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撫道：“長老議事，是得莊重些，過些日子帶你下山去玩，再換別的?！?/br>
    幸而相比外在，石妖更注重自己的內(nèi)在——真身。

    她煞有其事：“衣裳、臉蛋，只是皮囊?！?/br>
    嚯，還知道皮囊呢。

    赫連箏只是笑，“你這副皮囊里裝的什么，烤鴨炒雞，還是糯米糍和紅燒rou？”

    石妖哼哼。

    靈住峰，鴻蒙殿。

    宗主與內(nèi)外門長老議事已接近尾聲，赫連箏攜石妖姍姍來遲，在偏殿等候。

    自開宗立派，照心石便屹立在山門前，說大點，是宗門立派之本，說小，也相當于滌天宗的一扇大門。

    此前赫連箏對外宣稱，小小石乃是照心石修煉成精，暫時壓下四起的流言，還任由弟子們編排自己的私事，改變輿論方向。

    但小小石究竟是守護靈還是妖靈，還有待進一步論證。

    再者，照心石與混沌靈氣的流失，肯定是要追究責任的。

    是以，在赫連箏看來，今日議事的主題，歸根結(jié)底，是誰來賠錢。

    赫連箏身為滌天宗少宗主，只是表面看起來風光，宗門內(nèi)她并沒有多少私產(chǎn)，許多經(jīng)她手管理的產(chǎn)業(yè)，大頭都得上交宗門。

    現(xiàn)在家里多了只嗜吃如命的小石妖，更要開源節(jié)流，每一筆花費都需得謹慎、謹慎，再謹慎。

    她今日是有備而來。

    照心石事關(guān)重大，為避免不必要的猜測和恐慌，議事結(jié)束后，赫連堯只留下戊定門的嵐長老和小嵐長老、寅初門榮錦，赫連箏以及大小兩塊石頭。

    眾人兩側(cè)落座，左邊分別是嵐長老、石妖與赫連箏，右邊則是榮錦、嵐溪照和小小石。

    再見榮錦，赫連箏面上不顯喜怒，好似完全沒有看見這個人，只偷偷捏了一下那石妖的手，低聲：“別害怕?！?/br>
    手邊小桌上有盞喝剩的茶，石妖端起就要往嘴里灌，赫連箏抬手制止，殿內(nèi)奉茶的弟子趕忙撤走，為眾人換上新茶。

    赫連箏自墟鼎中取出一包南瓜子遞過去，南瓜子心急剝不開整的，石妖找著事做打發(fā)時間，倒是安靜下來。

    對面小小石就沒這么聽話了，他見石妖如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咬牙切齒恨不得沖過來把她撕成碎片。

    嵐溪照奉行棍棒教育，手里捏根細細的小竹條，孩子不聽話就拉過來，照著屁股抽上幾條子。

    小小石揉著屁股委屈癟嘴，要滑到地上去哭，嵐溪照又把他抱進懷里哄。

    榮錦前日與赫連箏竹林一戰(zhàn)，也中了蘑菇毒，這兩天剛好些，只是臉還綠著，時不時發(fā)病，瞇著眼神經(jīng)質(zhì)東看西看，或是繞大殿梁柱疾行，一邊走一邊碎碎念。

    當然，沒有人聽得懂她在說什么，也不知道她產(chǎn)生的幻覺是什么。

    榮錦的大弟子靈華，按理說是沒有資格參加這樣的議事，但榮錦得有人照顧呀，她只能留在殿中。

    榮錦摳門到一定境界了，中這么深的毒也不舍得給自己用藥，硬抗啊，就硬抗。

    靈華沒有辦法，只能在她發(fā)病的時候，擰開丹藥瓶子，給她聞一聞味道，略微緩解。

    就這丹藥，還是嵐溪照掏錢從寅初門醫(yī)坊買的，榮錦收到贈禮，覺得賺了，更舍不得用，尋思等解了毒再放回去二販。

    赫連堯高居首座，玄衣廣袖，金冠玉帶，端得威嚴。

    他看著自己手底下這幫人，一時也想不通，滌天宗是如何成為修界第一宗門的。外面那些人本事就那么差么？

    說來慚愧，赫連宗主眼眶那兩團青黑，也是躲家里等它自己散去淤青的。

    但他和榮錦不同，沒有求醫(yī)，純粹是怕丟人。

    赫連堯疲憊捏捏眉心，都是自家人他也不擺什么虛架子，揮揮袍袖，“行了吧，都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br>
    赫連箏起身，先行一禮，事情經(jīng)過原原本本道道，只是將與石妖相識的經(jīng)過省略了，從進山門開始說起。

