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柳暗殘燈
到頭來還是適合送給家人的康乃馨。 如愿以償買到花的小鐘心情暢快許多。以前的枝剪留給敬亭沒有帶來,她又買了一只同款,回到家優(yōu)哉游哉地剪枝插花。四十五度角斜切,葉子剪去。本想一邊構(gòu)思本周的語文作文,卻分外認真地思考起家人對自己意味著什么。 近來,她時常感受到一股沖動,想要和他結(jié)婚,名正言順留在他身邊。命運無常,至少到目前,還沒有什么絕對的東西保證她們永遠選擇彼此,散了也就散了。好像只有被契約束縛著,平淡相守的日常能一直繼續(xù)下去,像進入一段漫長的冬眠。 但這樣的企盼也讓她絕望。失去自由的她們不會幸福,愛情終將被束縛磨損得面目全非。她們的靈魂像月相變化般此消彼長,互相消化。沉寂的余生一眼望得到頭。 自己真的準(zhǔn)備好接受這樣的命運嗎? 擺好角度的花枝一不留神就偏了個方向歪倒下來。 她想了很多辦法固定,才差強人意完成第一件插花?;ㄖ]有全部用上,她又將剩下的插在橢球形杯子里。 另一邊的作文毫無進展。眼看周末假期過半,她有些焦慮,在網(wǎng)上滿地找素材,中途卻罪惡地點進一條玉桂狗旋轉(zhuǎn)的視頻。就看一眼,她這樣想著,身體卻不受控制地看了將近一個小時,反應(yīng)過來天已暗了。 這破作文弄得小鐘連吃飯的心情都沒有。她越寫不出反越較勁,一會趴在桌上,一會滾道地上,仿佛姿勢的改變能玄學(xué)出靈感。但是沒有,她絞盡腦汁寫到無話可說,竟然連一頁紙都沒寫滿,前方滿四百字的地標(biāo)像永遠到不了的彼岸。 握著筆卻寫不出東西,小鐘干脆在第二頁的空白處畫花。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終于調(diào)理好了。而她惆悵地想,自己果真是沒有一點讀書的天賦。就算大鐘一直安慰,說讀書是一件有投入有回報的事,只要心無旁騖,普通人的資質(zhì)就能拿到很好看的成績,但她好像連普通人都夠不上。高中和初中完全不一樣了,她已經(jīng)很努力去學(xué),成績卻全無起色。 她像鴕鳥一樣埋下頭。想要逃避的心情很快讓她睡著,口水流到作文紙上。神智清醒地見證這一切,也在香甜的夢里不亦樂乎,抱著小狗旋轉(zhuǎn),無盡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大鐘面色蒼白地回到家。她連忙跑回自己的位置裝睡。 糟糕,忘記給他介紹花了。不過他看見花笑了笑,應(yīng)是中意的意思吧。小鐘暗喜,忘記自己手邊全是摸魚一整天的證明。他把會硌到她睡覺小玩意全都挪開。她怕再裝下去就露餡,揉著睡眼醒來,迷迷糊糊道:“你回來了?!?/br> 他以為自己將她吵醒,不知所措地收回手。 小鐘也有一剎愣神,嬌嗔怪道:“你已經(jīng)冷落我一整天了?!?/br> “也是?!彼斐鍪窒雽⑺幼?。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讓向?qū)Ψ剑炊鴩绹缹崒嵉仙嘲l(fā),腦袋也撞在一起。他暗忍著笑意問,“我該怎么做?像成人電影演出的那樣,一進來就強吻,把你按在墻上,扒掉褲子?” “太夸張了。我不喜歡那樣?!?/br> “我也不喜歡?!彼溃敖裉旌芾哿?。你能上來自己動嗎?” 和她預(yù)想的一樣,這才是他的趣味。每次嘴上這么說著,一副他很柔弱任人擺布的模樣,真到賣力的時候又干得比誰都狠。 她捧著燒紅的臉,迫不及待沉入一場新的春夢,稀里糊涂說一堆自己也不懂的話,翻身下地,光腳踩出噠噠噠的聲音。