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真法師說，志沖的命格不好。她的出生并沒有給母親帶來寵愛和榮耀，相反，先帝從不提起二人，就當(dāng)沒有這個(gè)妃嬪和女兒。

    修道的杜氏，在洞真宮的法號(hào)是悟真法師。

    “什么的命才叫好呢？”趙志沖沒想明白，“我在這里有得吃有得穿，比尋常貧家女子已好上許多?！?/br>
    “你啊……”

    悟真法師回憶起自己年輕的歲月，她曾得過寵，珠寶華服都穿戴在身上。她喜歡銷金的衣裳，金線摻織在絲綢當(dāng)中，泛出來的光澤十分美麗。她是昭憲太后的侄女，自幼也是錦衣玉食長大的。

    是她愚蠢，害了女兒。

    女兒本是大宋最尊貴的公主，不該在道觀陪她過這種日子。

    和母親的悲觀相反，趙志沖對(duì)目前的生活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對(duì)著泛紅的掌心哈了一口氣，道：“今年的天兒真冷啊?！?/br>
    多虧有楊太后送來的炭火和衣服。

    真宗皇帝在的時(shí)候，母女兩人的待遇還好。他至死不曾冊(cè)封這個(gè)女兒，好多人都以為他討厭杜氏，連帶厭惡杜氏之女。趙志沖連趙禎這個(gè)親哥都沒見過，兩人之間沒有面子情。先帝走了已有十一年，趙志沖一直沒有被封為公主，洞真宮的日子是一日比一日艱難。

    宮中采買確實(shí)有供應(yīng)東西過來洞真宮，數(shù)量與其余公主宅一致，可是質(zhì)量不好。茶葉有發(fā)霉的，米也是陳的，布料的顏色不鮮亮，毛皮也有被蟲子咬過。

    母女兩人挑挑揀揀，把可以用的物件挑出來，勉強(qiáng)餓不死也凍不死。

    “請(qǐng)問，杜娘娘在這里嗎？”

    突然，道觀外一道男聲讓母女二人都回過神來。他披著一件大氅，手里提著一只包袱，五官生得俊朗，讓趙志沖一瞬間臉紅。

    她長那么大，還沒跟年輕男子說過話。

    “請(qǐng)問，杜娘娘在這里嗎？”

    蕭靖再問了一遍。

    “哦，哦，我是?！卑肷沃?，悟真法師才應(yīng)答。

    她出家修道好多年，如今沒有人再稱呼她的姓氏。她曾是先帝的杜妃，先帝生氣的時(shí)候叫她杜氏，女兒會(huì)說話以來都叫她法師。

    “杜娘娘，朕想來看看meimei。”蕭靖一眼看出母女二人的窘?jīng)r，“朕想帶meimei出去，給她買了幾套成衣，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出去”一詞，讓悟真法師的眼睛瞬間亮起來。

    她被困在道觀不要緊，她的女兒能出去！

    “合身，合身的?！?/br>
    女人立刻把門口的年輕人迎進(jìn)來，當(dāng)年的小男孩都長這么大了。她被罰的時(shí)候趙受益才兩三歲，可憐志沖從未見過這個(gè)哥哥。

    悟真法師親手點(diǎn)了一盞茶，這是貴女的看家本領(lǐng)。她取出一小塊保存得最好的茶餅，用茶槌搗成小塊，碾成粉末。過篩后的茶粉置于烘烤得溫?zé)岬牟璞K，她一手緩緩注入熱水，另一只手持著茶筅，使得茶末與水充分融合，打出來漂亮的泡沫。

    這么漂亮的一手，未曾接受過貴族教育的趙志沖不會(huì)。

    她睜大眼睛，看見母親把鮮白的點(diǎn)茶遞給官家。她聽見他用“朕”這個(gè)字，明白他是自己的哥哥。

    他生得真好，打扮得也好。

    他像是天上的月亮。

    不像她，穿著青灰色的道袍，一點(diǎn)兒也不漂亮。

    蕭靖接過杜氏的茶，小口地抿著。點(diǎn)茶不愧為宋朝人的藝術(shù)，茶湯入口順滑，清甜回甘，乳白色的泡沫與咖啡拉花有異曲同工之妙。

    悟真法師的態(tài)度很尊敬：“奴且?guī)е緵_去更衣，勞煩陛下稍等片刻?！?/br>
    親近的后妃和大臣，會(huì)稱呼皇帝作“官家”。只有表示極高敬意的時(shí)候，例如祭祀慶典，人們才會(huì)稱呼皇帝為“陛下”。

