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三個月后。

    十二月中旬的香港有些干冷，夏夏下課出來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這是本學期課時數(shù)最多的專業(yè)課，上完這門課，才意味著學期真正到了尾聲。

    上課校區(qū)離住宿舍堂不遠，步行十來分鐘就能到。

    傍晚上下課的人很多，這個時間正是各個食堂熱鬧坐滿的時候，夏夏也不太餓，便拐進了常去的校園便利店。

    一推門就是一股濃郁的熱可可香味，便利店不算大，里面很是暖和。

    進到里面，女孩的手腳才暖了一點。聽說今年年初時香港就經(jīng)歷了一次寒潮，氣溫跌到了四十年來的最低，不知今年年底是否還會更低。

    大概是在泰國生活了太久，她耐熱卻不耐冷，氣溫稍降就會手腳發(fā)涼。

    夏夏走到暖飲柜前拿起一瓶牛奶，瓶身暖了整個手心。旁邊的貨架上還放著新鮮便當，從上到下看了看，還是沒有特別想吃的。

    夏夏收回視線，準備去收銀臺結(jié)賬。

    “叮鈴鈴——”

    此時便利店提示鈴響起，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帶進大股冷風。

    “周云坤！”

    拿著牛奶的女孩腳步倏地一頓。

    推門進來的是個穿著黑色羽絨服的男生，他大步走來，一把摟住正在收銀臺前付錢的男生，“買什么呢？今晚舍堂高桌晚宴別忘了啊?！?/br>
    被叫到名字的付錢男生個子不高，身材纖瘦，被這一摟眼鏡都摟歪了。但他顯然已經(jīng)習慣，抬手撥正眼鏡，面無表情道：“你到底要叨叨多少遍。”

    黑色羽絨服的男生也不惱：“哎冰箱沒可樂了，要不要買點？”

    “瞎了？我都買完了?！?/br>
    “那我把錢給你！”

    “用不著，你在宿舍安靜點就行……”

    只聽對話就知兩人是同學兼舍友的關(guān)系，他們結(jié)完賬說著話離開，收銀臺前空下來，夏夏這才拿著牛奶走過去。

    從便利店出來時，已過了傍晚上課時間，路上的人明顯少了很多。

    夏夏一路握著熱牛奶回到住所，剛進門就迎面碰上住在隔壁的醫(yī)學院學姐。

    對方看見她，立馬熱情打招呼：“嗨夏！你結(jié)課了嗎？”

    “今天剛結(jié)課，學姐你呢？”

    “我？我還早呢！我這周滿課，然而今天居然才周一！”學姐看見夏夏手里的東西，咦了一聲，“這不會是你的晚餐吧？”

    夏夏被她那驚訝的表情逗笑，“學姐，我只是今晚不太餓?！?/br>
    這一看就是結(jié)課后興奮得感覺不到餓，學姐拍了拍她胳膊，一副過來人的口吻：“放心，半夜肯定會餓的。餓了就來敲門，我那兒有一柜子吃的！”

    “好。”夏夏心里暖暖的，“謝謝學姐?！?/br>
    “這有什么可謝的?！睂W姐看了眼手機時間，“哎夏，我先去上課了啊，我這人很有原則的，遲到從不超過半小時?！?/br>
    說完也不等夏夏應聲，就風風火火地去上課了。

    每次遇到這位學姐，她都在遲到的路上，可偏偏專業(yè)課卻總能拿第一。夏夏感嘆地看著她的背影，心里默想著得更加努力才行。

    她轉(zhuǎn)過身來，繼續(xù)往電梯處走。剛走了幾步就又停下了。

    臨近寒假，樓道內(nèi)又貼出不少校園活動海報，舉辦者從校內(nèi)各大學生社團到校外知名企業(yè)應有盡有，上百項活動幾乎涉及了所有專業(yè)。

    夏夏駐足看了不過兩分鐘，就看到好幾項感興趣的活動。她記下了活動項目名稱和報名截止時間，剛記完身后電梯門就打開了。

    出來的正巧是幾位她認識的鄰居學姐和學長，大家熱情地在電梯口寒暄了好一會兒。夏夏進入電梯，才發(fā)現(xiàn)電梯里也換上了新的活動海報，不過是以“舍堂”為單位的。

