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變卦
四十多分鐘的車程,車停在了坪洲碼頭。 魏延熄了火,看向副駕駛的人,她手里還捧著那本又厚又舊的臥底日記。 這樣的日記,足足有十五本。上面詳細記錄了他成為臥底以來的每一天,所做的每一件事。包括第一次被砍成重傷,第一次走到何玉龍身邊,第一次被扔進狗圈被打得半死,第一次任務(wù)成功,還有第一次任務(wù)失敗…… 陳舊的汗?jié)n、淚漬,還有隱約的血跡,讓邊角的字跡變得模糊。 遠處零星看得見幾個漁民,各自在船上忙碌著。車內(nèi)一片安靜,輪渡來了又走,車里的翻頁聲一直不斷。 這本還沒有寫到最后一頁,上面記錄了魏延第一次認出她的時候。 原來早在那次飯局之前他就認出她了,原來那晚跟周寅坤一起從狗圈出來,沒看清臉匆匆離開的黑影就是他。原來隧道的追殺是他手底下的人做的,原來上次在澳門賭場的試毒,他抱了必死的決心。 夏夏合上日記。 “所以,阿偉哥哥還是阿偉哥哥。” 這是她看完后說的第一句話。短短一句,卻魏延心頭一顫。 “你當初是考上了警校對不對?” “嗯。當初因為賠償金所借的高利貸,也是進入社團的幌子,實際上靠看場子收保護費這些收入,根本還不起那些錢。真正幫我解決這件事的,是當時挑選我做臥底的上司?!?/br> “當時香港社團眾多,因為爭奪地盤發(fā)生了多起慘烈血案,警方發(fā)現(xiàn)他們爭奪地盤之后不但沒有消停下來,反而變本加厲地犯罪。例如強迫未成年女性賣yin、走私軍火毒品等等,但社團高層大多狡猾,想要抓住他們,就必須深入滲透?!?/br> “那些人疑心很重,如果不是從小攥在手里的人,他們不會真的信任。所以警隊從警校里挑選了一批最年輕的學員做臥底。因為年輕,從社團底層混起不會引人懷疑。也是因為年輕,這么多年不見天日,有不少人已經(jīng)變節(jié)了?!?/br> “但你堅持下來了?!毕南目粗?/br> 魏延垂眸,“我……算是。我也動搖過,曾經(jīng)因為親手把手底下的兄弟送進警局而難受。時間久了,也會管不住自己的情緒,我身邊那些人都是貨真價實的流氓馬仔,可我記得他們每個人的生日,知道他們家里的情況,還跟他們一起哭一起笑。就連何老,我都會因為他的一句夸贊而高興?!?/br> 說到這里他笑了笑,卻沒有看夏夏,“作為警察,我這樣很失敗吧?!?/br> 夏夏認真聽完,想了想說:“可是,警察也是人,是人就會有感情有情緒,這為什么要被看做失敗?” “阿偉哥哥,即便你是真的像之前告訴我的那樣,因為賠償金加入社團,一路走到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很不容易。更何況,你是以特殊的身份和任務(wù),如履薄冰地走了九年。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人可以真的為了使命和理想做到這個地步?” 她語氣溫和,字字鏗鏘。 “你……真的這么想?” 夏夏點頭。 魏延一時沒說出話,他紅了眼眶,別過臉去。 這時一只白皙的手覆上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盡管沒有說話,但安慰之意明顯。 夏夏低頭看了看這本日記,遲疑片刻,問道:“阿偉哥哥,這件事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秘密,怎么忽然告訴我?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主動問起,魏延平復了情緒,側(cè)過頭來。夏夏正關(guān)切地看著他。 “我——”他開了口,卻又頓住。望著那雙純凈的眼睛,剩下的話在堵在嗓子里,竟有些說不出來。 他深吸口氣,改言道:“我只是想起你說你是臨時來香港,不會久留,想在你離開之前告訴你而已?!?/br> 原來是這樣。 夏夏大概能猜到,他應(yīng)該是不想讓她一直以為,阿偉哥哥真的變成了混黑社會的馬仔。 “那也還有一周呢。”夏夏笑笑,“而且走的時候,我肯定會提前告訴你的?!?/br> “一周?”魏延問:“一周后周寅坤也會跟你一起走?” “嗯。小叔叔從警局回來那天我問過,因為學校小假期時間不長,我不想耽誤開學,小叔叔說不會耽誤。