    杜氏這樣說，因?yàn)樗阑实凼悄芨淖冏约汉团畠好\(yùn)的人。

    皇帝沒有忘記她們。

    趙志沖被母親拉到房間，她的臥室布置十分簡單，與尋常貴女不同。如果讓蕭靖來看，定能給出《紅樓夢(mèng)》里的幾句詞兒。

    “及進(jìn)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br>
    年輕的姑娘不安地坐在鏡前，母親給她梳著漂亮的螺髻，用上陛下帶過來的首飾。她脫下灰撲撲的道袍，換上一身緙絲紫地花卉鸞鵲長裙。裙子做得太漂亮了，腰部和下擺部位分用山茶、梅花和百合等花卉的圖案來裝飾，更以珍珠鑲邊。

    趙志沖有些局促，她長這么大，沒穿過這么好的衣裳。

    她今日第一次見到兄長，兄長說要帶她出去。她既是興奮，也有些難過。

    “法師，我跟陛下說，要把你一起帶出去?！?/br>
    “若是法師不走，我也不走。”

    悟真法師摸著女兒稚嫩的肩膀，狠心掐了她一把，壓下聲音罵她：“哪有一見面就提那么多要求的？陛下讓你出去，你先出去。等你混出個(gè)人樣，再把娘也接出去?！?/br>
    “好，那我好好混日子?！壁w志沖的鼻子酸酸的，發(fā)誓自己一定要活出個(gè)人樣，讓法師跟著她享福。

    大約過了半刻鐘，打扮好的趙志沖從房間出來。她抬頭看向自己的兄長，作揖道：“陛下萬福?！?/br>
    “志沖不必如此?！笔捑赣X得這個(gè)meimei生得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志沖無論在人前人后，稱呼我一句哥哥?！?/br>
    “哥哥?！?/br>
    趙志沖捂著嘴笑，她有哥哥了，真好。

    蕭靖心中想到一個(gè)字，沾著茶水在案上寫下，問：“志沖看這個(gè)‘魯’字如何？日后想要什么樣的公主宅？”

    魯國大長公主。

    作者有話說：

    宋史記載這位公主死后才被追封魯國大長公主，杜氏去世的第二年，可能沒有人護(hù)著趙志沖，她也死了。

    我認(rèn)為真宗皇帝不冊(cè)封趙志沖當(dāng)公主，并不是因?yàn)橛憛捤?。除了趙志沖，趙禎的親jiejie（meimei）惠國公主也沒有被真宗冊(cè)封，那位公主是李宸妃生的，李宸妃本人并沒有過錯(cuò)。

    有引用《紅樓夢(mèng)》對(duì)薛寶釵房間的描述。

    第590章 趙禎無遺憾（10）

    ◎宋仁宗和張皇后◎

    外面的世界對(duì)于趙志沖而言, 是十足新鮮的。

    她坐在馬車上，偷偷掀開簾子看開封城的景色?？拷烊搁T附近, 有賣旋煎羊、冬月盤兔和野鴨rou的, 小販的叫賣聲響亮又清脆，不惹人厭煩。梅家鵝鴨是附近有名的食府，往來客人如織, 隱約看到門后人聲鼎沸，聞到美食的香氣。

    趙志沖露出一絲向往的神色，她都沒去過, 沒吃過。只可惜馬車沒有停下來, 姑娘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兩眼，不舍得地低下頭。

    蕭靖察覺出來，許諾道：“以后我時(shí)常帶meimei過來, 吃到肚兒撐?！?/br>
    姑娘頓時(shí)笑得像花兒一樣燦爛。

    馬車走的是入宮的路, 官家把先帝的女兒從洞真宮帶出來。楊太后對(duì)杜氏母女多有照拂，趙志沖于情于理應(yīng)該先去拜見太后。

    “女兒見過娘娘。”

    趙志沖跟在兄長的身后，對(duì)著上首的太后盈盈下拜，表情十分恭敬。她長這么大第一次見到楊太后，她知道太后經(jīng)常幫助她和法師，心里是感激的。

    楊太后瞧著這么大一個(gè)女兒，臉上十分喜悅。她讓志沖過來身邊講話, 仔細(xì)看著姑娘的臉，越看越歡喜。

    姑娘的眼睛生得像先帝，跟官家也像。她的臉型像杜氏，唇色紅潤, 貝齒潔白整齊。大約是因?yàn)楸焕г诙凑鎸m多年, 少見日光, 她的膚色嬌嫩如白雪，額邊的斜紅如彎月，更襯得人可憐可愛。