    舍堂，也即香港大學學生宿舍。

    與普通大學宿舍不同，“舍堂”稱得上是一個小社區(qū)。

    夏夏所住的舍堂名為“圣約翰學院”，距離上課的主校區(qū)很近，且都是單人間，每個房間配備獨立衛(wèi)生間、電視和陽臺，每層樓都有一間共享的食品貯藏室，住宿費每月八千港幣。

    由于住宿條件比其他舍堂要好上許多，因此“圣約翰學院”也成為每年入學新生們爭相申請的搶手宿舍。

    除了承擔住宿功能，“舍堂”更承擔了港大學生課余活動和人際關(guān)系拓展功能。

    這里不以專業(yè)和年級作為劃分宿舍的依據(jù)，所以每層樓都住著不同年級專業(yè)、不同性別，以及不同國籍的學生。

    能認識到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同學朋友，接觸到不同專業(yè)，就是夏夏申請這里的主要原因。

    “叮咚”一聲，電梯停在了最高層。

    夏夏剛打開房門，迎面一股冷風吹來，冷得她瑟縮了下，忙放下牛奶快步走過去。陽臺的門沒有關(guān)嚴，從這里望出去，恰能將整個香港中西區(qū)盡收眼底。

    香港的夜晚一如既往的燈光璀璨。夏夏還握著陽臺門把手，看著眼前夜景，一時忘記關(guān)上。

    上一次回到這里，已是三年前了。

    那次回來，她去了小時候跟爸爸mama一起住過的地方，吃了小時候吃過的東西，更見到了……小時候見過的人。

    遠處高層住宅里，逐漸一家家亮起燈光。

    這時候大約是大人們下班回家，忙忙活活給已經(jīng)放學的孩子做晚餐，然后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熱鬧吃飯的時間。

    夏夏微微垂眸。

    身后房間外的走廊里，傳來了說笑聲。那聲音很好聽，夏夏聽出是分別住在她對面的兩位新聞學學姐。

    陽臺門悄無聲息地關(guān)上。夏夏拉上窗簾，轉(zhuǎn)身坐回到桌前，拿起牛奶擰開蓋子。

    外面的說笑聲還未走遠。

    這兩位新聞學學姐跟剛才碰到的醫(yī)學院學姐同樣優(yōu)秀。夏夏仍記得初次遇到她們時的樣子。

    那時正值開學，各個舍堂都照例為新生舉辦“高桌晚宴”，晚宴會邀請港大著名校友回校演講，用于幫助新生更深入地了解學校歷史，明確自身未來發(fā)展方向。

    晚宴的后半程是自由交流，當時這兩位學姐就坐在她對面。一個是引導新生交流的學生督察，一個則是參與高桌晚宴舉辦的秘書。

    那晚她們穿著晚禮服，輕聲交談于新生之間，優(yōu)雅卻不高傲。

    聽說她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從本科到碩士都是同學校同專業(yè)，多年來彼此陪伴，一起渡過挫折低谷，見證彼此人生中每一個重要節(jié)點。

    牛奶已經(jīng)涼了，一路冰涼著滑進胃里。

    夏夏很羨慕那樣長而真摯的感情。

    從前總以為上了大學就可以交到新朋友，開始全新的生活。從開學到現(xiàn)在，她也的確認識了很多人。

    然這些人究竟算不算“朋友”，有些難以判斷。

    若說不是朋友，可大家都相處融洽，談論到有趣話題時，還會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根本不會有人覺得尷尬和格格不入。