陰雨天氣的空氣有些悶,高層房屋的墻壁不容易浸滿水珠,無形的濕意仍像精靈一樣漂浮在半空。 外面又下雨了嗎?她問,但看他干凈的褲管,心中已暗有答案。 夢想中的他該更狼狽一點,該在理智崩潰的邊緣勉強維持一線尊嚴。 她攀住他修長的指節(jié),雙手合成纏繞的鎖扣。他的手還殘留著室外的冷意,脈搏微弱的熱意宛若生長的小芽。她把頭深深地埋下去,銜起深紅色的果凍頂,舔咬得晶瑩剔透。半遮半露的腰線隱微起伏,破開一角的衣擺像小狗啃過。 雨聲和著奶油泡沫的甜味漸泛上來。 他的眼中似藏著星星,跟隨睫毛的顫動一閃一閃,似是很想要求饒,卻礙于大人的身份不敢輕易言語。她暗暗使壞咬向深處,他才掙出一手,撓著她的下巴,毫無威嚴地命令道:不許再弄了。 熊孩子不把搞不定自己的大人放在眼里。 手臂忽然被飛來的蚊蟲蟄了下,一陣酥麻,他把她抱上膝彎。 夢以外的她也轉(zhuǎn)換成同樣的姿勢俯趴著。 “手,手……” 他把她擠在角落的手揪出來平放。她還紅著臉癡笑,搖搖晃晃撞進更深的夢。 雨流在玻璃窗的外層交織又分離,失真的倒影似一片迷霧,將整座房間圍困作孤城。忙碌害得她很久沒時間剪發(fā),現(xiàn)在頭發(fā)已有及腰那么長。他捧著她回臥室,似捧著一件毛絨玩具。 這次他小心翼翼檢查好避孕貼,謹慎太過,幾乎讓人沒勁。zuoai里愉悅和安全常是不能共存的選項,她在這之間冒冒失失地顧此失彼,像孩童貪吃那樣沉溺于放蕩。 纏綿的注視底下,再尋常的一舉一動都帶有挑逗的味道。她坐在他腰間,遲疑許久才緩緩脫去毛衣,換以雙手夾捧rufang。白玉的軟rou卻不懂得纖細的嬌怯,放不住也攔不住。垂墜的烏發(fā)垂在外面,猶未展開束縛時的折皺,末端像藤蔓一樣繞在他的指上。 他若即若離勾引她傾身,濕潤的性器官像充氣的海綿泡擠向一處,撐開柔脆的水聲。隔靴搔癢的快意最難捱。陰戶情不自禁含向近在咫尺的玉柱,脊背酥麻得無力,她就快連腰也抬不起來。他明知自己主動一下就能讓彼此解脫,卻饒有興味地看她繞一大圈彎路。她嘴上說著狠話,卻拿他沒有辦法。 動一動,她咬唇央求。 他不回應(yīng),偏壞心地拍她屁股。 一把年紀還跟小孩一樣。 她忘記自己有沒有把內(nèi)心的想法如實說出,只知睜開眼時,事情全都變了。 夢只是一場夢,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他正抱著睡覺的她看書。 現(xiàn)實中的她們對話完全不同。 “心情不好?”小鐘問。 如果他很好,不會這樣徒增麻煩地抱著她。 大鐘點頭。 小鐘抬起手,試圖在他的半邊臉上扯出笑意,“被說了什么,這么不開心?” 他的語聲低弱,“問我什么時候換工作,還有催婚、催生,大人標(biāo)準(zhǔn)的三件套。” “換工作?人民教師,他們還不滿意?體面、穩(wěn)定、離家近,放在別人家已經(jīng)是大孝子了。” “我有個發(fā)小,同個大學(xué)同年畢業(yè),明年都能升正處了?!?/br> 小鐘瑟瑟發(fā)抖。即便她這兩年受敬亭的熏陶,也算知道三十歲干到正處并不容易,能聽懂他的意思,但還是深深感到自己摻和不進他關(guān)于人生選擇的話題。 她摸不準(zhǔn)他的想法,自然不知怎樣安慰,尬聊道:“果然人不能跟人比?!?/br> “我知道的?!彼坏?,看樣子只是被纏人的嘮叨煩到。 小鐘反觀迷茫的自己,不禁有些感慨,“真好,不管別人怎么說,你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東西。你不在,我都不知自己要干什么?!?/br> 想要和他結(jié)婚的念頭又一度占據(jù)腦海。 “做什么都好。只有先去做了,才更清楚哪些是自己想要的?!?