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遇人不淑，是她識人不清，是她引狼入室。從她開始，也應(yīng)由她結(jié)束。

    “讓我手刃仇敵，方能真正地解除我心頭大恨，才?不會日夜輾轉(zhuǎn)難眠。”她的話音微頓，抬眸直視著挺拔頎長的青年，一雙桃花眼?中卻盛滿了悲戚的神色，臉上卻帶著苦澀的笑。

    裴景琛移開目光，不再看她的神情，手指尖攥得發(fā)白，隱隱爆出青筋，哪怕心中再怎么不舍，面上依舊不動聲色。

    可是秦姝意卻松開環(huán)在他腰間的手，后退一步，仔細(xì)地看著眼?前的青年，輕聲開口補(bǔ)充。

    “裴二，我求你?！?/br>
    青年默不作聲，纖瘦的少女?作勢要跪。

    就在她躬身的那一秒，裴景琛的動作比她更快，伸手截斷她的動作，眸中閃過一絲心痛的神色。

    “好，我答應(yīng)你?！薄　∏劓庥行┱?，扯出一抹欣慰的笑。

    房間里的氣氛復(fù)又恢復(fù)了松弛。

    裴景琛腦中驀然閃過一件事?，轉(zhuǎn)頭看她，笑道?：“娘子說得也巧，正趕上咱們?nèi)缃窬驮趽P(yáng)州，我方想起成均幾個月前說起的一件趣事?，或許有空了能讓娘子聽聽?！?/br>
    秦姝意疑惑地看向他，反問：“嗯？如今在揚(yáng)州，你又擔(dān)著收鹽的名頭，只怕是危機(jī)四伏，能有什么趣事?？”

    “自然是，”裴景琛走近她，垂眸笑道?：“能幫到你的事?情?！?/br>
    秦姝意卻不自覺打了個激靈，腦中又想起那個夢，隱約察覺到了其中的端倪。

    她來之前總覺得要親自去查訪夢里裴景琛提到過的老翁，可是現(xiàn)在將?這些事?情一一說開，她反而?意識到了其中不對的地方。

    若是裴二遠(yuǎn)比她知道?的更多、更早呢？

    若是此時的裴二就已經(jīng)對揚(yáng)州的一切有所發(fā)覺呢？

    索性已經(jīng)想到了這兒，比這更荒謬的事?情也不是沒發(fā)生?過，秦姝意干脆不再刻意壓制著自己的思緒，反而?嘗試著將?這些細(xì)碎的事?情連在一起，試圖拼出一個看起來合理的真相。

    她死后，裴景琛決定?將?早就調(diào)查出來，可以置當(dāng)時的新皇于死地的消息放出來，借悠悠眾口、天下萬姓之怒來討伐無?道?君王。

    可是蕭承豫死后，誰會登上帝位？

    以裴景琛的性子，絕不會做出覆滅整個蕭氏江山的事?情。

    更何況，今日他打著討伐新君的旗號，明日就有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另一個蕭氏皇子來殺他，屆時整個裴家就是不折不扣的亂臣賊子，此生?永無?翻身之地，連帶著逝去的裴皇后死后也不能安寧。

    整件事?的前半個走向，已經(jīng)清清楚楚地展現(xiàn)在眼?前；可是后半個走向，卻依舊是一片空茫茫的未知數(shù)。依舊存在許多謎團(tuán)，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秦姝意蹙眉，努力?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盡量不去想那些藏在湖底的諸多謎團(tuán)，走好眼?前路才?是真。她的目的，只是為?了讓蕭承豫付出應(yīng)付的代?價。

    裴景琛見她緊繃著的精神漸漸放松下來，眉目間的郁氣消散，他心中的擔(dān)憂與疑慮也隨著她的變化而?變化。

    青年轉(zhuǎn)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剛好是正午時分，也剛好趕上吃飯的好時候。

    這家客棧里的飯菜俱是家常小菜，山珍海味自然不必奢望。秦姝意在此處養(yǎng)了好幾天病，未沾葷腥，如今正好帶她出門換換口味。

    “走罷，帶你去個好地方，我們?nèi)コ渣c(diǎn)揚(yáng)州本地的特產(chǎn)。”青年一雙丹鳳眼?神采奕奕，意味深長地說。

    －－

    剛下過雨的天還是霧蒙蒙一片，空氣中還帶著潮濕的溫潤意味，勝在日頭正漸漸地升起來，緩緩驅(qū)散這黏在人身上的潮意。

    馬車停下的時候，秦姝意掀開小窗的布簾，有些驚訝，她倒也確實沒想到會來這地方。

    略過裴景琛要攙她的手，穿著一身灰布長袍，一頭烏黑長發(fā)用黃楊木簪束起的少女?徑直跳下了車，打量著面前的府門。

    府門用了紫檀木，高掛兩盞油紙燈籠，分別寫上了“?！薄斑\(yùn)”二字，青瓦白墻，是淮揚(yáng)一帶民宅的特色。因著府門邊的兩個石獅子，平添幾分壯闊和讓人無?端肅靜的氣勢。