    可是，大家相處得太過融洽，反而讓她覺得異樣。

    這里的每個人永遠是笑著的。大家總會先體貼和理解別人，卻從不說出自己最真實的感受。

    譬如，這里似乎沒有人會想家，沒有人需要幫助，更沒有人會生氣吵架再和好。

    一切都與她印象中朋友間的相處方式截然不同——每個人都客客氣氣，熱情又疏離。

    大約……只有像兩位新聞學姐那樣從小一起長大，才會對彼此流露最真實的感受吧。

    走廊里，說笑聲已漸漸走遠。

    夏夏把牛奶放回桌上。瓶底觸碰桌面的聲音在安靜房間里格外清晰。

    忙碌了整整一學期，結(jié)課后的第一晚本該悠閑愜意。可喝下涼牛奶后，夏夏只覺房間里越待越冷。

    沉默幾秒，她起身拿上包，離開了房間。

    *

    從中西區(qū)到觀塘區(qū)，出租車車程二十五分鐘。

    商業(yè)街道上，夏夏抬頭看著那嶄新的招牌，不由微微嘆了口氣。

    許久沒來，這里的手工魚丸店已不知何時變成了“阿氹冰室”。貼出的菜單從沙嗲面、菠蘿包到咖啡奶茶應有盡有，唯獨沒有熱騰騰的手工魚丸。

    干冷的風將女孩發(fā)梢吹得輕輕翹起。夏夏看著眼前已經(jīng)全然變了樣的店鋪，抿了抿唇，沒有進去。

    她轉(zhuǎn)身，朝旁邊小路走去。

    小路就在商業(yè)街和老舊居民樓之間，從路口拐進去，夏夏第一眼就看見了熟悉的游樂場。

    她當即松了口氣。

    還好，這里還在。

    不過比起三年前，小游樂場也有了新面貌。除了翻新的草地和塑膠跑道，周圍還多了路燈，此刻燈光正將游樂場角角落落照得明亮極了。

    越走近，就越聽見小孩們踢球的嬉笑叫嚷聲。那場面似曾相識，夏夏不由唇角勾起，走過去坐到了臺階上。

    這次遇到的孩子們不算小，看上去都有八九歲了，跑得又猛又快。他們似乎還有專門的踢球戰(zhàn)術(shù)，又是打手勢又是喊暗號，個個踢得大汗淋漓，連連進了好幾球。

    又是一球射進球門。

    守門的小男孩撲了個空，胖嘟嘟的小臉立馬皺起，那表情活像是氣極了自己沒攔住球，又像氣極了對方小伙伴們配合得太好。

    他一腳踢出剛射進門的球，叉著腰扯著嗓子大喊：“再來！”

    “咻”的一聲，那足球被猛地一踢，在其他小孩們頭頂劃出弧線，飛出了球場，骨碌碌地朝最邊緣的看臺滾去。

    正坐在臺階上的夏夏看見足球徑直朝自己而來，還引得一大群小朋友都往這邊跑，她忙起身，準備幫他們把球踢回去。

    見她要幫忙，跑在最前面的小男孩停在原地。

    此刻，路燈的光正灑映在眼前的jiejie身上。男孩歪著頭打量兩秒，忽然開口：“誒，是你呀？”

    夏夏正要踢球，聽見聲音下意識抬眸望去，只見小男孩興奮地跑過來：“我記得你！你以前就來過這里！”

    “你……”夏夏頓了頓，也回憶到什么，驚喜地問：“你之前就在這里踢過球?qū)Σ粚?？?/br>
    見夏夏也想起他，男孩爽快點頭：“對！不過那個哥哥怎么沒來？你們上次是一起來的。”

    上次。

    夏夏神情僵住。

    “他……他沒辦法再來跟你們比賽踢球了?！?/br>
    “嗯？什么比賽？”小男孩不解，“那個哥哥上次來也沒踢球啊，他就坐在這兒，還很兇的樣子。你不是還去買奶糖哄他嗎？最后你把糖都分給我們了！”

    熟悉的畫面驟然閃過，夏夏心頭驀地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