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個多月，尚在高空時夏夏就一眼認(rèn)出了這里。落地后直升機并沒有停留，而是直接離開。

    周寅坤拎了拎周夏夏的書包帶，“走了?！?/br>
    直升機降落在一塊臨河的空地上，兩人一前一后，穿過一條小巷。走到小巷盡頭時，眼前出現(xiàn)一座白色寺廟。寺廟并不似尋常寺廟那般占地巨大，建筑本體也并不高聳。但矗立在門口的佛首像卻是一眼就瞧得出的工藝絕倫。

    寺廟前有一個正在掃地的僧人，見到來人并不驚訝，他雙手合十向這邊頷首。夏夏驚奇地看見，周寅坤居然也雙手合十，向?qū)Ψ竭€禮。

    而后才走向寺廟。

    她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今天的周寅坤并沒有穿那些花里胡哨的襯衫，而是穿著一身黑，唯一有顏色的，就是手腕上那串棕色佛珠了。

    莫名想到什么，她跟上去，首先看見的是泰國寺廟里都會有的佛牌，然后，她看見了賽蓬的靈位和骨灰盒。

    骨灰盒的旁邊，還放著一樣?xùn)|西。

    女孩倏地紅了眼眶。

    那是她送給爺爺?shù)膲坌菙[件，爺爺收到的時候愛不釋手，說了好多遍很喜歡。

    而此時，一身黑衣的男人跪在了地上，跪在靈位面前，虔誠地磕了頭。

    夏夏站在門口沒有進去，眼前的場面讓她有些說不出話。周寅坤在做一件根本不像是他會做的事情。

    爺爺?shù)脑岫Y明明是爸爸cao持的，葬禮那天，爸爸料理完所有的事才從山上下來，那時周寅坤早就走了。

    可現(xiàn)在，爺爺?shù)撵`位和骨灰竟然在這里。

    此時一位比剛才院子里那位要年邁得多的僧人，走到了她的身邊。夏夏見狀雙手合十，禮貌地叫了聲：“阿贊?！?/br>
    老者是寺廟出家的黃衣僧人，夏夏其實并不了解不同的僧人該如何稱呼，但稱之阿贊，意為對長者的尊敬，總歸是合理的。

    對方笑笑，亦雙手合十還禮。

    他順著夏夏的視線看過去，周寅坤正在上香，背影無比真摯。

    “你也是逝者的親人吧。”老僧問道。

    “是?！毕南耐枪腔液猩系恼掌叭ナ赖娜耸俏业臓敔??！?/br>
    “原來逝者還有其他親人。”

    聞言，夏夏側(cè)過頭來，眸中疑惑。

    “這座白廟，是專門為這位逝者修建的。逝者逝世后的每一個第七日，這位年輕人都會來?！?/br>
    夏夏順著這話看向里面那道黑色身影，他上完香，正在為逝者添酒。

    “佛教六道輪回，第一個七天是‘離別關(guān)’，逝者的靈魂不會徹底消散，他們還可以聽到親人的說話聲。所以這七天里，來祭拜看望的人是最多的。第二個七天是‘惡鬼關(guān)’，逝者會帶著親人的祝愿離開陽間?！?/br>
    “在此之后，就很少會有人繼續(xù)來了。第三、四、五、六個七天分別是‘回魂夜’、‘餓狗關(guān)’、‘鬼門關(guān)’和‘望鄉(xiāng)關(guān)’，而每一個第七日，他都會來這里守上一整夜?！?/br>
    “今天已經(jīng)是逝者逝去的第七個七天，到了最后的‘輪回關(guān)’。過了今天，逝者就是真正的轉(zhuǎn)世投胎。原以為今天也是他一人來，倒沒想會多出一位親人?！?/br>
    夏夏聽著僧者的話，只覺難以置信。

    “周夏夏?！?/br>
    此時傳來周寅坤的聲音，夏夏望過去，他側(cè)身站在那里，面色凜然。

    “過來上香?！?/br>
    “好?！彼乱庾R應(yīng)了聲。

    再看剛才站在身旁的那位老者，他已轉(zhuǎn)身離開，將此處留給了逝者的兩位后人。

    點燃的香遞到手上，夏夏學(xué)著他剛才的樣子跪下去，望著賽蓬的靈位和骨灰盒，雙手奉香，拜了三次。香放入爐中，夏夏看見靈前供奉的酒杯被倒?jié)M了酒，旁邊水果新鮮飽滿，香爐前亦是干干凈凈，四周還放了花，上面尚有殘留的水跡。

    一切的一切，看得出的精心細致。

    夏夏抬頭看他，張了張口，欲言欲止。

    感受到那道目光，周寅坤低頭，對上她的眼睛：“怎么，以為只有你爸是孝順兒子？”

    說完也不等她回答，高大的身影兀自走了出去。

    夏夏立刻跟了上去，只不過走到門口時她停了停，回過頭來又看了一眼賽蓬的靈位。

    按照僧者剛才說的輪回，今天過后他就會投胎轉(zhuǎn)世，成為新的生命，開始新的人生。想到這里，心里晦澀難過消退幾分，她站在那里，虔誠而鄭重地鞠了一躬。

    穿過小巷走出去，周寅坤就站在剛剛直升機降落的地方。四周雜草叢生，面前是穿過整個湄賽鎮(zhèn)的河，河對面，就是緬甸。

    夏夏看見他點了根煙，又想起剛才出去之前他說的那句話。

    想了想，她上前，“小叔叔?！?/br>
    聽見那聲小叔叔，背對著女孩的男人唇角緩緩勾起，只是他并未轉(zhuǎn)過身來。

    “爺爺?shù)撵`位和骨灰，為什么會在這里？我記得爸爸已經(jīng)安置在了——”