    秦姝意打量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府門正上方的赤金行楷牌匾，“太守府”。

    他們今日來的，是揚(yáng)州太守府。

    也是此次收鹽要啃下的第一塊硬骨頭。

    他們來的巧，剛下來一眨眼?的功夫，那扇紫檀木大門就從內(nèi)里被打開，開門的是一個小廝，但身上的衣服看起來比秦姝意的還要華貴些。

    見有人開門，秦姝意的心提了起來，仔細(xì)地打量著這府中的人，她可不認(rèn)為?這太守府真如燈籠上寫的那樣，是塊“福運(yùn)之地。”

    裴景琛也瞥了那小廝一眼?，可是心中的想法卻與秦姝意全然不同。他看了看小廝，又看了看秦姝意身上粗糙的長袍，心里閃過一絲不悅。

    早知道?就算這姑娘要作小廝打扮，也得給她買一身漂漂亮亮、昂貴華麗的灰布衣服，如今這樣子，看起來真是可憐極了。

    小廝見這一主一仆站在門口，出來往街口一探身，定?睛一看，果然又望見了一個眼?熟的青年。

    身形高瘦，冷臉，一身玄衣。

    他認(rèn)得此人，上次也是他給這人開的門，聽說是京城來的那位世?子的隨侍，叫成均。

    這位成侍衛(wèi)前幾天來的時候，那排場可不像個普通侍衛(wèi)，腰間的劍銀光錚亮，削鐵如泥，同自家大人說起話來也是鏗鏘有力?，不落下風(fēng)。

    如今這樣的冷面郎君卻默不作聲地站在一個青年背后，身上的那股子煞氣被壓了個干干凈凈。

    那人看起來比成侍衛(wèi)還要年輕些，一身鴉青色杭綢直裰，穿的清貴，氣勢也足，偏偏腰間系著一個非常之普通的，茶花玉佩。

    小廝將?目光從他的衣著挪到青年的面容上，心中又是一驚，整個揚(yáng)州，自家公子相貌堂堂，清俊溫潤，已經(jīng)像是書中走出來的金童子。

    可是眼?前的，分明更勝一籌。鳳眼?高鼻，五官宛如用刀一筆一寸地刻出來，丹鳳眼?在日光的折射下顯出昳麗的琥珀色。

    這樣艷的五官，卻偏偏絲毫不掩飾身上那樣倨傲的氣勢，二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揚(yáng)州可養(yǎng)不出來這樣的美郎君。

    小廝心中隱隱有了猜測，連忙對著身后府中不遠(yuǎn)處負(fù)責(zé)打掃的小侍女?喊道?:“快去稟報大人，有貴客到訪，京中的恒國公世?子到了！”

    還不算太笨，裴景琛冷嗤一聲。

    秦姝意側(cè)了側(cè)身，正好躲在他的身后，只露出半邊身子，真正的仆從，可沒有能越過主子的道?理，那可就太容易穿幫了。

    青年察覺到身邊人這些細(xì)微的小動作，皺了皺眉，忍住同她埋怨的沖動。

    成均眼?觀鼻鼻觀心，略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最近世?子和世?子妃這感情真是越來越好了，可他卻愈來愈忙，這幾天更甚。

    世?子帶著世?子妃去花巳節(jié)游玩，偏讓他繼續(xù)去調(diào)查那樁陳年舊事?，幾乎跑斷了腿。

    偏偏世?子催得緊，對這件事?很是上心，他幾個月前提起時，世?子分明并未放在心上，現(xiàn)在卻忽然改了主意。

    瞧著那架勢，分明要將?這群人連根拔起。

    守門的小廝見慣了貴人，心思活，動作快，幾句話的功夫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小跑到幾人身邊，含笑開口。

    “小人拜見世?子！”

    裴景琛看都沒看他一眼?，抬腳就往府中走，隨口道?:“免禮?！?/br>
    小廝被他這反復(fù)的一出愣了神，心中一駭，額上不住流汗，下馬威竟是沖著他

    ，可是自己并沒惹到這人。

    裴景琛見了他那身衣服就不悅，自然連話都懶得跟他說一句，如今直闖太守府，鎮(zhèn)定?自若之態(tài)，仿佛是回自己的家。

    剛踏過門檻，側(cè)邊引水穿過的長廊就傳來有些耳熟的男子聲音，含笑道?:“究竟是哪位貴客?父親特意讓我來迎接?”

