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看起來黑了一個度。

    在兩人之間的斗嘴一觸即發(fā)時，長廊內(nèi)稍遠處的房間里、開了一條縫的窗欞后，傳來了幾道小聲的嘀咕———

    “看吧……果然只有無名師父這么勇?！?/br>
    “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嘻嘻，酒師父變酒鬼師父～”

    “哈哈哈哈哈！”

    “噓——小點聲??！被聽見就完蛋了！”

    ……

    酒中仙：“……？”

    他的腳尖在地上一碰一勾，喝完的酒瓶便破空而去，徑直砸在那開了一條縫的窗戶上，“砰”的一聲將窗戶關(guān)緊，然后酒瓶完好無損地落在地上，骨碌碌滾出去一段。

    “一群小兔崽子！偷聽都不小點聲！”

    聽著那被關(guān)閉的窗戶后小小的sao亂，無名幸災(zāi)樂禍：“叫你常常喝酒！看吧！師父的威嚴(yán)掃地嘍！”

    “嘁?！本浦邢衫湫σ宦?，毫不客氣地回懟，“坐著輪椅溜學(xué)生還要公主親自將你推回來，你比我好到哪兒去？”

    無名：“……”

    那是公主體貼她！

    不過……

    一直和酒中仙斗嘴的無名忽然反應(yīng)過來———

    剛剛還在這兒的公主呢？

    她那么大一個溫溫柔柔的小公主呢！

    在他們倆開始斗起嘴時，祝凌就悄悄開溜了，記憶碎片中的經(jīng)驗告訴她，這兩人一吵嘴，不分出個勝負來很難收場，每次吵到最后，都會隨機將旁邊的無辜看熱鬧的人卷入“戰(zhàn)火”之中。

    同性相斥異性相吸的原理在他們倆身上可謂是反著來，他們倆屬于異性互斥，這么多年下來都沒有半點改善。所以在他們開始的時候，周圍的人第一反應(yīng)就是溜———這兩人懟起來根本就不會注意周邊情況好嘛！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祝凌麻溜地遵循經(jīng)驗，從長廊上開溜了，記憶碎片中有營地的構(gòu)造，祝凌選了條捷徑，正好撞上一群慌慌張張跑出來的孩子。

    為首的那個看起來最多十一二歲，臉上寫滿了慌亂，但卻憋著笑，所以眼睛彎彎的，臉頰紅紅的。

    ———他們和祝凌就隔了一道木制的樓梯。

    “公主殿下！”

    “公主———”

    “殿下好！”

    是從樓梯上沖下來的腳步聲，轟隆隆的。

    這群孩子沖到了祝凌身邊。

    他們比記憶碎片中看起來要長大了些，長高了些，祝凌問：“你們?nèi)プ鍪裁磯氖铝?？?/br>
    回答她的聲音七嘴八舌———

    “偷聽無名師父和酒師父吵嘴呀！”

    “可有意思啦！”

    “要不是中途被發(fā)現(xiàn)了，我還敢再聽！”

    “扔酒瓶那招好厲害，我也想學(xué)！”

    祝凌：“……”

    一瞬間幻視一群無法無天的哈士奇幼崽。

    “公主———”膽子最大的那個孩子湊到她身邊，揚起頭來看她，他們身上都穿著冬日方便練武的衣裳，因為營養(yǎng)跟上了，所以能看到臉頰也豐滿起來，有了孩子特有的可愛，“您什么時候把我們放到明衛(wèi)和光衛(wèi)里呀？”

    “是啊是啊！這一任的明一大人超厲害的！她冷著臉，‘唰’地一聲拔劍出鞘，再這么一揮———”另一個孩子連聲附和，并手舞足蹈地比劃，試圖復(fù)刻他話里的場景，“練武場上的一排樁子就全部倒啦！整整齊齊的！連角度都一樣呢！”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做夢都想進明衛(wèi)呢！”

    “我覺得你比較適合光衛(wèi)?！弊Ａ鑿澫卵謩e揉了揉著兩個孩子的頭頂，“能說會道的。”

    后面那個被揉了頭的孩子對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要是公主覺得我適合光衛(wèi)，那我就進光衛(wèi)！”

    “不要我說什么就是什么。”祝凌嘆了一口氣，“你還小呢，可以慢慢來?！?/br>
    看見其他孩子眼里的希冀，祝凌又強調(diào)了一遍：“你們都還小，老老實實練武讀書！”

    能進的明光衛(wèi)營地里的孩子，都是具有練武天賦的，但不是每一個具有練武天賦的孩子，最后都能成為明衛(wèi)或光衛(wèi)。他們要經(jīng)過層層選拔，一次次考核，還有殘酷的淘汰。明光衛(wèi)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這般風(fēng)光和炫酷，他們永遠直面著危險、算計與死亡。

    “我不小了，我馬上就要十一歲了，虛歲十二了！”

    “我已經(jīng)八歲了，過完年九歲了！”

    “我我我！我馬上就十歲了！”

    “哼哼，我最大，我滿十一了！”

    祝凌啞然失笑。

    “沒長到十五之前，想都別想?！?/br>
    不管明衛(wèi)或光衛(wèi)如何缺人，都不會讓這么小的孩子去直面危險。

    “公主殿下———”有孩子拉長了語調(diào)撒嬌。

    “我們真的很厲害的～”有孩子試圖亮出自己學(xué)到的招式。

    “讓我們試試，好不好嘛？”有孩子試圖和她討價還價。

    祝凌笑起來，挨個揉揉頭捏捏臉，然后斬釘截鐵：“不可以。”