    趙志沖本身生得不俗，只是往日穿著道袍，掩去了大半好顏色。今日杜氏用心為女兒梳妝，人靠衣裝，二十歲的姑娘哪有丑的。

    “志沖的打扮還是太素凈一些?！睏钐笮奶酆⒆樱爸緵_生得好，畫上珍珠妝就更美了?！睂m中的女子流行貼珍珠面靨，美而不俗，非常費(fèi)錢。

    蕭靖認(rèn)錯(cuò)：“是朕思慮不周，虧待了志沖，今日一定補(bǔ)上?！?/br>
    出身民間的趙志沖穿上新裙子，戴上金首飾，已經(jīng)覺得自己的打扮很奢華，哪里有要求太多。她急忙為兄弟開脫：“娘娘，不是哥哥的錯(cuò)?！?/br>
    “好，不是你兄長的錯(cuò)，他這個(gè)人最好了?！?/br>
    楊太后看著二人感情融洽，心里也替孩子們高興。先帝留下來的血脈不多，只有這兩個(gè)，兄妹倆相互扶持，日子會(huì)好起來的。

    蕭靖遞了一盤糖角兒在meimei的手邊，道：“朕欲新年冊(cè)封志沖為魯國長公主，不知志沖意下如何。”

    楊太后撫掌大樂：“好事??！”

    趙志沖受寵若驚，手里的果子都拿不穩(wěn)。她沒想到哥哥一下子封她做公主，當(dāng)即喜不自勝。她忍不住落淚，是高興的，她成為公主就會(huì)有公主宅。

    她想把法師接到自己的宅子里。

    蕭靖繼續(xù)說：“還有一事，朕想問小娘娘的意見。悟真法師生育魯國長公主，她對(duì)大宋有功。朕想讓杜氏晉位，新年封為先帝賢妃?！?/br>
    楊太后沒小氣那點(diǎn)位份，男人都死了十幾年，她和杜氏之間并沒有齷齪，也不必壓著這個(gè)可憐的女人。她點(diǎn)頭：“官家的主意妥帖極了，官家的后宮……可要提拔一下？”

    新年新氣象，皇帝在新年大封六宮最正常不過?？v觀趙禎的后宮，皇后和高位妃嬪沒有，現(xiàn)在只有寥寥三四位御侍。之前較為得寵的楊美人、尚美人和廢后郭氏干架，楊太后不喜二女，命人將她們送出皇宮。

    “朕要守孝三年，想把她們都送出去許配人家，免得空耗青春。朕不是她們的良人，不能給她們虛無的幻想?！?/br>
    “……”

    楊太后聽著不對(duì)勁，問：“那三年后呢？官家該如何？”全打發(fā)走了，皇帝身邊沒有妃嬪伺候可不行。

    蕭靖：“三年后，再選新人便是。”

    “……”

    這個(gè)理由很好很強(qiáng)大，楊太后和趙志沖都被說服了。

    “哥哥是在宮中守孝嗎？”趙志沖輕聲問。

    “城郊獵場有一處太/祖留下來的宅子，朕在那里為大娘娘守孝?！笔捑刚f，“志沖是要一同過去，還是在宮中陪著小娘娘？”

    趙志沖不認(rèn)識(shí)劉太后，但她聽法師提過，那位太后很厲害?；实勰転榈漳缸鲂⒆?，沒道理她一個(gè)人庶女躲在皇宮里享福。

    她抱歉地看向楊太后，說：“我也愿意為大娘娘守孝。”

    “好孩子，你有這份心，劉jiejie若是知道一定很高興?！睏钐蟛挥?jì)較，“志沖有空多來保慶宮，我把賢妃接到身邊照顧，我們互相也好有個(gè)伴兒?！?/br>
    趙志沖聽到法師能從道觀離開，替生母感到高興：“多謝娘娘仁慈?！?/br>
    魯國長公主的晉封儀式安排在新年，現(xiàn)在都年尾了。太后懿旨讓人稱呼趙志沖為公主，宮人們?yōu)楣魇帐耙挛锖屯嫫髦閷?，足足裝了十幾輛馬車。

    ……

    張嫣早上睡醒之后，自己吃飯，然后在前院的石板上練字，拿著一本《論語》能鬼畫符糊弄大半天。她聽見門外有馬車轱轆碾過的聲音，頓時(shí)沖到前面。

    舅舅騎著馬走的，怎么他坐車回來？

    他是不是出事了？

    她記得會(huì)有旁人，只是焦急地喊：“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