    隨后，說到石妖身份，赫連箏態(tài)度模棱兩可，“興許是石炭成精，只是因為好吃，才會與照心石產(chǎn)生特殊共鳴，將混沌靈氣吸入?！?/br>
    關(guān)于小小石的身份，她語氣又十分肯定：“鳴琨以為，他并非照心石化靈，而是照心石守護靈?！?/br>
    守護靈和本體，區(qū)別可就大了。

    嵐長老不由出聲，“守護靈？”

    “不錯?！焙者B箏道：“我們都知道，凡是存在時間久遠的寺廟、橋梁，宮祠等人氣旺盛的地方，都有可能會孕養(yǎng)幻化出守護靈。照心石山門前屹立幾千年，歷經(jīng)無數(shù)，幻化出守護靈，其實合情合理，但為什么之前一直沒有現(xiàn)身呢？”

    赫連箏微微一笑，“當然是為了守護混沌靈氣。小小石在混沌靈氣流失后才出現(xiàn)，更能說明這一點，沒有靈氣了，他不需要守護，照心石化為齏粉，才落地有了人形?！?/br>
    小小石一身明黃束袖弟子服，雖然看起來只有七八歲大，那雙瞇縫的小眼卻充滿了智慧的光芒。

    他聽懂了，這個狡猾的人類是在為那石妖開脫，他頓時暴跳：“你放屁！你就是幫那煤球說話，她吃了混沌靈氣，是我的混沌靈氣！我才不是什么守護靈，我就是照心石！你不要在這里胡說八道！”

    “哦？是么？”赫連箏不慌不忙：“既然混沌靈氣是你的，為什么你守了幾千年，卻不將它收為己用呢？”

    小小石：“那是因為我要用混沌靈氣的力量，為你們布置幻境，給入山門的弟子試煉??！”

    赫連箏：“你將混沌靈氣煉化吸收，強大自身，也不耽擱布置幻境?！?/br>
    小小石：“可是，從我有靈識開始，我收到的指令就是這樣的。”

    赫連箏：“那只能說明你腦子不開竅?！?/br>
    “我腦子不開竅？”小小石看向首座的赫連堯，目光中盛滿了委屈。

    自打他有了靈識，便認定自己的職責是布下幻境供弟子試煉，幾千年來，一直忠心耿耿，兢兢業(yè)業(yè)，從未懈怠。

    這個人怎么能一上來，就將他幾千年的功勞全部否定呢？

    還說他笨。

    赫連箏撩袍坐下，啜了一口茶，嘆道：“這些年，你確實辛苦了，可是，你再如何狡辯，也只是運用混沌靈氣，不能硬說，它是你的?！?/br>
    “打個比方，一片土地，我們在上面種植靈谷和靈草，只是在使用它，用人的方法來發(fā)揮土地的效用。而不能說，這片土地是自己的，是身體的一部分。人是人，土地是土地，這一點要分清楚，知道么？”

    她說話慢悠悠，吐字清晰，有一種特別的韻律感。

    小小石聽在耳朵里，也有點迷糊，怎么感覺，她說得好像有幾分道理呢？

    可隨即想到自己守護了幾千年的東西被人奪去，心中更加不甘，他橫臂一指石妖，“那她就是賊，偷走了我的東西，她必須得還回來！”

    石妖被點，騰一下挺直背，“你說，我呀？”

    關(guān)于這一點，赫連堯有同樣的疑惑，他手指點兩下，“你老實交代，你是如何將混沌靈氣吸收煉化的，是不是用了什么邪功？”

    他明明知道事情經(jīng)過，還非要讓她解釋，是存心刁難了。

    石妖轉(zhuǎn)頭看一眼赫連箏，是個求助的意思，赫連箏放下茶盞，“慢慢說就好?！?/br>
    讓她自己說吧，慢、慢、說。

    行吧，石妖喝了兩口水潤潤嗓子，開始說話。

    “我進去，以后，我就，看到烤鴨，我肚子餓，我就吃烤鴨，很多人，請我吃烤鴨，我吃烤鴨，還有別的鴨，有炒的鴨，還有，煮的鴨……”

