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墨從甕里舀半盆水擦洗，嘴里含糊不清地說道：“沒干那么晚，跟劉國輝在外?頭喝了碗面?！?/br>
    “劉國輝？”姜冬月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是?劉根生的侄子，“他找你干啥？聽大花說他好像在萬通市當司機來著?！?/br>
    唐墨搖搖頭：“哪兒呀，這小?子買了輛皮卡車，跑南方幫人拉貨呢。估計賺了不少，今天?跟我說想租咱們?家的地，在村里開板廠。”

    自家統(tǒng)共六畝地，兩畝在第三?道河，四畝在第六道河，聽劉國輝意思，他想把那四畝全占了，一口氣開個大廠子。

    “他咋說??？一年?能出多少錢？”姜冬月端過來飯菜，又給唐墨拿倆饅頭，“多吃點兒，專門給你留的?！?/br>
    唐墨打小?沒受過什么優(yōu)待，嘴里說著“對?付一口就行”，心里其實很享受姜冬月給自己開小?灶，三?下五除二就把涼拌空心菜消滅光，饅頭也吃了大半個。

    “跟別人家一樣?，都是?八百。他還想租十年?，叫我再往下便宜五十塊?！碧颇呎f邊吃，末了抹抹嘴，“我沒答應，說回來跟你商量商量?！?/br>
    姜冬月“噗嗤”笑了：“商量啥呀，我也不答應。”

    唐墨頓時松了口氣：“一畝地八百，四畝地一年?就是?三?千二，把種子、肥料和犁地錢一刨挺劃算?？稍矍f稼人就靠種地吃飯，我真舍不得往外?賃。”

    莊稼人都知道種地是?個辛苦活兒，平常面朝黃土背朝天?，農(nóng)忙時一顆汗珠摔八瓣，還得提防水旱蟲災，賺的錢跟打工做生意完全沒法比。但對?他這樣?趕上好政策的農(nóng)民來說，土地是?最重?要的財富，是?要傳給子孫后代的飯碗。

    只要守住田地，甭管貧富肥瘦，高低能混一口飯吃，不像他爺爺那輩兒動不動餓死人。

    姜冬月和唐墨的想法差不多：“現(xiàn)在機器越來越先進?，種地比以前輕松多了，再分六畝咱們?也種得動?！?/br>
    說著把碗盤拾掇起來泡進?水盆，又叮囑唐墨，“你千萬機靈點兒啊，別叫人灌幾句好話就心軟?！?/br>
    唐墨：“放心吧，憑我這覺悟，什么糖衣炮彈也腐蝕不了?！?/br>
    夫妻倆既商定主意，第二天?唐墨便以“你嬸嬸不想租”回絕了劉國輝，總價提八百也沒松口。

    “沒事兒叔，買賣不成仁義在，”劉國輝不愧在南方歷練過，雖然沒談成心里不滿意，話說得十分敞亮，“往后都在村里待著，需要搭把手的盡管說昂，侄子隨叫隨到！”

    “好！改天?有空了來家里坐坐啊。”

    唐墨客氣兩句，照舊蹬自行車去板廠砂光，劉國輝則轉頭去尋相鄰地塊的主家，還托趙大花在小?賣鋪幫忙留意，有誰家想出租的告訴他。

    然而這年?月鄉(xiāng)下交通太不發(fā)達，兩米寬的石子路都很少見，更多的是?常年?人走車壓形成的黃土路以及崎嶇坑洼的鄉(xiāng)間小?路。

    這種路平常還行，稍微下點雨便濕滑得厲害，別說運木頭的貨車不敢靠近，連姜冬月的三?蹦子也得給三?輪車讓位。

    劉國輝風風火火跑了小?半個月，發(fā)現(xiàn)石橋村適合開板廠的地就那么幾家，別的不是?離平金河太近容易漫水，就是?離大路太遠難走車。

    在有限的幾家里比較來比較去，從位置、畝數(shù)、價錢到主家名聲，居然還是?唐墨的地最合適。因為第六道河靠近大路，也不像第七道河那樣?緊挨鄰村的地，更加方便安全。

