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語言不通，對方的脾氣又很難打交道，眼看著就能到達(dá)鴨綠江，年深不想節(jié)外生枝，所以對這個提議興趣不大，他皺了皺眉，跟顧念交換了個眼色，正想回絕，顧念卻對他眨了眨眼睛，然后朝對方微微笑著行了個叉手禮，“既然如此，就煩請完顏兄弟帶路了。”

    年深：？？？

    你居然想去？

    昨天是誰說這人不講道理，難打交道的？

    那個靺鞨族少年今天又換了身白袍的裝扮，雖然基本沒什么紋飾，卻是邊城難得一見的綢緞，在陽光下隱隱閃動著水波樣的光澤。他其實長得也很帥氣，眉如漆涂，眸若墨點，目光中隱隱帶著絲野性桀驁之氣，只是目前還沒有完全長開，舉手投足間依舊有些稚氣感。

    少年聽不懂他們的話，只能緊張地捏著馬鞭，觀察他們的臉色，見顧念笑了，才略微松了口氣，再聽那位店家翻譯完，繃著的小臉終于放松下來，歡快揚(yáng)起馬鞭抽了下跨下的白馬，沖到前面去帶路。

    吳鳴冷冷地掃了店家和那幾個跟在后面的仆從一眼，隨手一甩，掌間那幾截手指長的柳枝便‘噗’地插進(jìn)了路邊那棵樹的樹干上，沒入寸許深。

    “告訴那個姓完顏的小子，敢動什么歪腦筋，別怪我不客氣?！?/br>
    店家看著那排鐵釘似的柳枝，額間冒出了細(xì)汗，連連點頭，“知道，知道?！?/br>
    在吳鳴冷意十足的目光里，店家用力一夾馬肚，飛也似的追著前面的少年朝前跑去，那幾個仆從也嚇得緊跟了上去，吳鳴這才慢悠悠地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仿佛牧羊人似的，不緊不慢的跟在那群人后面。

    一時之間，落在最后的，便只剩下年深和顧念。

    “為什么突然對珍珠感興趣了？”年深疑惑地開口，他們又不是真的來收珍珠的，隨便找?guī)讘艋蛘咝〔柯涫帐找簿褪橇?，何必招惹這個看起來就難纏的少年。

    “因為他姓完顏?！鳖櫮钜馕渡铋L地朝年深挑了挑眉?，F(xiàn)在看來，靺鞨應(yīng)該就是女真的前身。

    年深眉心微折，“難道……你在那個夢里也聽過這個姓氏？”

    “嗯。有這個姓氏的部落，后來出了一位勇冠北地的人物?！鳖櫮畹捻永飫澾^絲燦爛的光華，“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就在這個完顏忽烈所在的部落，但既然咱們?nèi)ツ睦锬弥樽佣际悄?，不如過去看看?！?/br>
    那本小說里寫沒寫到完顏家族的某個人，顧念其實并不知道，畢竟他還有半本沒有看完。但后世的完顏阿骨打曾經(jīng)帶著女真，以兩千多個騎兵起家，最后滅掉號稱擁有百萬之師的遼國稱霸一方是毋庸置疑的。

    這個姓氏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這里，怎么想都不太尋常。他沒辦法直白的說那段歷史，只能依舊假借著那個夢的名義，將完顏阿骨打的彪悍戰(zhàn)績大概講了一下。

    “我覺得可以過去看看，如果不是，意思意思定些珍珠就走，如果這個完顏真的就是那個厲害的完顏部落，咱們也可以早做籌謀，看看是不是跟他們結(jié)個同盟之類的?！鳖櫮畎炎约旱拇蛩阏f出來。

    現(xiàn)在的女真還沒發(fā)家，勢力有限，正好他們想在渝關(guān)站住腳，也需要一個盟友，共同對抗契丹和鎮(zhèn)北軍。

    擁有強(qiáng)悍戰(zhàn)力的女真族，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當(dāng)然顧念對自己這個想法也沒有確切的把握，所以覺得還是讓年深過去看看，評估過后再做決定比較好。

    一眾人等飲馬休息的時候，顧念跟店家也聊了幾句，問他客棧怎么辦。

    “客棧讓我阿兄代看著呢，”店家朝完顏忽烈那邊努了努嘴，“他答應(yīng)，只要跟著走這趟，就送我一顆上好的珍珠。”

