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之上迎風(fēng)沐雪，涼透肌骨，梁道秋搬了幾只炭爐，炭火篳撥，不時(shí)蹦出幾點(diǎn)火星，照亮了乾佑帝的臉。

    他一臉荒謬，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有思搶占臣女，逼你就范？”

    魚酈道：“臣女是否胡言，官家盡可去審問祖母生辰宴當(dāng)日值守的禁衛(wèi)，嵇其羽將臣女強(qiáng)行挾至東宮，千真萬確?！?/br>
    乾佑帝一時(shí)沉默，緊盯著魚酈的臉，半晌，才搖頭：“朕太不明白了，你這是在干什么？”

    他在趙璟的強(qiáng)硬之下已經(jīng)妥協(xié)，答應(yīng)讓他娶蕭魚酈過門，只等著年后詔立天下，太子大婚。

    他還替自己兒子屈得慌，沒想到對方還嫌棄上了。

    魚酈道：“臣女對太子無意，從未想過要嫁給他，若官家不棄，請您按照之前說好的，還將臣女賜婚給陳留太守薛兆年?！?/br>
    她提及薛兆年，像撥了乾佑帝腦子里的一根弦，他收斂戲謔，沉色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魚酈知道這是個(gè)老狐貍，在他面前絲毫破綻都有可能致命。她快速回想斟酌了無數(shù)遍的說辭，似真似假，真亦假時(shí)：“臣女絕無可能再嫁他人，哪怕是太子。”

    乾佑帝傾身問：“難道傳言是真？”

    魚酈道：“吾主千秋后，臣女已決定了斷塵緣。只是想在有生之年，看著薛兆年身敗名裂，看著蕭家滿門傾覆，到那時(shí)再向官家討個(gè)恩典，埋名遠(yuǎn)游，豈不圓滿?！?/br>
    她這話說得真情實(shí)意，幾分悵惘，幾分恨意，還透出些心死如灰的意味。

    乾佑帝半信半疑，卻找不出什么疏漏。

    他皺眉，這丫頭當(dāng)年與薛氏、與蕭家的恩怨，他是知道的。只是鬧出這么大陣仗，這些說辭又顯得過于輕飄。

    可乾佑帝又實(shí)在想不通，她放著唾手可得的儲妃之位不要，究竟還能圖謀到什么更好的東西。

    難道是明德帝的陰謀？

    這個(gè)念頭剛剛成形，就被乾佑帝飛快否了。

    怎么可能？那薛兆年可是引魏軍入城的大功臣，此人粗鄙不堪，卻極會權(quán)衡利弊，知道前周的遺老遺少恨毒了他，斷不可能糊涂到再跟他們有什么攀聯(lián)。

    而且他監(jiān)視蕭魚酈許久，敢確定，她同宮外的前朝余孽沒有來往。

    再者，若明德帝當(dāng)真有這神通，哪還有他們趙氏的今天。

    真是杯弓蛇影。

    乾佑帝謹(jǐn)慎地轉(zhuǎn)動扳指，思忖良久，試探道：“若朕不答應(yīng)呢？”

    魚酈垂首：“若無官家賜婚，只怕太子不會罷休。臣女的閨譽(yù)分文不值，反倒是殿下身系萬千，關(guān)乎社稷國運(yùn)?！?/br>
    幾句話，說動了乾佑帝的心事。

    趙璟鬧了這么一通，雖然他明面上沒有發(fā)作，但內(nèi)心的怒氣積蓄良久，不然今夜也不會答應(yīng)讓越王跟著他登城樓。

    為父為君，他都不喜歡兒子忤逆，他不喜歡當(dāng)年那個(gè)任他打罵的兒子，如今變得剛硬倔強(qiáng)，屢屢觸他逆鱗。

    但是又不能廢。

    他不是文泰帝，不會因?yàn)橐患合矏憾龀鰟訐u國本的荒唐事，所謂廢長立幼不過是說出來嚇唬趙璟的，趙瑋什么樣子，他心里有數(shù)，絕無可能擔(dān)起神器之重。

    他老了，常年征戰(zhàn)，縱情酒色，身體大不如前。這一手打下的江山，需得安安穩(wěn)穩(wěn)交到一個(gè)穩(wěn)妥的人手中。

    乾佑帝向后仰身，漫然打量跪在他身前的魚酈，漸生出些幸災(zāi)樂禍的心。

    龜兒子，為了這么個(gè)女人發(fā)瘋發(fā)癲，人家轉(zhuǎn)頭就把你拋棄。

    真是活該。

    “朕應(yīng)你之請，你的擔(dān)憂也不乏道理。朕會下旨，連夜送你回蕭府。明日一早賜婚的圣旨就會下來，你安心備婚，蕭家人不敢為難你?！?/br>
    魚酈稽首：“謝官家。”