    “咋這個難搞哦……”劉國輝扒拉扒拉新燙的頭發(fā)，跨上摩托轟隆隆朝村西駛去。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趁年?輕就得勇敢往前闖！

    * * *

    “現(xiàn)在年?輕人腦瓜真靈活啊，不服不行?！苯略诘仡^補完麥種，把鐵鍬放倒坐樹蔭下休息，“要是?今天?沒領婁機種地，國輝準得過來找，哎?！?/br>
    摸著良心說，她真的不想往外?租地，錢多錢少都舍不得。但劉國輝可能是?年?輕血熱，沖勁特?別足，認定她們?家地塊后，一邊隔三?差五要請?zhí)颇吗^子，一邊攆著她嬸長嬸短地套近乎，特?別熱情。

    前幾天?掰棒子走個碰頭，小?伙還堅持下地竄忙，掰了得有二、三?百個。臨走又要幫著開拖拉機，被?她好說歹說才回去。

    “幸虧今年?種麥子早，再叫國輝抻幾天?，我都怕堅持不住，哎。”

    姜冬月越說越感慨，見唐墨悶不吭聲地在旁邊翻田埂，順手揪棵草根扔過去，“老?黑，先吃個梨吧，待會?兒我跟你作?伴整?！?/br>
    一個人耙田埂經(jīng)?？床粶剩瑐z人對?頭干更容易些。

    唐墨這才抬起頭，說了聲“不用你歇著吧”就接著干，直到一整條田埂耙完，才拖著略顯沉重?的腳步過來吃梨。

    這是?林巧英從鎮(zhèn)上買的水鴨梨，個頭不大但皮厚汁甜，往日里唐墨幾口吞一個，今天?卻細嚼慢咽地在那兒啃皮，淑女得要命。

    喲，這是?有秘密啊……姜冬月撞撞唐墨，故意問道：“怎么了老?黑？瞧你滿臉沉重?的模樣?，是?不是?背著我干啥壞事了？”

    “……”

    唐墨頓了頓，叼著半塊梨發(fā)出抗議，“我天?天?兜里叮當響，還沒笑安零花錢多，能干點兒啥？有賊心也沒賊膽吶?！?/br>
    “去去去，這么大的人了少耍貧。”姜冬月邊說邊飛快扣住草叢里跳躍的蟋蟀，拔一根毛毛莠串起來，“有什么發(fā)愁事趕緊講，過了這村沒這店啊。”

    唐墨撓撓頭：“害，也不是?啥大事，就晌午那會?兒在橋頭碰見劉建設，他找我打聽咱家地，想租兩三?畝，價錢比劉國輝的高兩成。”

    姜冬月：“……？”

    “自從劉建設摔傷腿，你倆都幾年?沒聯(lián)系了，就這還用愁？咱們?哪家也不租，誰也不得罪，叫他們?愛找誰找誰去吧?！?/br>
    “我不是?愁那個?！碧颇珘旱吐曇?，額頭浮起個淺淺的“川”字，糾結得仿佛待嫁姑娘，好一會?兒才張開嘴，“我就是?覺著吧，咱村東家租地西家租地的，證明板廠能掙錢，是?個紅火買賣?！?/br>
    “冬月，你說我們?自己干個板廠行不行？”

    第142章 開板廠（補）　　擱以前唐墨絕對想?不到開板廠自己干, 但最近被劉國輝反復游說，各種“咱家這?塊地特別適合開板廠”，加上劉建設也厚著臉皮來套話, 他心里忍不住就生出那么點兒活絡——

    劉國輝毛頭小子，劉建設有點歲數(shù)而且腿腳不利索，就這?人家都?敢張羅開板廠。他正是身強力?壯的好年歲，為什么不能自己干？

    “不干劉國輝那種砂光、貼面的大板廠，就整個小的，拉木頭起?釘子，再把木頭鋸了賣?！?/br>
    “咱們占自家地踏實, 一畝就差不多夠了。”

    “這?點活兒用不了倆工人，我?自己能拉鋸，再招三五個起?釘?shù)亩?富余?！?/br>
    “其實咱村王志強還?有那誰, 前兩年就找我?打問過?, 我?隨口?給拒了……”