/br> 大鐘多少察覺到她對他的過分依戀,卻沒有認真糾正這種畸形的觀念。反正她想將他當(dāng)成世界的中心,對他不算是壞處。 小鐘頓感惡寒。原來親人之間的互相吞噬,最初就萌生微不足道的私念?就算朝夕相對,親密無間,她們也沒法真正分擔(dān)各自的痛苦。 他的人生比起她來,幾乎稱得上一帆風(fēng)順,就算處在低谷也被恰到好處的地步,沒有真正嘗過山窮水盡的滋味。他對世事看得很淡,有他淡的底氣,但是小鐘沒有。就算好言好語地勸著,他不懂得她心里難以和解的痛苦,還以為是她太過焦慮,年紀還小。 隔膜的感覺像被孤身丟進深淵。她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初戀會談成現(xiàn)在這種模樣。明明本該是青春美好的事,她卻一天到晚擔(dān)心這那,怕被人發(fā)現(xiàn),怕意外懷孕,怕被他丟棄以后無處可去,怕人生徹底爛掉。 “你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贝箸娙嘀哪X殼,“周末多做些喜歡的事吧,不想做的事情不用勉強。我看到你的插花了,很有花鳥畫的韻味。第一眼就被治愈了?!?/br> 他說她勉強,應(yīng)該看到了糟糕的作文,實在覺得慘不忍睹吧。太羞恥了,簡直像光著屁股被揪住一樣。 小鐘急匆匆地給自己找臺階下,“我本來就不適合讀書?!?/br> 然而,她合該接受這份無條件的溺愛,似金絲雀被豢養(yǎng)嗎? 果然還是不甘心吧。 大鐘彎腰抱她,但她將他推開,焦躁不安地跳起來。 “我不能一直這樣擺爛下去?!?/br> “為什么不繼續(xù)做擅長的事?正好之前的畫在網(wǎng)上很受歡迎,往這個方向努力看看呢?”大鐘叫住她,冷靜地分析利害。 “但這不代表我能畫出能賣的作品。畢竟我是半路出家,還是學(xué)國畫的,比不過那些畫了十幾二十年的科班大佬。網(wǎng)友肯定我,好像只是善意地鼓勵一個愛畫畫的小姑娘,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你不也自己畫了十多年嗎?你的十年不是十年?” “那不一樣。”小鐘急道。 大鐘又退一步,“只是當(dāng)成愛好,也不再畫?” “現(xiàn)在哪有這個心情?!彼鋈淮诡^,“我覺得自己沒有出路了。果然還是好好讀書來得正經(jīng)吧?!?/br> “是什么人、什么事讓你不敢再提筆了?”大鐘相當(dāng)銳利地明知故問。 憋屈已久的小鐘當(dāng)場炸毛,“你少自以為是。我不想畫就是不想畫,沒有別的理由。” 其實很想畫,只是找借口逃避的心情占了上風(fēng)。吼出相反的話時小鐘才意識到。 他耐著性子討好媚笑,埋首吻她的指尖,黯淡的眼神卻藏不住倦意,“為我再畫一次吧。” 還是一樣的話。既然勸過沒用,又何必一說再說?如果作畫的意義是為別人,那她更不想提筆了。往昔被辜負或背叛的種種還歷歷在目。約定了陪伴的人最后都離她而去,她還一個人傻乎乎等在原地。 小鐘非但沒領(lǐng)情,反而覺得他很煩,“別把我當(dāng)傻子哄。你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我不會為任何人畫,別再說了?!?/br> 大鐘也不客氣,轉(zhuǎn)身將她圈進角落,逼她直視自己的眼睛,“照你這么說,因為別人放棄自己想做的事,不是一樣愚蠢?” 她蓄了一股勁大聲道:“我沒有——” 他提前察覺到小鐘要吵架,用吻封了唇,不讓她再說一句。 氣惱變成崩潰,她拼命反抗,扯住他的手臂,兩個人糾纏著滾落到地上。