    ***

    趙璟醒來，是在第二日清晨。

    東宮宮人未召不敢入內(nèi)，還是乾佑帝察覺出蹊蹺，惑于兒子的過分安靜，派梁道秋來看，才發(fā)覺他被下藥。

    乾佑帝親自帶著御醫(yī)來，幾針施下，趙璟才慢慢醒轉(zhuǎn)。

    藥性殘存，他頭疼如裂，捂著后腦坐在床上，半天沒有動作。

    乾佑帝叉腰在窗邊慢踱，想奚落幾句，可看兒子那副樣子，又覺一股氣梗在胸前，說也不是，罵也不是。

    實(shí)在熬不過他，乾佑帝走到床前，居高臨下地睨趙璟，道：“朕早就說了，想成大事就絕不能耽于情愛。爹出身草莽，看慣了底層人為了往上爬有多么不擇手段，拋妻棄子也不過爾爾。你是太子，遲早全天下的人都要對你俯首叩拜，你想要什么樣的女人，甚至連手都不用招，自有懂事的奴才給你安排?！?/br>
    “你知道你錯在哪兒嗎？你錯在沒弄清自己的身份。你不動情，不拿女人當(dāng)回事，她們會挖空心思討好你，奉承你，生怕你拋棄她們；可若你非要把自己的心捧出來給女人，那這顆心可就不值錢了。太子的心，販夫走卒的心，說到底都是一樣腥臭，還比不上女人的脂粉?！?/br>
    趙璟仍舊安靜，遲遲沒有反應(yīng)。

    乾佑帝冷聲道：“說話。”

    正月初一，本該偷得浮生，同他新納的美人們尋歡作樂，偏要在這東宮給他的傻兒子上課。乾佑帝氣悶至極，心想趙璟再不說話，他就要動手。

    他四下環(huán)顧，正尋找稱手的工具，趙璟忽然抬頭，“父皇說得對。”

    乾佑帝愣住。

    趙璟瞳眸如冰，鐫著漠然，散漫地掃過這東宮寢閣，驀地笑了，這些日子的廝守竟是一個(gè)天大的笑話。

    他如沉溺于女妖美夢中的書生，一枕黃粱，驟然蘇醒。

    是呀，他的父皇說得對極了，情是個(gè)什么東西，自欺欺人的謊言，欲望的丑陋外衣，他偏要把已經(jīng)枯朽的東西從泥坑里撿起來，精心擦拭，再涂上釉彩，裝扮得華貴美麗，然后對人說，這是他的情。

    他情深似海，不撞南墻不回頭。

    好笑，太好笑了。

    趙璟笑出了聲，笑得渾身顫抖，聲線嘶啞。

    乾佑帝有點(diǎn)被他嚇著了，怔怔看他，不敢打罵，生怕再刺激到他，朝候在門外的御醫(yī)招了招手，讓他們再給趙璟把把脈。

    御醫(yī)上前，將要搭脈，卻被趙璟躲開了。

    他抬起頭，頜線流暢，喉結(jié)凸顯，日光透過窗牖上薄紗篩進(jìn)來，落在臉上，將有些蒼白的肌膚浸得如玉般潤澤。

    他沖乾佑帝微笑：“近來兒臣懶怠，尚書臺積攢了許多政務(wù)，兒臣這就要去處理?！?/br>
    乾佑帝看了他一陣兒，難得寬容：“那個(gè)……你不用著急，今天是大年初一，且歇歇吧?！?/br>
    趙璟已經(jīng)掀被下床，低頭穿靴子，留給他一個(gè)漆黑的頭頂：“兒臣不想歇。”

    ***

    除夕之夜，蕭家人臉色青灰地把魚酈迎進(jìn)府。

    宣德門下的官員很多，流言傳得極快，不多時(shí)，便滿城風(fēng)雨，街頭巷尾具是趣談。

    蕭瑯心里明白，鬧到這地步，太子是絕不可能再要蕭家的女兒。美夢破裂的朱氏和蕭婉婉大發(fā)脾氣，摔了幾只擺案上貢的冰瓷盞，朱氏更是同蕭瑯狠吵了一架。

    魚酈徹夜陪著祖母，待清晨起來，才去前堂。

    她來得晚些，蕭瑯夫婦和蕭婉婉已經(jīng)在用膳，朱氏體貼地給蕭瑯布菜。

    朱氏之所以能上位，靠得就是一身能屈能伸、撒嬌做嗔的好本事，要爭搶好處，還得籠絡(luò)夫君，一點(diǎn)都不能落。

    她自然沒有好臉色給魚酈，魚酈也不在乎這個(gè)，坐下后，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說：“我昨夜同祖母睡在一起，長久下去也不是個(gè)樣兒。從前母親在時(shí)我是有院子的，這些年我不在家，讓三meimei占了，也是情有可原?，F(xiàn)如今我回來了，煩請三meimei搬出來，那院子我要住?！?/br>
    蕭婉婉正因?yàn)橐鼍壜淇斩骱匏?，哪肯妥協(xié)，杏眼圓瞪，俏生生道：“大jiejie一回來就要搶院子嗎？”