    店家一副‘他給的實在太多了’，自己無法拒絕的表情。

    “而且，他阿兄完顏旗達(dá)可不好惹?！钡昙仪忧拥乜戳搜蹍区Q，又補(bǔ)充了一句。

    他阿兄？年深聽到完顏旗達(dá)的名字皺了皺眉。

    “他阿兄怎么不好惹了？”顧念追問。

    “完顏旗達(dá)是這方圓百十里最厲害的勇士，連那些來…‘拿’珍珠和人參的鎮(zhèn)北軍，都不敢隨便惹他，所以完顏部落這些年才比其它部落富裕了不少?！钡昙翌D了半晌，才憋出個‘拿’字。

    顧念估計，他原本可能想說的是搶之類的。

    北珠在后世也頗有名氣，以他們一路行來聽到的各種見聞，盤踞在此的方耀日，自然不會放過此等物資，估計會定期過來用各種名義‘收取’，以充軍資。

    這個完顏旗達(dá)聽起來倒是個人物，如果實在不行，或者退而求其次，像歷史上的某些時期一樣，招募些驍勇善戰(zhàn)的女真族人做雇傭兵？顧念半支著下巴，眸色微閃，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年深：…………

    一行人略作歇息，便又重新上路，半個多時辰之后，終于抵達(dá)了傳說中的完顏部落。

    這個部落看起來很像個土堡山寨之類的地方，最外面有圈黃泥夯出的圍墻，寬闊的大門區(qū)域至少可行并行跑過十幾匹馬。

    大門上方是用巨大的沒剝皮的原木直接搭成的‘人’字狀尖頂，長時間的風(fēng)吹日曬之下，已經(jīng)變成黑褐色，底下裝飾性地綴著堆彎刀狀的野豬牙齒，粗糙豪放，野性十足。

    大門兩側(cè)是兩座五六米高的方形高‘塔’，上面各搭著個稻草做頂?shù)哪就?，充作‘瞭望臺’。

    亭子里的站著兩個男子，胸前掛著獸角做的號，瞥見他們一行人的身影，以手做哨，放到唇邊吹了兩聲。

    等顧念他們跟著完顏忽烈跑到近前，門口便迎出了數(shù)人，基本各個都是跟少年差不多的打扮，編發(fā)垂肩，腦后系著彩色的絲絳，為首的是個約莫四十幾歲中年男人，留著山羊胡，辮子上綴了圈白花花的小野豬牙，長得跟完顏忽烈有五六分相似。

    見到為首那個男人，完顏忽烈便勒住跨下白馬，不等馬停穩(wěn)腳步，便飛身跳了下去，撲進(jìn)那人懷里，親熱地叫了一聲。

    “這個人是完顏部落的現(xiàn)任首領(lǐng)，也是完顏忽烈和完顏旗達(dá)的父親，叫完顏合蘇?！钡昙腋櫮钏麄兘忉尩?。

    出于禮貌，顧念等人也連忙跟著下馬。他掃了眼門口站著的那些人，雖然也有兩個眉眼跟完顏忽烈有那么兩三分相似，但周身氣勢怎么看都不像店家口中那位完顏忽烈聲名遠(yuǎn)播的阿兄。

    完顏旗達(dá)不在？顧念跟年深默默對視了一眼。

    門口的人同樣在好奇地打量著他們，撒嬌完畢，完顏忽烈也指著他們，唧哩咕嚕的跟那個山羊胡解釋了一通。

    完顏合蘇露出絲驚訝之色，立刻上前兩步，學(xué)著漢人的模樣跟他們抱手行了個禮，帶著感激之色唧哩咕嚕的說了幾句。

    不用店家翻譯，也知道是完顏忽烈告訴他這些人救了自己命的事情，這位部落首領(lǐng)在跟他們表示感謝。

    土堡比顧念想象的大了不少，走進(jìn)門便能看到一根十幾米高的粗壯木桿，樹皮剝得溜光，上面掛著個他認(rèn)不出原形的動物的頭骨和兩顆交叉成x狀的獸牙，底下是一面黃色的旗幟，中間用紅綃繡了個圓形的太陽。

