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時候，敬亭正抱著靠枕坐在沙發(fā)上，面容憔悴，眼神放空，不再像一個大人。徹夜未眠的容色一眼就看得出。

    小鐘恍然想象出她是家庭主婦的歲月，日常被不同的瑣事切碎，悄無聲息地空耗。她不喜歡追憶從前的事，此刻卻將自己閉鎖起來，沉浸于不為人知的心事。小鐘想要搭話，卻感到深深的無助。她已走不進她的世界里。

    “你回來了？”敬亭先出聲，后才木訥地轉(zhuǎn)頭。小鐘沒有睡足的腦袋隱隱作痛，一時竟有種音畫不同步的錯位感。

    還以為你不再回來了，憂慮的眼神如是說道。但見小鐘面色不差，她也勉強擠出一抹笑，略帶遲疑和討好，似是極力表明，不該說的話她會忍住不說，小鐘依舊可以安心留下。

    如此情狀反而讓小鐘不知所措。她對自己的認知還停留在那個需要被管教的小孩，敬亭已然不這樣想。小鐘已經(jīng)從永遠受照顧的一方變成需要體貼別人的一方。兒女情長非關她一人的事，mama會因她的背叛受傷。

    選擇與后果都須她自己思量，再也沒有大人緊跟在她屁股后面，一旦犯錯就大加斥責。mama的勸阻也是易碎的事物。她決定暫時忽略，回頭就變成難以彌合的裂痕。

    “我回來了?！毙＄娙跞鯌暎诡^從她面前走過，徑直向臥室。

    敬亭也掩著倦意起身，“我去睡會。”

    兩人險些撞上。敬亭不習慣陌生的香味，冷不防地打了個噴嚏。但小鐘怎么也察覺不到自己身上的氣味。

    “對不起?！毙＄娚詈粑驹诰赐け澈蟮?，像個對演戲一竅不通的演員，表情姿態(tài)都生硬，臺詞只是有口無心，很是可笑。

    沒法挽回才知做錯，是不是太晚了？

    敬亭沒有看她，揉著鼻子轉(zhuǎn)移話題，“你吃飯了嗎？”

    現(xiàn)在將近十點，不上不下，不知敬亭想說中飯還是午飯。今天的小鐘沒有進食，的確有點餓。

    茶幾的角落放著一個拆封的菠蘿包，只咬了一小口。想來敬亭也沒吃。

    小鐘搖頭道：“沒吃過。你想吃什么？”

    我們點外賣吧。

    直覺告訴她這不是個好主意。潦草的打包盒會更敗壞家的感覺。

    敬亭自言自語般道：“隨便弄點好了?！闭f完，她已來到廚房，打開冰箱，隨口道，“昨天買了那么多菜沒有人吃。”

    這話又喚起小鐘的負罪感。她不敢說話，默默走到水槽邊淘米煮飯，擇菜洗菜。青菜的根部凍傷，冰棱像玻璃渣般結滿菜葉的縫隙，枯萎皺黃的外層剝?nèi)ゾ筒皇６嗌?。隔夜豆腐細聞有股酸味，她不相信自己的感覺，也叫敬亭來聞。

    “已經(jīng)壞了，是不是？”

    敬亭搖頭，她覺得嫩豆腐的豆腥味本該如此，“你不想吃就丟了吧”，轉(zhuǎn)眼就回頭繼續(xù)切洋蔥。小鐘忽然注意到她古怪的切法——將整個洋蔥分成四瓣，把圓弧的一面放在砧板上，刀刃沿著切開的斜面一層層削。她不斷改換摁住洋蔥的角度，切得很慢。

    強迫癥的小鐘忍不住，將她手底的洋蔥翻成平面朝下，“一般人都這樣放，它就不會跑來跑去了?！?/br>
    “哦。”敬亭愣愣點頭，一刀斜落，只輕飄飄地刮去紫色的表皮。她又將洋蔥翻回來，“這樣不好切?！?/br>
    小鐘擱下手邊的菜，饒有興味地觀察她。

    敬亭切到一半，忽然將刀放下，擠來水槽邊。

    “切到手了？”小鐘問。

    敬亭洗過手，又揉發(fā)紅濕潤的眼睛，“不是。這洋蔥好辣，進眼睛了?！?/br>
    小鐘將剩下的洋蔥切完。收在一起才發(fā)現(xiàn)，敬亭切的洋蔥片全是均勻的薄扇形，她切的卻是不均勻的條和塊，差異顯著。想來是動作太快，被切的洋蔥都沒注意，她還從來沒有被辣到的體驗。

    另一邊，敬亭四下翻找，忽然道：“啊——家里的大蒜沒了。以前那些發(fā)芽的被我丟掉了。”

    “我去買。”小鐘火急火燎地換鞋出門。

    她對自己說，有些菜不加蒜就沒有靈魂。但當大蒜提在手里，小鐘又覺自己只是找了個借口出來冷靜，只因不忍看mama流淚的模樣。她努力地想，還要買些什么？是不是還忘了什么？想不出來。沉重的毛躁感長久蒙在心頭，和陰云密布的天氣一樣。

    “這么快就買來了？”

