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分曹射覆
周日的公安局一派休假的氣氛??諘绲拇髲d沒有開燈,日光只照亮進門的小片。花崗石鋪就的地磚平添肅穆與陰冷,小鐘喚他聽得見回聲。兩人一路走進去,值班的人才從擋住人的柜臺后站起來,帶著打工人的倦意,問:“有什么事?” “顧警官讓我下午過來一趟。” 那人似更困惑,“哪個顧?顧隊是我們的領(lǐng)導(dǎo),他今天應(yīng)該不在。” 大鐘也有些詫異,拿出手機正要撥電話。那人先拿起座機電話的聽筒,道,“你們先去那邊坐會,我?guī)湍銌栆幌?。?/br> 過了一會,那位顧警官來,才將大廳的燈全部打開。他身邊還有另一位年輕警察,似是正在實習(xí)。一路上,顧警官一直在與他說接下來的辦事流程。胡云崢跟在兩人后面。還有另一位同行的人,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好像只能是他的妻子。她穿著復(fù)古款的風(fēng)衣外套,染一頭時髦的紅發(fā),戴墨鏡和大耳環(huán),提奢侈品包,看不出是風(fēng)塵仆仆連夜趕來。 這兩夫妻倒是有趣,氣質(zhì)相反,不像一家人。一個是徹底的現(xiàn)充,一個卻是不修邊幅的宅男打扮。胡云崢知道自己犯了錯,微駝著背,不再囂張,好像更猥瑣了。 小鐘看到他們,不由自主地躲回大鐘身后,警覺地打量各人。 顧警官走上前來說明情況。昨夜在酒吧的打架事件,雙方當(dāng)事人都已表達和解的意思。但既然有人報警,他們公安需要了解清楚現(xiàn)場的情況,走個過場,希望大鐘能配合他們的工作。 而后,他轉(zhuǎn)向小鐘問:“你就是昨天晚上跟他一起離開的女生?” 小鐘點頭,不說話。 顧警官略加思索,道:“你也稍微留一下,昨天晚上的情況可能也要問你。”他看出小鐘的緊張,又補充道,“這里是公安局,哪有人敢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動粗?” 話雖如此,緊繃的精神也沒法很快放開。大鐘單獨跟這位顧警官走了,小鐘一人坐在接待室等,看著電量過低的手機發(fā)呆很久。 小鐘生平第一次來警局。這里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樣。既不是舊社會規(guī)矩森嚴(yán)的衙門,也沒有刑偵劇里的酷炫和神秘。人民公仆,只有這樣形容才最貼切。他們辦事的態(tài)度更像和氣生財?shù)睦夏锞?,大家各退一步、冰釋前嫌,這事就當(dāng)成沒發(fā)生過。那位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警官看著年紀(jì)不大,卻和上了年紀(jì)的人一樣,講普通話也夾雜著本地方言的口音,更像是老娘舅了。 大鐘做完筆錄,顧警官仍是客客氣氣地送他出來,完全不想對待犯事的人。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似乎是大鐘說了些體諒警察工作的話,深深說到他的心坎去。想來如沐春風(fēng)也莫過于此。她的男人在一些意料之外的地方總是蠻厲害的。 輪到小鐘被問話,她更知道這份厲害有多來之不易。警察畢竟是警察,光是這身制服就足夠有壓迫感。身份證上的年齡成年了,顧警官便徹底將她當(dāng)作需要為行為負(fù)責(zé)的大人,逐一詢問行事的邏輯?!皼]有多想”之類的話可以糊弄大鐘,在警官面前就完全行不通。 好在基本的情況他已問過前面的兩個人,在小鐘這里只是再度確認(rèn),得到相似的答案他便不做停留。意外的是,小鐘以為自己只是打架事件的旁觀者,問話卻圍繞著她遭受了怎樣的對待。 你在什么時間以乘坐什么交通工具來到酒吧,同行的都有什么人?你和胡云崢如何認(rèn)識?這是你們第一次見面?以前只是網(wǎng)友,沒有網(wǎng)戀的關(guān)系?他給你遞的飲料嘗起來是否異常,喝下以后身體出現(xiàn)了怎樣不舒服的反應(yīng)?多久出現(xiàn)?你說他對你動手動腳,具體是怎樣做的?你又怎樣反抗?當(dāng)時旁邊應(yīng)有很多人,是否有大聲求救?身上有爭執(zhí)留下的傷嗎? 這些問題幾乎將昨夜死掉的那個她又解剖了一遍。明明已經(jīng)盡可能使用中立又不帶感情的話語,口氣也算不得咄咄逼人,她依然感到無形之中似有把利劍指向自己。小鐘對所謂的真相和正義興致缺缺,寧肯早早揭過充滿失望的這一頁。沒完沒了的問話反而讓痛苦的記憶刻畫更深。她不想繼續(xù)回想了,神思四處游離,答非所問。 每當(dāng)小鐘擺出這副姿態(tài),學(xué)校的老師就會知道,她需要一點自己的時間。在這關(guān)頭多說也是無益。顧警官的做法完全不同。他仍按自己的步調(diào)繼續(xù)詢問,只是告訴小鐘,再多堅持一下,這項工作才能早些結(jié)束,她也可以去休息。 