    旗桿后面不遠(yuǎn)，是一座高大的木屋，門前同樣裝飾著獸牙，再往后便是上百間木屋，有新有舊，一眼看不到盡頭。

    那些木屋有些掛著獸皮簾，有些檐下綴著曬干的蘑菇干rou等物，有些堆著巴掌大的空蚌殼，微風(fēng)吹過，帶來陣陣微腥的氣息。

    見族長帶了幾個漢人進(jìn)來，許多簾子后面都好奇地探出了腦袋，多是些半大不大的孩子。

    顧念牽著馬往里走，粗略估算了下，這個部落，至少有上千的人口。

    完顏合蘇將他們幾人帶到那間最大的木屋里，立刻有人端來幾杯稷米泡的茶，各自配了四碟蜜糕茶食。

    顧念仔細(xì)看了下，除了完顏忽烈，屋內(nèi)其余幾人，包括完顏合蘇身上的衣服，都是細(xì)布的，以此來看，一方面可以看出完顏忽烈應(yīng)該極受父親的疼愛，另一方面也說明，完顏部落的生活雖然比北地的許多異族好，但好得有限。

    完顏合蘇噼里啪啦說了一通，店家又給顧念他們翻譯了一下，大意就是再次感謝他們救了自己的小兒子，部落最近許多人家都采到了不錯的珍珠，待會稍作休息，吃完午飯之后，就讓完顏忽烈?guī)麄內(nèi)タ簇洝?/br>
    顧念也向完顏合蘇表示了感謝。說實話，完顏忽烈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過大，他原本還或多或少有些戒備，覺得這個少年請他們過來目的未必單純，可能還藏了些別的什么心思，但眼下見對方直截了當(dāng)?shù)陌才藕昧丝凑渲榈氖虑?，不禁懷疑是否是自己多心了?/br>
    之后完顏合蘇便遞過來兩樣?xùn)|西，遞給顧念的，是個巴掌大的木盒，只見里面裝著兩顆碩大的珍珠，品相大小都無可挑剔，隱隱閃著金光，堪稱極品。

    遞給年深的，則是一把珍珠嵌鞘的魚皮短刀，鋒刃流光，一看就是柄利器。

    完顏合蘇表示，感謝他們救了完顏忽烈，這是送給他們兩位的謝禮。

    完顏部落安排的午宴更是可以用豐盛來形容，誠意滿滿。

    鹿、獐、兔、雞、鴨、魚、羊、豬、蝦等各色鮮食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臄[了一桌子，端上來的時候，香氣就直往人鼻子里鉆。

    作為rou食動物的顧念，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頓。

    吃完飯，完顏忽烈便如先前所說，帶著他們?nèi)チ藥讘羧思铱凑渲椤?/br>
    這個時代的珍珠按照尺寸和形狀光澤等標(biāo)準(zhǔn)，分為九個品級，分別是大品，珰珠，走珠，滑珠，磊螺珠，官雨珠，官稅珠，蔥珠以及末品。

    直徑能達(dá)到半寸以上的，才能稱之大品。

    光彩完美，尺寸也不小，但形狀不夠完美，一邊略平的，是第二檔的珰珠。

    形狀圓潤，能繞盤而滑走不停的，稱之為走珠。

    形狀略遜于走珠的，是第四檔的滑珠。

    等等等等，依照形狀的不完美以及尺寸逐漸縮小，一直排到蔥珠為止。

    末品則是些極小的幼珠以及上不得臺面的形狀，比如豌豆?fàn)畹?。這個品類基本就無法作為珠寶類使用，只能拿去磨做珍珠粉之類的。

    那些人家拿出來的珍珠都是堪稱大品的好珠子，不但個頭大，而且形狀圓潤完美，流彩生輝，品相極佳。

    顧念差點挑花眼，最后選了其中兩家的貨。他們原本沒想買這么好的貨，手上的錢自然不夠。顧念付了些定金，與幾家約定好，幾個月后，再派人帶著剩下的錢過來取貨。

    鑒于不確定方曜月跟平洲那邊的那場仗什么時候結(jié)束，顧念也不敢把時間訂得太死。

    等他們離開最后一戶人家，天色已經(jīng)擦黑。

    戶主開心的將他們送出了門。

    顧念看著那人手上紅腫粗大的關(guān)節(jié)，暗自嘆了口氣。采珠并不是件容易的是，尤其在這個時代，都是需要這些采珠人腰系繩索，拿著籃子潛入江底采蚌。不但需要有極好的水性，還要應(yīng)付寒冷的天氣，而且不一小心就會葬身魚腹。