    一張張委屈的小臉，看起來像是試圖提前養(yǎng)家結(jié)果慘遭失敗的邊牧幼崽。

    祝凌笑出了聲，她一把拉過離她最近的、看起來最委屈的孩子，從腰側(cè)的荷包里拿出一樣?xùn)|西放在掌心：“伸手?！?/br>
    那個孩子被她一拉，人還是呆呆的，身體反應(yīng)卻快過大腦，她乖乖地伸出了手。

    祝凌在她掌心放了一顆糖：“聽話的孩子有糖吃?！?/br>
    她蹲下身平視著他們：“你們每一個都是乖孩子，對吧？”

    ———好像回到很多年前，公主像天上下凡的神仙一樣來到他們面前，問他們要不要和她走。

    那是他們第一次嘗到甜。

    “我們乖，我們很乖的?！?/br>
    每一個人都從祝凌手中領(lǐng)到了糖，做出了承諾，一直到最后一個孩子。

    她從祝凌掌心拿過糖后，輕輕地、輕輕地抓住了祝凌的手。

    “怎么了？”祝凌溫柔地問她。

    “公主……”她吞吞吐吐地說，“我、我———”

    她環(huán)視了一圈周圍的同伴，臉上露出求助的神色：“可以嗎？”

    那些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點了點頭。

    于是最后一個拿過糖的孩子笑起來，她抓住祝凌的手指收緊，拉著她向一個方向走去，其他孩子簇擁在她們周圍，有的人臉上忐忑不安，有的人臉上期待興奮，有的人眉頭深鎖……但沒有一個人臉上有后悔。

    祝凌被他們帶到了一排屋舍前。

    那個拉著她的小姑娘推開門，門里是兩長排通鋪，有一扇小門分了左右兩邊，她走到最里面的那件，然后松開了祝凌的手。

    她跑去了最角落的位置，那里有一盞半人高的滾燈。

    在她身旁的孩子們輕聲解釋：“那是無名師父在歲節(jié)時給我們做的，我們都很喜歡?！?/br>
    ———對于他們來說，那是貧瘠又短暫的人生里，很珍貴很珍貴的禮物。

    那個滾燈做得精細，銜接的邊緣都做了細致的連接和打磨，祝凌幾乎可以想象出無名一邊咬牙切齒地罵著小兔崽子，一邊認(rèn)認(rèn)真真做滾燈的場景。

    那個松開她手的小姑娘已經(jīng)跑到了滾燈的面前，她像在觸碰一件易碎品一樣，輕輕地推開它，然后瘦小的身體擠進去，抱出了什么東西。

    她抱著東西轉(zhuǎn)過來，祝凌看到她懷里有一只小橘貓，瘦瘦的、小小的。

    她抱著橘貓向祝凌跑來。

    他們曾經(jīng)是這世間最低賤的存在，想要吃得半飽，不被人打死都好難好難?？珊髞恚麄儽还骶攘?，有了無名師父和酒師父。他們學(xué)了武藝，學(xué)了讀書寫字。

    無名師父和酒師父經(jīng)常會把他們輪流帶出去，去做一些他們不理解的事———

    去給快要病死的人看病，去幫助頭發(fā)全白、身形佝僂的人砍柴，去給破了洞的屋子補屋頂，去殺死會威脅到過路行人的野獸……

    他們出去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做的事、幫助的人也越來越多……原來、原來活著這件事，對于除他們以外的人來說，也好難啊。

    他們?nèi)缃褡x書只是囫圇地背下來，什么“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什么“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他們只是懵懵懂懂地在背，好像理解了，又好像沒理解。

    做著無名師父和酒師父給的任務(wù)時，他們似懂非懂，師父給什么任務(wù)，他們就做什么任務(wù)。只有一次，他們在任務(wù)做完后，看到了一只在墻角的小橘貓。

    它臟兮兮的，身上毛發(fā)打了結(jié)，就快要死了。就要像很多流浪的小乞兒一樣，無聲無息死在角落了。他們在那里圍著它、看著它，看著它掙扎著去扒拉墻縫———它想活。

    不是只有人，才想拼命活著。

    他們給了它食物，給了它水，看它狼吞虎咽地吃著，臟兮兮的皮毛都蓋不住瘦弱。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沒有師父的要求下去，主動地去救另一條生命，去施以善意，感覺……有點奇怪。

    他們之前，是從來不會去看這些的。

    小橘貓沒有死，于是他們偷偷將它帶回了營地，大家都默認(rèn)了它的存在。

    弱小的生命在能活著后，似乎慢慢地學(xué)會了思考，學(xué)會了去感知周圍的一切，生出惻隱之心。從“野獸”變成人，而不是從“野獸”變成沒有感情的工具。

    “我們都是從自己的飯菜里分給它的，不會給營地造成負擔(dān)！”

    “它吃得很少，以后長大了，可以抓老鼠，很有用的……”

    他們在祝凌身邊，盡力解釋著。

    小橘貓是他們偷偷藏匿的，他們害怕不能養(yǎng)，害怕因此受到責(zé)罰，他們本可以不坦白。但他們在公主面前，不想有秘密。

    也許是最開始吃過的那顆糖，實在是太好吃、太甜了，所以一直、一直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