    她說話很慢，說幾個字，要停頓上好半天，才繼續(xù)說下面幾個字。

    平時話說得不過，聽起來還好，要說長句，可就費老鼻子勁了。

    因為說話不連貫，當然也就沒有情緒，沒有起伏，才說了兩三句，大殿里就傳來響亮的呼嚕聲，眾人目光匯聚，原來是嵐長老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赫連堯面目扭曲，“本尊記得你之前說話，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你罵街的時候，連個頓都不打，能一口氣說上好長一串呢！

    小石妖羞澀低下頭，“阿箏說，罵人，不對，我在改了?！?/br>
    赫連堯：“那你就好好說話！”

    石妖點點頭：“我在，好好說話。”

    赫連堯：“我讓你，不要，兩個字，三個字，往外蹦，你連成串說！”

    石妖兩只手規(guī)規(guī)矩矩擱在膝蓋上，又輕輕搖頭，“我在，思考。”

    她一直記得，說話前要思考，怎么思考？不知道，總之方法是對的，就是慢慢說，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說。

    這里這么多人，那個老頭又看她不順眼，更得好好‘思考’。

    赫連堯身體微微前傾，“思考什么？思考如何編瞎話騙本尊是么？”

    石妖“嗯”一聲，應(yīng)該是這樣沒錯。

    赫連堯高聲：“那你還不從實招來?。　?/br>
    石妖：“那天，我進去，石頭里，我看見烤鴨，我想吃烤鴨……”

    赫連堯：“我讓你連成串！”他嗓子都喊劈了。

    石妖：“我在，思考?！?/br>
    赫連堯氣絕倒地。

    赫連箏適時站出來，“父親息怒，小熠做人的時間不長，不似那照心石守護靈，能說會道，父親莫要與她計較?！?/br>
    嵐溪照挑眉，怎么還興拉踩啊，你的石頭不會說話，你還挺光榮是吧？

    繞柱行走的榮錦被靈華拽住，猛吸了口丹藥瓶，臉色紅潤了許多，赫連箏瞟她一眼，“不過關(guān)于混沌靈氣的煉化之法，還多虧了榮錦榮長老。”

    榮錦疑惑“嗯”了聲，關(guān)她什么事？

    赫連箏殿中踱步，“那日，我與榮長老商議，如何將小熠體內(nèi)的混沌靈氣取出，重新放回照心石內(nèi)，榮長老說她有辦法，我便放心將小熠交給她了。”

    “誰知道，榮長老竟然還存了私心，聽說小熠是石炭成精，打算利用她的特性，試圖將她培養(yǎng)成一只人形煉丹爐。誰料，不慎出了差池，煉丹爐沒試出來，倒把混沌靈氣賠進去?！?/br>
    赫連箏轉(zhuǎn)而看向小小石，“冤有頭債有主，你找人賠你的混沌靈氣，應(yīng)該去找榮長老。小熠也不是故意要吸走你的混沌靈氣呀，她只知道自己是進去歷練的，像從前千千萬萬個歷練的弟子那樣。你自己沒本事，照心石內(nèi)修煉了幾千年，這么點東西都看不住，你還有理了，你有什么資格怨別人？”

    赫連箏呵呵一笑，“說起來，你還得感謝小熠，不是這樁意外，你哪有機會幻化出人形，得見天地日月，她說是你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了。為人，才是踏入修行的第一步?！?/br>
    赫連箏彎腰，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你以后的路還長著呢?！?/br>
    小小石聽得呆住，略一忖思，好像是這樣回事。

    他成功被說服，立即倒戈，橫臂指向榮錦：“你賠我的混沌靈氣！”

    赫連箏一頓輸出，誰也插不上嘴，她把自己擇得干干凈凈，她倒還委屈上了。

    可你說她是胡編亂造吧，也不盡然，她擺事實講道理，任誰也挑不出半點錯來。

    可這人看起來，怎么就那么欠揍呢？

    榮錦“哈哈”兩聲，指著自己鼻子尖，“我成冤大頭了是吧？我?guī)湍銦捇嘶煦珈`氣，明明是你受益，到頭來，我擔責，我上輩子欠你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