    即便熬過以上的這些，這些采珠為生的人，也很容易患上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余生的日子飽受困擾。

    顧念看了一下午珠子，年深和吳鳴則始終在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這個部落的其它住戶。

    回去的時候，完顏忽烈沒有帶著他們直接回那間大屋，而是繞路走到旁邊的一座木屋敲了敲門。

    顧念等三人正在屋內(nèi)傳來的藥味中發(fā)懵，他便唧哩咕嚕的說了一通。

    店家代為解釋說，屋內(nèi)住的是完顏忽烈的祖母，她身體不好，每天只有這會兒精神好些，所以繞路過來請個安。

    那間大屋就在二十幾步之外，看都看得到，何必非得帶著他們這些外人過來給她祖母請安？顧念跟年深交換了個眼色，大致明白了完顏忽烈的心思。他苦心安排這么一出，帶著眾人過來，除了感謝他們的救命之恩，恐怕也是看上了顧念的‘醫(yī)術(shù)’，希望他幫忙看看祖母的病。

    也不知道這少年是面皮薄，怕被拒絕，還是有什么顧慮，總之他之前沒有明著開口，而是繞了一圈，最后才借故將他們帶到了這里。

    果不其然，完顏忽烈緊接著又說了一堆。

    店家一翻譯，意思就是她祖母病了許多年，附近百里內(nèi)的醫(yī)師都請遍了，卻都沒有辦法，顧念既然懂得救他的‘神術(shù)’，能不能也幫他祖母看看。

    暮色之中，少年剛烈如火的眸子里，隱隱帶上了祈求之色。

    “我并不是什么名醫(yī)，恐怕很難幫到你?！鳖櫮羁嘈α讼?，可惜完顏忽烈的這點小心思算是白費了，畢竟秦染和岳湎都不在，他雖然救了完顏忽烈一命，卻并不是真正的醫(yī)師，甚至連這個時代的學(xué)多藥材都看不明白，看病什么的，他是真的不會啊。

    完顏忽烈卻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不愿意幫自己的祖母看病，雙膝一彎，就跪了下去。

    顧念拽了他兩下，都沒把人拽起來，對方一副他不進(jìn)屋就不起來的架勢。

    “行行行，我進(jìn)去看看就是了，但是你真的別抱什么太大希望?！鳖櫮顕@了口氣，只得投降。這個少年雖然有些驕縱，卻的確也有一番孝心在。

    屋內(nèi)的窗戶半開，土炕上斜倚著個大約五六十歲的老太太，雙鬢幾乎已經(jīng)全白，正痛苦地捂著胸口，旁邊有個婦人舉著個陶碗，也不知道是在喂她喝水還是喝藥。

    見完顏忽烈進(jìn)來，老太太便推開了那婦人手上的陶碗，原本難受的臉上登時露出了一絲笑意，說了句什么。完顏忽烈湊過去，握住老太太的手腕，也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

    顧念問了一下，老太太的癥狀就是是不時的胸口絞疼，心慌憋悶，還有膝蓋和肩膀等位置也不會時不時疼。

    他們問話的這么點時間，老太太都時不時會捂住胸口，忍不住疼哼兩聲。

    她的手指，也像下午他們見過的幾戶采珠人那樣，異常腫脹，泛著不正常的紅色。

    顧念心思一動，看向完顏忽烈，“你祖母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常下水采蚌？”

    店家翻譯過后，少年用力點了點頭。

    春風(fēng)拂過，窗外的幾根樹枝輕輕敲打在窗紙上，顧念循聲望去，猛地想到種后世鼎鼎大名的藥物，“我不確定能不能徹底治好你祖母的病，但我知道一種藥，應(yīng)該可以緩解她病發(fā)時的疼痛感。包括部落其它采珠人在季節(jié)交替，天氣濕冷時候的身體疼痛，用這種藥也同樣會有效果。你要試試嗎？”

    聽完店家的翻譯，少年臉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神色，表示如果顧念能幫自己祖母和族人緩解這種長年困擾身體的疼痛，他一定會請父親再次跟他致謝。

    “那倒不用。”顧念擺擺手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