小鐘沮喪地打了個哈欠,腦袋低垂著,幾乎磕到桌面。她正想著,接下來的部分,大鐘該登場了,問題卻逐漸涉足她不愿回答的領(lǐng)域。 你和后來到現(xiàn)場的男人是什么關(guān)系? 什么關(guān)系。小鐘在心里暗笑,這或許連她自己也沒弄明白。同樣的話一定也問過大鐘,他怎樣回答?如果她們給出的答案不一樣,后果會很糟糕嗎?面對公安,人不該說謊。她好像把整件事情想得過于簡單了,早知就該聽勸不來。即便她來了,也沒能幫到他什么。 沒有得到回復(fù),警官又問一遍:你跟鐘紹鈐是什么關(guān)系? 他是我在學(xué)校的老師。 你隨他離開后去了哪里? 回家。 顧警官看小鐘一眼,將平板遞給小鐘看完整的筆錄。 “沒有問題就簽個字。” 小鐘才知這是問完了,忽然有種高難冒險游戲最后一關(guān)太輕易到達終點不踏實感。大鐘也是一樣的回答,她猜對了?還是警官看穿她們的謊言卻無心深究?公安見過稀奇古怪的人與事不要太多。筆錄寫下的內(nèi)容比起漫長的談話十不足一。她與大鐘的事被一筆帶過,就像模棱兩可回答的那樣。 這樣就最好不過?讓她不舒服的東西沒有被分外強調(diào)。背德的戀情處在非有非無之間,既不會留下證據(jù),也不會找不見蹤影,像一場幻夢。留存下來的案卷也會永遠記得,他曾像騎士一樣拯救過她。 沒見到大鐘的時候,小鐘一門心思都是出來跟他對答案。但見他滿面溫柔地起身迎接,忽然又覺答案什么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眼前。 小鐘才注意到他脖子上的白色圍巾,揪了揪底下的流蘇,問:“有這么冷嗎?” “我好像感冒了?!贝箸姷?。 “頭還是痛?” 他點頭。 “可以回家休息了?”小鐘的眼眸閃亮,已是迫不及待。 “還沒。你的事怎么樣?” “我?”小鐘到現(xiàn)在都以為自己只是爭端的旁觀者,好不容易才意識到他所指的就是警官所問的那些。她嫌惡地晃了晃腦袋,“算了吧,不想再回想了?!?/br> “好,我聽你的?!贝箸娐冻隼虾偟奈⑿Γ馑即蠹s是說,他的本心并非如此,但她怎樣想,他便怎樣接受。 小鐘經(jīng)常見他露出類似的表情,尤其是找班上同學(xué)談話的時候。高中生都是小大人,會有許多自己的想法。身為教師的他不會說太多,更多時候只是傾聽,忠告停留在點到為止的地方,隨之就是中止話題、表達友好的笑,至于他怎樣想,就不得而知了。 想來正因如此,平日的大鐘多少顯得神秘兮兮。小鐘不喜他這樣,身為教師不行,身為戀人更不行。仿佛她每次將石頭丟進大海,沒有任何回音,只是孤獨地沉沒。 既然兩個人想得不一樣,不是更該把話說開?她們之間還客氣什么? 在她開口以前,他先帶著歉意問:“我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 “你是指……” “警官跟我說,如果昨天晚上你喝過的杯子能找到,下藥會是很有力的證據(jù)?!?/br> 小鐘恍然大悟,“現(xiàn)在再去找證據(jù)有些晚了?!?/br> 警官問起關(guān)于她的事,而不只是打架事件,原是因為大鐘提到。她不是可以躲起來的旁觀者。別人傷害她,她也有正當(dāng)?shù)姆绞交負(fù)簦戇€公道。這是他所期望的? 然而,軟弱的小鐘只想從惡意底下逃走。他鋪好的路她沒有領(lǐng)情,反而用最敷衍的態(tài)度放任機會溜走。這一趟果真是白來了。他以為她已有面對現(xiàn)實的覺悟,但她還活在夢里,只當(dāng)是無所事事地隨他秋游。笑意的假面底下是失望嗎?他對她的無能感到輕蔑,不屑多言?還是為揭她傷疤而感同身受地難過? 小鐘猜不透他,卻忽然體會到他寧可沉默的心情。是說不出口,她也一樣,揣著赤誠又笨拙的心意,卻無合適的地方安放。 顧警官又捎上他的小跟班,帶幾人去更大的房間一同坐下。糾紛調(diào)解正式開始。警官對打架的兩人進行批評教育。胡云崢第一個同意和解。但不是因為知錯能改,而是清楚這對他有利。如果小鐘不想放過他,等著他的災(zāi)厄還不知是什么。放低姿態(tài)才是識時務(wù)的做法。他的妻子看起來已有處理類似事件的經(jīng)驗,冷靜又嫻熟地補上丈夫不善社交的短板,極力打圓場,也給了他臺階下。她們這邊大鐘負(fù)責(zé)發(fā)言,小鐘是只會放權(quán)的傀儡皇帝,很快就神游天外。 她的眼前漸漸浮現(xiàn)出另一種擦肩而過的未來。只要自己更勇敢一點,這場會面將發(fā)生在法庭,現(xiàn)實也將撕開得更慘烈。惡有惡報,就一定更幸福嗎?未必。但只有用盡所有的方式去戰(zhàn)斗,她才不會后悔,問心無愧,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眼巴巴等著未來的小球塞進懷里,等錯過了,才發(fā)現(xiàn)她想要的未來,原可以自己去爭取。 這場道歉,到底是大鐘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