    魚酈沖著她笑：“這話怎么說的？本來就是我的院子，這宅子當(dāng)年還是我外祖父出錢買的，若是三meimei覺得委屈，要不你們一家都搬出去?！?/br>
    “啪”的一聲，蕭婉婉把筷箸甩下，站起身要罵，蕭瑯飛快攔住，吩咐：“婉婉，收拾東西搬出來?！?/br>
    蕭婉婉不可置信地看向父親，剎那間眼淚盈眶，捧起絹帕凄凄楚楚地抹淚，好一副梨花帶雨。

    蕭瑯有感于眼下處境艱難，正煩躁，沒心思哄她，只沖著魚酈哀求：“院子給你住，你還想要什么爹都給你，爹只求求你，為著咱們?nèi)宓男悦毁F，你別再鬧了。”

    魚酈瞧他這副窩囊樣子，覺得頗為有趣。

    從前她溫婉仁孝，逆來順受，卻從未見她這爹爹對她用點(diǎn)心，把她放在眼里，如今做了這么多大逆不道的事，反倒被他高高捧起，生怕有點(diǎn)差池。

    魚酈笑靨燦爛：“爹爹這一說，我突然想起來，我母親的忌日快到了，我想請相國寺的僧人來家里做法事。”

    蕭瑯連想都沒想，立即點(diǎn)頭，為了彰顯誠意，當(dāng)下讓管家去寺廟送香火，約日子。

    魚酈有點(diǎn)滿意，覺得餓了，讓婢女新上一桌膳食，她要獨(dú)自享用。

    吃到一半，婢女來報(bào)，說東宮左庶子嵇其羽上門求見。

    魚酈覺得，像趙璟那么清傲的主兒，有了昨夜的遭遇，怕是這輩子不會再多看她一眼，絕無可能派人來見她。

    果然，那婢女接著說：“嵇庶君說，他是自己偷偷來的，殿下不知道，是有件東西，原本殿下預(yù)備送給姑娘的，如今用不著了，那東西無處可扔，還是交予姑娘吧?！?/br>
    魚酈想起，年前趙璟曾經(jīng)一臉神秘地說做了一件讓她高興的事。

    第13章

    大魏的太子不能是個(gè)瘋子

    嵇其羽把一方錦盒推到魚酈跟前。

    魚酈打開，里頭盛放著兩道卷軸，徐徐展開，竟是敕制院草擬的兩道圣旨，還未來得及用印。

    一道，是追封魚酈的外祖父裴宣為翰文公，加封紫金光祿大夫；一道是追封魚酈的母親裴氏為一品誥命夫人。

    “殿下曾說，姑娘本出自名門清流，這一生該無憂無慮，都是前朝昏君不辨忠jian，才累裴太傅枉死。他要把一切都撥回正途，讓姑娘高高在上，永遠(yuǎn)順?biāo)烊缫??！?/br>
    嵇其羽說完，甚是冷淡嘲諷地瞥向魚酈，喟嘆：“殿下真傻?！?/br>
    魚酈沒有理會他，只是低著頭看這兩道卷軸，目中有漣漪蕩開，很淺很淺，須臾間只剩下一片空蕩蕩。

    她抬頭看向嵇其羽，道：“我知道你替太子不值，以后不要再做這么幼稚的事，若是你家殿下知道，非但不會領(lǐng)你的情，還會生怒?！?/br>
    嵇其羽怒極臉紅，握住桌角，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他霍得起身，將眼前梨花桌震得晃動，冷聲道：“蕭姑娘放心，這是我最后一次進(jìn)您這門，從今往后，自是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br>
    說罷，揚(yáng)長而去。

    魚酈任由他離開，目光凝在卷軸上，半晌，凄凄笑了。

    她把圣旨和從東宮帶回來的玉骨骰子放進(jìn)螺鈿盒里，藏到箱籠的最深處。

    做完這些，她坐在窗牖邊出神，雪已經(jīng)停了，鵝卵小徑泥濘難行，侍女們端著盤盞慢慢走，時(shí)有寒風(fēng)拂過，吹起裙袂翩躚。

    都知道蕭府近來不順，沒有敢大聲吵鬧的，只默默慢行，偌大的庭院，只有風(fēng)聲，宛若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