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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他人人喊打 第67節(jié)

    他赤紅眼睛將季懷真一盯,吐出的便是他朝思暮想的話來:“——大人,成了。”

    季懷真手中燭火當啷落地,火苗跳躍兩下,噌得熄滅了。

    一片漆黑的臥房中,只余燕遲手中的槍頭反射出冷冷皎潔月光。

    季懷真連撲帶跑,半跪在那人身前,將他領子一提,神情專注地輕聲道:“恭州沒了?誰把恭州占了?”

    燕遲的目光看了過來。

    那人猶豫一瞬,季懷真厲聲道:“快說!”

    “回大人,是夷戎人?!?/br>
    季懷真猛地松了口氣。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季懷真將那人丟開,怔怔后退幾步,突然低低笑起來。

    他的眼中在黑夜中奇亮,似有一把火在他心底燒起來,被陸拾遺算計出的憤恨不甘越燒越旺,燒的季懷真手心腳心都熱起來。

    他又問那人:“你這次帶了多少人回來?”

    “不足一百,皆在城外等候。白雪大人還在指揮剩余的兄弟們撤出恭州,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br>
    “足矣。”季懷真背著手,大氅一披,在房中來回踱步,他越走越快,步下生風,猛地把身一轉,語氣中掩飾不住的戰(zhàn)栗激動:“叫你的人跟我進宮,現(xiàn)在就……”

    話音戛然而止,季懷真和門邊站著的人四目相對——燕遲正以一種五味雜陳的復雜目光,靜靜地看著季懷真。

    一陣耐人尋味的沉默后,燕遲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季懷真輕聲道:“你要去做什么,可要我陪你?”

    季懷真一愣。

    他臉上的狂喜尚來不及褪去,就有種在燕遲前無處遁形的愧疚感。

    見他不答,燕遲睫毛垂下,輕聲道:“你可還要我陪你?”

    季懷真強忍沖動,喉結一咽,平靜地哄道:“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你就在這里等我,哪里都不要去?!?/br>
    燕遲又問:“你千方百計誘我跟你來大齊,便是如當初我爹勸我娘那般?只將我在這里困著。”

    季懷真霎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

    可現(xiàn)在還有更加迫在眉睫的事情等著他去做,他季懷真能不能活下來,還真就在這說話間的功夫,思及至此,季懷真登時狠下心來,命副將跟他離去,再顧不得看上燕遲一眼。

    燕遲默默在黑暗中靜站了片刻,抬腳朝烏蘭屋中走去。

    此時離天明不到一個時辰,兩匹輕騎沿著主街一路快馬加鞭,于黑夜下朝皇宮奔去。

    那副將拍馬追上,朝季懷真問道:“大人,宮門早已落鎖,卯時才開,我們去做什么?”

    風吹得季懷真大氅獵獵作響,如道鮮艷旌旗飄揚在空中。

    季懷真冷冷一笑,說出久久不曾用到的二字:“——上朝?!?/br>
    第71章

    丑時將過,皇宮內一片寂靜無聲,死氣沉沉。

    打更巡邏的小太監(jiān)兩人一隊,路過皇帝寢宮外需得踮著腳走,斂著氣走。明知這樣遠的距離,那里頭躺在高床軟枕之上,被帷幔遮擋著的人根本就聽不到,可各個皆是小心翼翼,噤若寒蟬。

    皇帝最近煩心事頗多。

    宮中消息最為靈通,人人皆知恭州邊境線外數(shù)十萬外族大軍壓境,軍情如雪花般揮灑而至,每來一次都是雪上加霜,眼見恭州就要破城,恭州一破,離上京又有幾城?

    如此情況之下,自然人人自危。

    只見那一墻之隔的宮殿內,一鼎香爐正仙氣繚繞。原本應起到定神安魂之效,可此刻卻如同擺設一般。那身穿明黃寢衣的老者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滿頭大汗,正被噩夢纏身。

    在他夢中,自己依然是皇子,手執(zhí)長劍,逼宮篡位。

    一陣鮮血淋漓的廝殺后,他低頭一看,雙手卻依舊清清白白,再抬頭時,已頭戴天子冠冕,作于明堂正中,受朝臣跪拜。

    漸漸他變老了,開始管控不住群臣,開始多疑怕死,他看著自己兩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一個手握赫赫軍功,如同當初的自己一樣有逼宮篡位之心;另一個善于偽裝,與他上演父慈子孝戲碼,背地里卻勾結權臣,做出有悖人倫之事。

    他睡得極不安穩(wěn),在夢中大聲呼喊著來人,來人!