應(yīng)該還會提前點走吧,一周后是開學時間,總不好開學當天才回去。” 也就是說,周寅坤在香港的時間不到一周了,離開之前必然要了結(jié)很多事。雖不是有意套話,但這的確算是意外收獲了。 這一離開,周寅坤會不會回來尚未可知,但想再見夏夏一面怕是難了。她說父母已經(jīng)去世,那么回去之后她會如何生活? 想到這里,想到她在周寅坤身邊的樣子,想到那個男人看她的眼神和動作,魏延不由皺眉。 此時一艘輪渡靠岸,發(fā)出提示的喇叭聲,夏夏看過去。 魏延說:“我?guī)闳€地方?!?/br> * 輪渡從坪洲碼頭出發(fā),二十分鐘到達了目的地——喜靈洲。此處位于大嶼山梅窩東南面,是香港的第十二大島嶼。 島上有一所戒毒所和兩所懲教所,雖然名字不同,但都是用來強制戒毒的場所。 剛進大門,就有一位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上前,請兩人寄存手機。按照規(guī)定,只有親屬探視才能進入這里,但今天有一則特批的申請。 進去后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露天的場地,四周是高高立起的防護柵欄,里面則是清一色穿著戒毒所衣服的人。 “這里關(guān)著的都是吸毒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br> 聽魏延這么說,夏夏一邊往里走,一邊打量了那些人,他們看起來還算正常,都在忙著自己手里的事,更像是在勞動改造。 然進入室內(nèi),越往里走,越能感覺出不對。 穿過長長的回廊,凄厲的叫聲和憤怒的吼聲愈發(fā)清晰,而且有的聲音聽起來竟很稚嫩。走廊兩側(cè)分布著一個個小房間,透過厚厚的玻璃,可以看見里面關(guān)著的人。痛苦的慘叫和謾罵聲就是從這里傳出來的。 “這里是脫毒監(jiān)倉,外面是康復區(qū)。我們在外面看到的那些人,就是從這里走出去的。”魏延說,“想要從這里出去,要經(jīng)過嚴格的身體檢測和心理檢測。有的一兩個月,有的半年,毒癮嚴重的一兩年都出不去?!?/br> 夏夏走到最里面那間,腳步忽而停下。 里面坐著一個男孩,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他裸著上半身,呆呆地坐在那里,了無生氣。 “他叫郭小立,今年十二歲?!?/br> 魏延剛停下,里面的男孩看見他,眼睛忽然睜大,隨即變得怒不可遏,大吼著沖了過來,重重地撲到了門上。 夏夏被魏延拉到身后,見她盯著男孩臉色有些發(fā)白,以為她被嚇到,于是說:“我們先出去。” 夏夏是想到了曾在芭提雅遇到的那個男孩,他就是為了毒品,眼睛都不眨地推她進入陷阱。 “他也有毒癮?”她問。 “是。他爸爸曾經(jīng)混跡雙十幫,那個社團的人沒有不吸毒的。當時警方收到臥底線報,端了雙十幫整個窩點,郭小立的爸爸郭超跑到了和安的場子里躲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們父子倆在一起吸毒?!?/br> 夏夏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郭小立沒有母親,一直跟著父親生活,從小看著他父親吸毒,不知道那是害人的東西,只知道那東西能讓人高興。他第一次碰毒品的時候才八歲,學著他父親的樣子吸食了海洛因。后來干脆開天窗——” 魏延頓了頓,解釋說:“就是往腹股溝注射海洛因,這是最危險的吸毒方式?!?/br> 夏夏下意識低頭去看,郭小立的褲子松松垮垮,腹股溝上有兩個明顯深陷的凹痕。 “他的肝臟受到嚴重損害,個子長不高,壽命也會大大縮短。他的一生就毀在他父親手上??稍谒磥恚也攀亲畲蟮某鹑?,因為我跟他父親認識,卻沒有在當時庇護他們。” 眼看著郭小立情緒越來越激動,魏延也沒有預料到時隔半年再來,這孩子還是那么恨他。最后他說:“走吧?!?/br> 兩人原路返回,那些叫聲回蕩在身后。 “他不是我第一個送進來的人。” 夏夏想起了之前他說過的話,“第一個,是阿姨嗎?” “嗯?!蔽貉诱f,“我是送她進來的人,也是接她出去的人?!?/br> “她在戒毒所待了一年就通過了所有檢驗。那天看見她出來,我以為所有的苦難就都過去了,我們還能過回以前的生活。可是出來還不到半年,她就復吸了。