    “安置在了清邁的佛寺里。”周寅坤嗤笑一聲，“放在那里，你爺爺就只能下地獄去了。”

    “什么？”

    周寅坤側(cè)過頭來，“很久之前老爺子就交代過他的后事。久到有你之前，久到我們還生活在對面的時候?！?/br>
    夏夏也看向河對面的緬甸。

    “他說他這輩子罪孽太多，下輩子想投胎當(dāng)個普通人。清邁寺廟里安置的那些才是真正的普通人。老爺子上了歲數(shù)無端信起了佛，他說死后想投胎，就需要專門建立一座寺廟，超渡法事、供燈念佛、掛經(jīng)幡、布施，才會改變他原本投生的界別。”

    “這才是老爺子真正想要身后事?！?/br>
    說到此處，周寅坤亦看向?qū)γ妗?/br>
    “盡管他是個偏心的爹，不過死都死了，也沒什么可計較的。就祝他下輩子如愿當(dāng)個普通人，也當(dāng)個一碗水端平的老子?！?/br>
    天色更深，夜幕讓女孩眸中波動變得不那么明顯。

    直覺告訴她，周寅坤和爺爺?shù)乃烙嘘P(guān)，可今天所見所聞，又讓那懷疑有些動搖。他做這些是為了什么？愧疚？還是……遺憾？

    她看見的，是爸爸在爺爺死后的忙碌打理。她沒看見的，是周寅坤去清邁的佛寺請回靈位和骨灰，為爺爺修建寺廟，每一道輪回關(guān)時都守在這里。

    夏夏想起了曾經(jīng)在書上看到過的一句話。

    有時人親眼所見的，或許并非事實全貌，先入為主的偏見，會蒙蔽本該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

    思緒就這樣被打亂了。

    然下一刻，一個問題浮現(xiàn)在心頭。

    她下意識抬眸想問，卻發(fā)現(xiàn)周寅坤正盯著她。那眼神似是打量，又似是觀察，又似乎……是在等她說點什么。

    夏夏問：“為什么要帶我來這里？”

    為什么之前從未提及，今天卻又忽然帶她來這里，對她說這些話？

    男人微微挑眉，這個周夏夏，腦子倒是也沒有那么蠢。

    “你這段時間縮在房間里，不就是在傷心你爺爺和你爸的事？”周寅坤收回視線，自然道：“老爺子就你這么一個孫女，今天叫你來看著、陪著，知道他已經(jīng)投胎轉(zhuǎn)世，以后就別再惦記難過了。至于你爸——”

    提及周耀輝，周夏夏神色微變，她盯著周寅坤，等他接下來的話。

    “你爸的事，正在查著。警署那邊也還沒什么消息，有消息了會告訴你?！?/br>
    說完周寅坤看了她一眼，結(jié)果就看見周夏夏臉上明晃晃的“不信”二字，瞧著不太好糊弄的樣子。

    “怎么，你只知道我打過你爸，不知道我也救過他的命？”周寅坤不屑地笑了，“我還以為他多大度，原來也是說一半藏一半?！?/br>
    這件事夏夏的確不知道，但她莫名想到了周耀輝曾經(jīng)說過的話。

    爸爸曾說，小叔叔脾氣很壞，不要去惹他。但也要知道，小叔叔是自家人。爸爸會那樣說，又再三容忍周寅坤，是不是就是因為他曾救過爸爸這件事？

    見她似有動搖，周寅坤瞇了瞇眼，忽然湊近：“我身上的疤，還記不記得？”

    驟然的靠近讓夏夏身體一僵，聽見這話更是連耳朵都有點發(fā)燙。在芭提雅的酒店房間時，他就是那樣裸著上半身，大喇喇地坐著，她想不看都難。

    “記、記得?！彼蛔栽诘赝笸肆艘恍〔?，如實把自己記得的說出來：“小腹、手臂、胸膛、肩膀上都有疤?！?/br>
    周寅坤歪頭：“周夏夏，誰教你盯著男人身體看那么仔細？”

    周夏夏啞然，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

    男人站直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說：“肩上的疤就是挨槍子兒留下的。那時候你爺爺和你爸被他們親手養(yǎng)出來的叛徒，堵在了緬北的克欽山上。最后撤離時，流彈打在我身上，你那個爸倒是皮都沒破一塊?！?/br>
    “他不說也正常，反正我們相互不待見。不過周夏夏，我跟你爸之間的過節(jié)，是因為老爺子偏心。后來老爺子死了，你爸答應(yīng)分出一半生意，在我這兒以前的事都可以翻篇揭過。”

    夏夏望著他，“所以，爸爸去世后，小叔叔你收留我，也是因為你不再計較跟爸爸以前的過節(jié)了？”

    “可以這么說?！?/br>
    女孩沉默兩秒，看著他的眼睛問：“還有別的原因嗎？”

    周寅坤盯著那雙清澈的眸子，“怎么，你覺得還能有什么原因？說來聽聽?！?/br>
    “沒?！迸⒌拖骂^，避開跟他對視，“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學(xué)費還那么貴，能毫不計較地收留我的，也只有小叔叔了?！?/br>
    這話聽著順耳。

    男人心情不錯，抬手捏了捏她軟軟的耳垂，“所以周夏夏，乖乖在我身邊待著?！?/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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