    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樣的夢,可每每在夢中這樣喊時,便會有太監(jiān)將他喚醒,這次卻久久無人回應。他在夢中越來越怕,極力掙扎,最終如一腳踩空般猛地翻身坐起,大口喘著氣。

    “來人!快來人!”

    這便是大齊第六位皇帝——武昭帝。

    他的厲聲呼喊雖無人響應,卻有人撥開重重帷幔,將一方白凈帕子遞上來。

    武昭帝接過,才擦了第一下便停住,接著臉色煞白,抖若篩糠,如見鬼般抬頭。

    只見帷幔之后,一人氣定神閑地站著,見他看過來,便彬彬有禮地一笑。若不是他腳下橫著的太監(jiān)尸體,便真是一副謙謙君子做派。皇帝恍惚一瞬,竟有些分不清,眼前這人到底是白天與他議事的陸拾遺,還是早就該死在去敕勒川路上的季懷真?

    若此時呼喊,定當有人前來護駕,可在這之前,他怕是早死在這人手里。

    思及至此,武昭帝的目光游移不定,逐漸渙散,狀似瘋癲。

    季懷真見狀,輕笑一聲,坐在龍榻旁,為武昭帝披上件外袍。他四下一望,見這殿中隨便一樣東西拎出去都價值千金,不由得感嘆有的人真是命好。

    他也不管對方是否聽得懂,自顧自道:“陛下,梁將軍來不及回防,恭州,城破了?!?/br>
    武昭帝在褥子下的手,猛地握緊。

    “就算微臣不親自來告訴陛下,只要陛下辰時清醒,在早朝上也必定能聽得加急軍情。恭州被夷戎人占去,韃靼十萬大軍怎可就此罷休?”

    季懷真滿眼譏諷:“陛下是不是以為,我那五萬將士,一定會拼死守住恭州?又或者,陛下想用我的人,去折損韃靼大半士兵,看我們兩敗俱傷,再命梁將軍回防恭州?莫說陛下,恐怕就連陸大人也想不到,臣寧愿背負千古罵名,大開城門迎外族入關,也要魚死網破,攔住梁將軍回防支援,恭州——是臣自己讓出去的?!?/br>
    武昭帝不吭聲,只癡癡傻傻地低頭看著手指。

    “陛下一定奇怪,陸拾遺這樣恨微臣,又有陛下在背后幫襯,臣怎么還能活著從敕勒川回來。若無陸大人在汶陽高抬貴手,臣怎可平安從韃靼軍隊手中脫險?這等大事,他陸拾遺可向陛下稟報了?臣與陸大人是什么關系,旁人不清楚,可陛下卻是最清楚不過的?!?/br>
    季懷真不疾不徐,接過軟帕,動作小心地擦著武昭帝額頭豆大的汗。

    他語調溫聲細語,絲毫聽不出威脅之意,卻叫人無端膽寒。

    “陛下要殺微臣,只不過是覺得微臣用處不大,可臣若說,有辦法不耗費一兵一卒擊退韃靼十萬大軍,讓夷戎人拱手讓回恭州,陛下可愿讓臣竭力一試?若陛下鐵了心要臣的命,也無礙,只是微臣手下五萬大軍,各個如微臣般脾氣倔,認主,大不了就是當條攔路狗,在韃靼人血洗上京的時候,再阻攔一次梁將軍罷了?!?/br>
    武昭——意為武平昭天下,從未換過年號,眼前這人可比季懷真要明白敗國之軍落到韃靼人手里是個什么下場。

    武昭帝臉上依然呈癡傻瘋癲之態(tài),可眼神卻逐漸清明起來。

    季懷真見狀,冷冷一笑,沉聲道:“微臣從敕勒川匆匆歸來,未有機會給陛下帶一禮物回來,不過手頭倒是有個現(xiàn)成的。”

    他從帷幔后頭又拖出一昏迷之人。

    這人手腳被綁,鼻青臉腫,口中堵著一塊布,正是教皇帝求仙問道的張真人!