我很失望也很憤怒,但我想這也是我的錯,我沒有好好陪著她?!?/br> “她大概也是感覺到了,第二次戒毒是她自己主動提出的。她說不想再離開我那么久,就在家里用鐵鏈拴住自己,她說只要出不了房間就找不到那東西。那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她讓我把門從外面鎖上,然后記得晚上回來給她帶份張記腸粉。” “那晚我回來的時候,看見的是滿床的血。她的手臂手腕上劃了無數(shù)條口子,深到可以看得見骨頭?!?/br> 夏夏停下腳步,望著他。 魏延也停下來:“那個時候我很后悔,我覺得是自己逼她戒毒逼得太緊,到最后逼死了她?!?/br> 他說完沉默幾秒,又繼續(xù)往外走。夏夏跟了上去。 再次走到室外時,魏延微微仰頭,努力平復心緒。 “不過很快我就想明白了,不是我逼死了她,是毒品逼死了她。后來我親手抓住了騙她吸毒、給她供貨、還有為了賺錢低價賣貨慫恿她復吸的人。盡管我媽永遠也回不來了,但至少這些人被捕,可以讓這片土地上,少幾個像我媽一樣的人,也少幾個像郭小立一樣的孩子?!?/br> 走回到大門口,魏延側(cè)過身來,看著夏夏。她一直沒有說話,但微微發(fā)紅的眼眶騙不了人。 原本帶她來這里,是別有目的,可看著她的眼睛,聽了她在車上的那些話,他就知道自己是做不到了。 若可以,他只希望她記住一件事。 “夏夏?!蔽貉娱_口,“帶你來這里看這些人,聽這些事,是希望你能記得,遠離碰毒的人。無論是吸毒的、制毒的還是販毒的,他們都沒有人性可言?!?/br> 夏夏聽著這話,隱約明白他所指何意。 “有些關(guān)系,譬如血緣,的確是無法改變的。但你要知道,他所做的事比殺人犯還要惡劣百倍千倍,毒品殘害的是數(shù)以千萬計的家庭和人命。不管他現(xiàn)在對你有多好,都不要動搖,更不要繼續(xù)待在他的身邊?!?/br> 盡管沒有明言,但這個“他”是指誰已經(jīng)不言而喻。 就算魏延不說,原本她也是要出國留學的,她從未想過要跟小叔叔一起生活。而聽了這些話,這個念頭更比原來堅定了幾分。她點頭,“好,我記住了?!?/br> 她回答得干脆,魏延松了口氣。這就夠了。 “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出門時,工作人員交還了手機。 * 魏延開車送她回了別墅,夏夏打開車門之前,又回頭多問了一句:“阿偉哥哥,你……沒事吧?” 他一笑,“怎么這么問?!?/br> “你今天跟我說了很多話,就好像,是要跟我告別一樣?!?/br> “沒有,別想太多?!?/br> “那好吧,我先回去了?!?/br> 她下車關(guān)上車門,想了想又微微彎腰,魏延摁下車窗。 夏夏認真地說:“阿偉哥哥,你也別想太多。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阿姨會為你驕傲,嗯……我也會。” 說完她朝他擺擺手,轉(zhuǎn)身過了馬路。 魏延看見她走進別墅大門,大門關(guān)上好一會兒,他才重新發(fā)動車子。車調(diào)轉(zhuǎn)方向,回了安全屋。 一開門,黃兆倫已經(jīng)到了。 魏延關(guān)上門,“對不起,Sir?!?/br> 意料之外的是,黃兆倫沒有追問,也沒有責怪,“沒關(guān)系,我們實行了第二計劃。” “什么第二計劃?”魏延反應(yīng)過來,黃兆倫沒有追問,顯然是已經(jīng)知道了今天發(fā)生的事,“Sir,你也去了喜靈洲?” “對。周寅坤行蹤不定,要想監(jiān)聽太過冒險,容易打草驚蛇?!?/br> “所以?” 魏延回憶到什么,上前質(zhì)問:“你們就安在了夏夏手機上?” 黃兆倫看著他,沒有否認。 魏延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拉開門就往外走。 黃兆倫當即一拍桌子:“這是經(jīng)過批準的合法監(jiān)聽行為,許嘉偉警司,你是要公然破壞警隊行動嗎?” “你不希望那個女孩涉險,可以。但也請不要讓你的同事和戰(zhàn)友涉險。多得到一分消息,對警隊的行動就多一分有利,他們的性命安全才多一分保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