她忍著痛從他身上爬起,抬頭看見耀眼的燈光,忽然感到自己反抗他也毫無意義,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他會任由她欺負,但現(xiàn)實不會。 “不說這個了。” 大鐘的不戰(zhàn)而退并非謙讓,更像是輕蔑于她,這反倒激發(fā)小鐘戀戰(zhàn)的心思。她當(dāng)即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這一下打得很重,自己的手也失去知覺麻痛許久,她不敢想象大鐘的感受。 他的腦袋側(cè)敲到地板,頭發(fā)凌亂得飛散,發(fā)絲的反光處不細看就像白發(fā),似比平日更柔軟。 小鐘非但沒有憐惜,反而從中感受到無法無天、暴戾的快意。掌控的感覺像吸毒一樣讓人上癮。 終于,終于她可以將身上背負的一切通通發(fā)泄出去。 “所以呢?”大鐘仍望著別處,冷冷問,“我要怎么做你才滿意?” 另一只手垂在他的心窩,劇烈的跳動熾熱,恍若再進一寸,就能將他的心臟握進手中。她用力抓下去,他仍是不為所動的姿態(tài)。 大鐘就是這點最讓她討厭。高高在上,不把人放在眼里,對什么事都淡淡的,漠不關(guān)心。無論怎樣激他都像拳頭打在棉花上,一會將她當(dāng)成無知小孩哄騙,一會又希望她足夠成熟,能冷靜獨立地決定很多大事。哪怕在相識的過程中,他給了她很多意外的心動,討厭也一直沒有改變。 沒法和解的。 小鐘齜牙咧嘴。 “如果是住在一起讓你不自在,那就分開住。我給你在學(xué)校附近找房子,錢的事不用擔(dān)心。我會時常來看你。”大鐘道。 這一天比想象中更快來了。既然想好體面周全的方式,也就是真心想趕她走。小鐘也恨陰晴不定的自己,可情緒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怎么都拴不住。 他的話很明白,分開未嘗不是一種對彼此都好的選擇。但她的自尊心難以接受。被她一手搞砸的事情已經(jīng)太多。如果連和他同居都做不到,她好像就真的一無是處了。 “不要……不要趕我走。我會……我會控制自己的脾氣?!?/br> 小鐘慌慌張張將他松開,佝僂著腰啜泣,漸漸萎在地上。 哭了一會,他便從后將她圈住,嫻熟地擦眼淚,似她自己身上多長了兩只手,并沙啞著勸道:“我只是看你這些天太累了。算了,也放心不下你一個人。” 小鐘為自己還被愛著感到慶幸又罪惡。毫無疑問,這是她惡劣的地方,好像每次都要鬧到事情弄壞,才能夠檢驗他的真心,像“狼來了”的游戲。 還能奏效幾次呢? 不管了。至少現(xiàn)在,她可以釋懷那些不著邊際的遠慮,痛痛快快哭一場。 “你也太能忍了,憋這么久才哭出來?!彼闹募绲?。 止住哭泣許久,堵塞的鼻子才重新聞到他身上的幽香。雨過天晴的感覺很安寧。她望著天花板自嘲道,“我怎么總在你面前哭?” “說明你還年輕,我是哭不動了。” 她聽他的語聲有些怪,反手搓他的臉,指尖卻碰到似有若無的潮意。 “你哭了。” 他的呼吸聲沉重,久無回應(yīng)。 小鐘沒想到自己對他的影響竟會這么大,或許她壞掉的時候他也壞掉了。 “白癡?!彼郎厝嵊謶z惜地罵,帶著一點不想說話的嫌棄。 他側(cè)頭來咬她的唇,一回回都被躲開。她故意往他嘴邊塞橘子嘲弄,卻一不留神被捉住手腕,掀翻在地。 “干嘛?”大鐘紅著臉,眼眶濕潤,又變成流淚貓貓的樣子,想兇也兇不起來。 這模樣教她怎么看怎么怪。 是不是有幾分像自己?他以前應(yīng)該不是這樣。 小鐘皺起眉又要惱。 他連忙拉回她的注意力,“是不是非要我說,乖乖做我的女人,你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