    老話說“言有靈, 誓有咒”, 很多事情悶在肚里沒說之前，往往只是一團模模糊糊的念想?。一旦張嘴說出來, 仿佛遙遠天邊飛過?的鳥雀忽然?撲棱著翅膀停在矮樹梢, 稍微伸伸手就能夠著。

    唐墨此刻就沉浸在“觸手可及”的興奮中，越說越覺得?能行, 直到啃完仨梨不見姜冬月吭聲，才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巴：“咳咳，我?也沒打算一定要開板廠，就是琢磨著給別人占不抵自己占, 土地是貧下中農(nóng)命根子嘛?！?/br>
    姜冬月：“……”

    她對開板廠沒啥意見，只是太驚訝了！

    瞧這?個叭叭叭的黑臉莊稼漢, 說話一板一眼十分清晰，還?是從前那個只會埋頭干活的老黃牛嗎？

    “你、你變了啊老黑?！苯逻駠u不已，伸手掐掐唐墨的胳膊，滿眼都?寫著刮目相?看，“真是鄉(xiāng)下鯉魚跳龍門?，突然?長本事啦?！?/br>
    唐墨沒遭嘲笑反而難得?鎮(zhèn)住媳婦，大尾巴“嗖”地就翹起?來了：“這?算什么本事？要不是以前孩子小家里困難，我?早把板廠開起?來了！咱倆都?實惠，到時?候我?當老板你當老板娘，說不定買賣干得?比陳愛民還?大呢?！?/br>
    “哈哈哈哈哈！”姜冬月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好一會兒才扶著唐墨肩膀站起?來，“加油啊老黑，鼓足干勁，力?爭上游，爭取早點兒混成唐老板?！薄　　胺判陌桑竽腥送驴?唾沫就是釘，說干咱就能干?？上溩臃N下了，還?得?多等一年?！?/br>
    “好飯不怕晚，再攢攢本錢……”

    夫妻倆越商量越投契，等六畝地都?拾掇齊整又澆了水，便到平村鎮(zhèn)的電信門?市登記，請市里派工人下鄉(xiāng)安裝固定電話。

    一是為了將來做生意方便聯(lián)系，二是因為國慶節(jié)之后唐笑笑就開始冬季作?息時?間了，從一周回一次家改成兩周一回。第二周的星期五下午會少上兩節(jié)課，放學生們早點坐車或者等家長來接。

    雖然?時?常跑到三中看望閨女，姜冬月仍然?很擔心，怕她遇到事情死扛，不愿往趙成功家打電話，偷偷叮囑了不知?多少遍。

    如果自家能扯根電話線，唐笑笑就可以勤打電話，沒什么需要顧忌的。

    四天后，兩個穿著工作?服的電信工人找上門?：“老鄉(xiāng)，這?戶是唐墨家吧？我?們來裝電話。”

    姜冬月忙把人往院子里讓：“對，是唐墨，九月九那天登記的。”　　“嗯，我?查下?！鄙阅觊L的工人翻了翻厚厚的藏藍色筆記本，再次核對一遍姓名和住址，然?后問清放座機的位置，打開工具箱忙活起?來。

    姜秋紅碰巧來送棗子和咸菜，一看這?陣勢眼睛都?瞪大了：“行啊冬月，‘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你眼看著實現(xiàn)一半了。”

    又問那倆工人，“今天裝好了就能打電話嗎？整套下來多少錢呀？”

    工人理?著電話線頭也沒抬：“初裝費一千八，月租十八，交費二十四小時?正式通話?！?/br>
    “這?么貴？！”林巧英驚得?倒吸一口?冷氣?，“一千八得?賣多少甕糧食??？太貴了！”