    油煙機的運作的聲響幾乎蓋過詢問。敬亭的精神好了許多，語氣也一切如常，恍若今日無事發(fā)生，不過是尋常不過的一日。

    “小區(qū)門口新開了家雜貨店，很近?！?/br>
    敬亭盛出菜，將灶臺交給小鐘。飯也煮好了。

    “我以為你更喜歡在手機上買菜?！本赐ご蜷_電飯煲，手指被蒸騰而上的水汽燙到。

    小鐘道：“手機上買需要湊單，不知不覺就買很多。但又沒幾餐在家吃?！?/br>
    “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吃飯了?！本赐さ?。

    聞著出鍋的菜香，小鐘實在是餓了，炒rou的手腳很快。敬亭見她在桌對面坐下，疑惑問：“你就這么翻兩下，rou熟了嗎？”

    “這叫控制火候。像湘菜的小炒黃牛rou，就是要炒得快才能保持口感。你嘗嘗看？”

    敬亭聽得一愣一愣，半信半疑嘗了一塊，又若有所思地夾了第二塊，道：“是挺嫩的。好像有點咸?！?/br>
    “是嗎？我吃著還行?！鞭D(zhuǎn)眼小鐘又呲牙笑，改口道，“可能腌得有點久?！?/br>
    敬亭望著她，一時也繃不住地失笑。

    “現(xiàn)在跟你同齡的小孩，都會做菜嗎？”

    小鐘思索片刻，答：“大多不會吧。她們都很忙的，經(jīng)常有這種那種比賽、補習班，哪有時間？”

    敬亭的神色似有些惋惜，“你要是一直學畫，到現(xiàn)在，是不是也算有一技之長了？”

    聽她提及畫之一事，小鐘不禁頭痛，想說些自己的遭遇，卻不知從何說起，話又變成云里霧里的啞謎，“因為一個人想要放棄一件事，又因另一個人想要繼續(xù)，是不是很愚蠢？因為別的人決定自己的人生就不對勁吧?！?/br>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也是人生的一部分?！痹捳Z一頓，敬亭沉下面色繼續(xù)道，“不過，你跟那個人，我沒法接受?！?/br>
    小鐘料到會是如此。話說到這份上，狡辯也沒用，她只有心平氣和地點頭接受。敬亭的語氣很不以為意，似在說“玩夠了就收心回來”，大鐘不過是一時興起的玩物。對小鐘的迷茫、真正想問的話，卻不經(jīng)意間忽視了。她不知該如何繼續(xù)交流。

    敬亭吃完了，小鐘心不在焉地跟她收拾碗筷，端回廚房水槽。

    “就這么先放著吧。下午睡醒了我會洗?！本赐び执蛄藗€哈欠，“不能總是讓你干家務?！?/br>
    小鐘也只有點頭。手機振動，收到一條來自大鐘的消息：

    「你的化妝品落在洗手臺上了［圖片］。」

    是她早上用過的氣墊，用完就隨手放在那，匆忙之中忘記了。小鐘不知如何回話，對著屏幕犯起愁。敬亭看出她在和誰聊天，頓感沒趣，忍著口氣問：“你們什么時候認識的？”

    這發(fā)問有些無端。小鐘知道她們的關系在別人眼中很是莫名其妙，但怎樣相識并非秘密。

    她放下手機，硬著頭皮作答：“他、他來我們高中以后。”

    “十一以前來家訪，你們就在聯(lián)手騙我？你覺得很有意思嗎？”

    小鐘為嚴重的誤會慌了神，語無倫次地想要挽回，“不是的。那時……那時什么都沒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瞞著你?！?/br>
    明知不被祝福，所以不愿說出口，不愿輕易驚擾他人，她并不覺得這樣做錯了。只是當事實為人所知時，她終究不免為之道歉。

    因為錯的是感情。

    敬亭拍了拍她的肩，仍是一樣的態(tài)度。

    玩夠了就回來吧。

    毋庸置疑，敬亭害怕失去小鐘，潛意識卻不相信她真有逃走的能耐。小鐘只是太寂寞，暫時缺少關懷，才讓野男人趁虛而入。只要稍微待她好些，循循善誘地順毛哄，她還是那個容易搞定的小女孩。

    這就大錯特錯了。大鐘于她，意味著無可取代的事物，一種靈魂的光暈，美得不似人間。她想留住那份光，而不是只是做一場綺艷無痕的春夢。敬亭是位于現(xiàn)實的坐標。找到敬亭，小鐘就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然而敬亭拒絕了她的夢想，根本不承認它的存在。

    除了在幻覺里不斷下陷，不斷偏離，此刻的她還能怎么做呢？

    她發(fā)消息對大鐘說：

    「我再過來一趟，把東西拿走，馬上出門，半小時后到。」

    這種女孩的玩意，不可能讓他在學校里給她。想來想去，也只有這樣。

    大鐘卻道：「我也要出門，暫時不知道什么時候回。明天我?guī)W校吧，省得你再跑?！?/br>
    「被同學看見不太好。你那邊有要緊的急事，也沒辦法了?！?/br>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小鐘總覺他打字時的語氣很冷。不詳?shù)念A感油然而生，她忍不住多問一句：「是什么事？」

    大鐘頓了許久，道：「去警局。昨天晚上有人報警，現(xiàn)在需要去簽個調(diào)解書。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擔心。」

    「我也要去。」小鐘道。

    都鬧到警局了，怎么是小事？再說，此事因她而起，她沒有躲起來置身事外的道理。

    「你討厭的人也在。還是別勉強了?！?/br>
    小鐘依然堅持：「我要去?！?/br>
    「好，我來接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