    第67章

    裴景琛見到這人, 停下?腳步，他身后的?秦姝意還沒反應(yīng)過來，險些?撞上他硬挺的?脊背, 也?探了探頭，往那方向看過去。

    引水長廊, 廊上垂下?郁郁蔥蔥的?紫藤花枝, 府內(nèi)布置清新雅致，頗有?意趣, 廊下?站著個二十三、四的?青年。

    面龐白凈溫善，眸光溫柔，哪怕是對著身旁的?侍女, 也?是一派和氣?，不顯銳利，宛如江南煙雨中走出來的?人。

    幾人正對面撞上。

    裴景琛挑了挑眉, 并?不顯局促, 看起來一派主人架勢, 徑自上前?打了個招呼。

    “又見面了，楊公?子?！?/br>
    楊止翊臉上的?笑有?些?僵, 一時有?些?發(fā)怔。

    站在二人中間引路的?小廝見狀, 連忙上前?, 主動介紹道：“公?子, 這位就是從臨安來的?恒國公?世子?！?/br>
    自上次見面, 楊止翊心中就隱隱有?了猜測, 這樣的?人，必然出自世家?大?族, 方能養(yǎng)出這樣盛氣?凌人的?倨傲姿態(tài)。

    只是猜了許久，竟沒想?到, 他居然就是那位攜帶御令的?使臣。

    如果他是裴世子，那么花巳節(jié)那天，他的?那位娘子？楊止翊的?目光落在青年身后露出半個身子的?小廝身上。

    寬大?粗糙的?灰布長袍遮掩了女子玲瓏的?身軀，可是身形卻做不得假，哪怕束發(fā)裹胸，化了粗短的?眉毛，身上的?氣?質(zhì)依舊藏不住。

    何況，楊止翊素有?過目不忘的?好記性。

    自從京城傳來要收鹽的?風(fēng)聲，他也?聽父親在府里提起過許多次，但說來說去也?不過都是這裴世子雖有?著如何顯赫的?家?世，照樣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以及前?不久連夜傳來的?消息，裴世子成婚了，卻撇下?了新婦，依舊要來揚(yáng)州。

    倘若這位他口中的?夫人并?不是世子妃呢？楊止翊心中驀然升起一絲僥幸，一面走，一面站在裴世子身邊，恍若不經(jīng)意地開口。

    “世子一路舟車勞頓，實在辛苦。聽說世子前?些?日子剛同禮部尚書秦大?人膝下?的?獨(dú)女成了親，新婚不過幾日就要遠(yuǎn)行至此，想?來世子妃也?是日日擔(dān)憂吧？”

    早就跟這位楊公?子見過面，他分明也?清楚自己和秦姝意之間的?關(guān)系，如今見到前?幾天晚上還稱之為“娘子”的?人，突然裝作小廝，自然心中生疑。

    裴景琛正要解答，卻無意間瞥到楊止翊平靜的?眼底閃過一絲迫切，還有?隱隱的?期待。

    同樣身為男人，他莫名嗅到了威脅的?氣?息，腦海中閃過一個猜測。

    青年一雙丹鳳眼微微瞇起，凝視著身旁的?男子，笑得挑釁。

    “確如楊公?子所說，世子妃將裴某放在心上，日日牽掛惦念，就算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也?難免憂慮不安。”

    沒等楊止翊接話，他又?jǐn)[擺手，狀若無奈，“不過這有?什?么辦法？誰讓本世子鐵了心，當(dāng)?初長跪承乾宮，也?要求陛下?垂憐，降旨賜婚呢？”

    這兩個男子心里的?彎彎繞不相上下?，楊止翊自然也?能聽懂他的?言外之意，果然露出了一絲失望的?表情?。

    可是盡管如此，他看了默不作聲的?秦姝意一眼，還是委婉地問:“在下?與成侍衛(wèi)有?一面之緣，不知身后這位是？”

    “秦二。”裴景琛不動聲色地側(cè)了側(cè)身，正好擋住他的?視線，皮笑rou不笑地補(bǔ)充，“姓秦，在家?中排行第二。是裴某的?，貼身小廝?！?/br>
    “貼身”二字被?他咬得尤其?重，彷佛在同什?么人置氣?，細(xì)聽還能聽出一股咬牙切齒的?意味。

    秦姝意聽在耳里，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人陰晴不定的?乖張模樣，并?不放在心上。倒是一邊的?楊止翊時不時向她投來打量的?目光。

    “小人秦二，拜見楊公?子?！鄙倥桃鈮旱土寺曇?，乍一聽同男子粗糲的?音色確實有?相像之處。

    她和裴景琛同楊止翊已經(jīng)見過，倘若這人將她的?身份捅出去，于他們在揚(yáng)州的?處境可算不上什?么錦上添花的?好事，指不定又會捅出什?么簍子。

    如今主動示好，也?是希望這位楊公?子能賣個面子。

    楊止翊眸光晦暗不明，沉靜如一潭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