    難怪冬月這?幾天光念叨隨時?接打電話的好處，死活不提多少錢，原來這?么貴！

    姜秋紅安慰道：“還?行，比早幾年便宜。我?記得?之前高家屯那誰裝電話，單初裝費就花了五千多?！?/br>
    “是啊媽，現(xiàn)在裝劃算?！苯鲁脵C描補，“老黑的伙計不是上個月剛裝嘛，那會兒還?兩千整呢?！?/br>
    姜秋紅：“我?發(fā)現(xiàn)帶電的東西是越往后越便宜，明年要能再降幾百塊，我?也裝一個，每天給咱媽打電話?！?/br>
    姜冬月：“那咱媽肯定天天守著電話等你，你千萬早點兒打，不然?想?得?慌?！?/br>
    姐妹倆一唱一和，聽得?倆工人都?笑了：“大娘，甭心疼錢啦，看你家閨女多孝順?！?/br>
    林巧英：“……湊合過?吧?！?/br>
    說著拎起?水瓢，轉身去南棚子做飯了。

    姜冬月心想?勉強過?關了，結果當天晚上就見林巧英瞇著眼睛坐在燈下鉤東西，隱約看出是個四四方方的帶花紋毛線墊子。

    “媽，你怎么突然?想?起?鉤針了？明天再做吧，看得?清楚?！?/br>
    林巧英慢悠悠瞟閨女一眼：“快好了，今天我?說啥也得?把一千八蓋嚴實，不能落灰?！?/br>
    她年輕時?給地主家織布做工，三尺細洋布才掙五角銀錢，全換成高粱米精打細算地下鍋。一千八都?夠全家人吃半輩子使不清了！

    那可是一千八啊……林巧英只要想?一想?，就心疼得?宛如割rou，背后偷偷罵電信的搶錢。

    “一個塑料電話機，一根羊毛卷兒電話線，跟小孩玩具差不多，居然?敢賣一千八，早晚叫國家干部整頓了去?！?/br>
    然?而星期四接到唐笑笑從三中打回來的電話，林巧英立刻換了臉色，笑瞇瞇地囑咐道：“該吃啥吃啥，別餓著……行，明天讓你媽早點兒接你……姥姥買鴨蛋啦，又大又圓，等你回來一塊兒腌?！?/br>
    直到說完再見，對面?zhèn)鱽頀鞌嚯娫挼摹斑青甭?，她還?舍不得?放下聽筒，捧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哎呀，離那么遠說話聽得?清清楚楚，好像長了順風耳，真稀奇?！?/br>
    不行，得?趕緊再勾個墊子，兩塊替換著蓋。

    唐墨和唐笑安對電話也挺好奇，但家里沒有遠方的親戚能聯(lián)系，唐笑笑又不能天天打，導致父子倆空守著座機沒地兒發(fā)揮，憋得?抓耳撓腮。

    最后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號碼，撥出去聽了聽天氣?預報，還?有模有樣地跟人家對話：“明天刮風嗎？”

    “小雨轉陰？嗯，知?道了?！?/br>
    一大一小倆黑腦袋湊在紅色聽筒旁邊，表情嚴肅認真，等里面?zhèn)鞒鎏鹈赖呐案兄x您的來電，祝您生活愉快，再見”，才意猶未盡地掛掉，齊齊舒了口?氣?。

    唐笑安捧著臉感慨：“爹，電話真神奇呀~”

    “這?就神啦？”唐墨呼嚕一把兒子的頭毛，“手機更?方便，拿在手里到處走，走哪兒打哪兒，以后爹有錢了就往家里添倆手機，給你分配一個?！?/br>
    唐笑安認真道：“不要手機，我?媽說手機信號不好，接電話的時?候要爬到房頂?！?/br>
    唐墨：“……”

    你媽那是嫌貴，一臺手機上千塊，月租六十塊起?步，一年至少七百多，可比座機耗錢。

    就你這?傻小子一蒙就信，嘖。

    * * *

    裝完電話新奇了一陣子，生活重歸于平靜，除了姜冬月偶爾會給國際城認識的攤販打電話，提前咨詢或預定布料衣裳，看起?來和去年并沒有任何不同。

    但實際上，為了明年開板廠的目標，夫妻倆已經(jīng)開始悄悄行動了，一邊早出晚歸地干活攢錢，一邊留意村里板廠的動靜，看別人家怎樣招工結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