    季懷真一巴掌將人抽醒。

    張真人眼睛一睜,大為惶恐,只發(fā)出嗚嗚叫聲,朝武昭帝磕頭。

    季懷真笑道:“陛下不妨找人查一查,張真人和清源觀曾道長是什么關系,二人與陸拾遺又是否有過交集。微臣命張真人為陛下煉制強身健體的藥時,又是哪二位交待太醫(yī)高抬貴手,從輕檢驗。如此問下來,陛下就知道陸大人到底效忠誰了。人人都想要陛下死,只有微臣,真心實意想讓陛下活著?!薄辽偈窃谒緫颜娴玫较胍囊磺星?。

    那姓張的人高馬大,此時卻如同一攤扶不上墻的爛泥般,攤在地上。

    季懷真提起人往龍床下一丟,信步走出殿外。

    那親衛(wèi)走來,又悄悄掩護季懷真離去,送他到一處無人經過的僻靜之處等著。

    天亮之時,親衛(wèi)回來,說親眼看到張真人的尸體從皇帝寢宮中被人拖出。

    季懷真問道:“一切如常?”

    親衛(wèi)答道:“一切如常,陛下已被人服侍著起身,沒有對任何人提過大人您的蹤跡?!?/br>
    季懷真哼笑一聲。

    親衛(wèi)問道:“大人,接下來如何?”

    季懷真半天不吭聲,看向一旁日晷,他淡淡一笑,突然往前一步,站在了陽光下面。親衛(wèi)疑惑看去,突然發(fā)現(xiàn)季懷真只是瞇著眼睛在曬太陽。

    半晌過后,季懷真若無其事地睜眼,平靜道:“走吧,上朝?!?/br>
    ……

    三日后,恭州城破的消息傳遍上京,朝野上下一片嘩然,不說文人政客聚集的慧業(yè)館,就連芳菲盡閣這等風月之地,人人口中討論的也是前線軍情與朝中局勢。

    慧業(yè)館外,一輛馬車停下。

    白雪一掀車簾鉆進來,領著季懷真從后門進入慧業(yè)館,越往里走,爭吵聲越大。季懷真疑道:“我怎么好像聽見自己名字了?”

    白雪道:“若你的名字是塊磚,是片瓦,這些日子被提起的次數(shù)足可夠再蓋一座皇宮了。”

    季懷真謙虛一笑。

    這三日來,他一步未踏出過皇宮,也無機會見到燕遲。

    因在去敕勒川的來回路上吃了不少苦,季懷真身形比起離京前自然削瘦不少,好在從他命白雪號令銷金臺把京中大商賈全部圈禁起時,陸拾遺就為避風頭,沒再用他的身份上過朝,因此也不曾露餡。

    那群大臣見季懷真這歹人竟還敢上朝,雖對他行事作風看不慣,可到底是太子他舅,因此也忍著不敢罵。

    前線軍情戰(zhàn)報如雪花般飄來,季懷真在宮中一住就是三日,還抽空去看了阿全,直至今日才得空出宮。

    一出宮門,便馬不停蹄前往慧業(yè)館。

    季懷真一身大紅朝服,往屏風后一坐,另一側人聲鼎沸,交頭接耳。

    “要我說,恭州破了,都怪季懷真臨時調兵去金水,他的斥候是吃干飯的?難道不知韃靼駐扎十萬兵力在恭州,金水只有區(qū)區(qū)五萬?他仗著自己國舅爺身份胡作非為,那些被他圈禁起來逼著納稅給錢的商賈可被放出來了?收上來的錢又有幾分能花到招兵買馬上?還不都被他季懷真一人獨吞了?!?/br>
    “不止如此!我還聽說三日前季懷真在早朝時發(fā)了好大一通威風,把兵部尚書劉大人給發(fā)落了。”

    白雪一看季懷真,季懷真點頭默認。

    “陛下還未開口,他此舉實乃僭越。”

    一人答道:“劉大人上奏要調梁大人回上京,季懷真此舉,不是明擺著告訴旁人,誰敢重用梁崇光,就是和他季懷真過不去?梁將軍早年不知因何事得罪過他,此后一直被他針對?!?/br>
    “哎,季懷真這種不分輕重,重小利而無大義的人竟有如此大的權利,我看大齊遲早要完。從前有陸家在,還可與他分庭抗禮,如今陸家一倒,以后就季家獨大了?!?/br>
    “非也非也,你難道沒有聽說陸大人已代表大齊和夷戎人談判議和,被夷戎奉為座上賓,不日就要回京了?我看這等關頭,他能說服夷戎人與我大齊修好,未必不是好事一樁?!?/br>
    “我看這議和也是白議,那群蠻子哪懂得仁義禮儀,若懂,怎會把恭州給占去?”

    屏風后,季懷真嗤笑一聲,已無心再聽。

    “半年未見,這群讀書人還是全身上下長滿嘴,黑的都能說成白的。”他抬頭看向白雪,“燕遲那邊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