br>
    謝臻在這個瞬間，猛地清清楚楚察覺到，他和現(xiàn)在的靳時雨之間，與過去的謝時雨之間，最為本質(zhì)、清晰的差別是什么。

    第一個差別就是，現(xiàn)在的靳時雨遠遠沒有當(dāng)初謝時雨演出來的那么喜歡他，不會無條件地遷就、害怕惹怒他。

    第二個差別就是，他們都是距離未成年世界已久的成年人，在解決怒火和煩悶的事情之上，也會有些不約而同的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