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她沒能站出來保護(hù)他？

    這件事一直讓小鐘耿耿于懷了很久。

    但她也絕望地知道，自己站出來只會幫倒忙，讓他陷入更加百口莫辯的境地。

    小鐘憑什么為他說話？肯定是她們兩個的關(guān)系不清不楚。

    也許這就是背德的真相。就算捅破窗戶紙的人不是敬亭，明天，后天，大后天，隨時也可能有別的人來戳破。而陰暗爬行的她們不配共同去面對危機(jī)，沒有名分為對方撐腰，能做的只有回到角落里相互舔舐傷口。

    小鐘感到憋屈極了，不知該怎樣面對這些挫敗，面對理所當(dāng)然與她們作對的世界。她既不想認(rèn)為鬧到現(xiàn)在這樣都是這個世界的錯，也不想順從世俗的見解，甘愿與他分開。

    要與異己的觀念共處，學(xué)會妥協(xié)是必須的。但她從小接受的教育卻不曾給出任何一種中間選項。道德檢查容不得任何細(xì)微的瑕疵，只存在通過和通不過兩種狀態(tài)。就像99%的暴擊率依舊約等于零，差一點就是通不過。要從哪里橫空生造一種行之有效的妥協(xié)？

    想不出解法。一直到夜里，小鐘都被不甘的幻痛折磨著。脊椎似被啃噬，坑洞處落進(jìn)蛋清狀的蟲卵，孵化后變成無數(shù)地眼睛，密密麻麻長滿后背，迷茫地向外張望。

    她吃了鎮(zhèn)痛片才睡著。

    這樣的狀況已經(jīng)不得不去醫(yī)院。第二天，大鐘也為陪她看病而請了半天假，盡管更理智的做法是留在學(xué)校善后。明天就要放假，如果不趁今天把事情處理好，放任它發(fā)酵一整個周末，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約莫十點半，兩個人取了藥準(zhǔn)備離開。小鐘忽然很想吃抹茶蝴蝶酥，大鐘就近到馬路對面的甜品店買。在等他的時候，小鐘取出手機(jī)，看到自動推送的今日熱搜跳出來：

    #某地一高中女生與教師私奔  母親崩潰當(dāng)眾大打出手#

    這還不到一天，事情就鬧到網(wǎng)上了？

    小鐘一連翻了好幾個APP的話題廣場，都能看到大同小異的這么一條，用最夸張的字眼嘩眾取寵，總對女性抱有莫名的惡意，非要將她們放在被凝視的位置。無一例外。

    她不敢看底下的謾罵，死望著大鐘來的方向，飛快迎向他的身邊求救，“喵喵，你看……”

    “不要看?！贝箸娎潇o地勸道。他一點都不意外，似乎早知道了。

    “為什么？你是怕我受不了，才故意不告訴我嗎？”

    小鐘很想發(fā)火，卻因剛吃過藥發(fā)不出來。這感覺像身上的一根刺被永久地抽掉，太監(jiān)忘乎所以地被喚起性興奮，正要發(fā)泄一番，卻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就沒了生殖器。

    她好像再也不是從前的自己了。

    異樣的體驗讓小鐘從夢里醒來。

    十點半，臥室的天花板，窗簾拉著，大鐘不在。脖子有些落枕。不知是睡太久，還是鎮(zhèn)痛片的副作用，頭也很痛。

    當(dāng)務(wù)之急是確認(rèn)熱搜。

    沒有，沒有，都沒有……

    這可真是太好了。

    小鐘這才松一口氣，感到又活過來。

    最后，她的視線停在一條獵奇的社會新聞：

    一位母親自兒子出生起就認(rèn)定他將會成為未來的棟梁，不惜血本投資于教育，在生活方方面面給予無微不至的照顧。三天兩頭跑學(xué)校與老師交際，生怕他被欺負(fù)。放假在家更是寸步不離地盯著，連喝水的量都要被精密把控。二十年來始終如此。

    然而，長大的兒子沒有像期待的那樣成材，反倒淪為惡貫滿盈的罪犯，終于絕望地直播自殺，到死都在控訴母親對自己的摧殘，“你們知道我這一天天都是怎么過來的嗎？”母親沒法接受這一切，認(rèn)定自己沒有錯，兒子也沒有錯，他變成這樣，都是受了小人的蠱惑。

    小鐘讀完新聞才看見大鐘在早上的留言：

    「我去上班了，不出意外，十一點四十下課就回來?！?/br>
    晨間告別，他好像也說了類似的話。原本他想請假陪她，但她已經(jīng)知道夢中的事，為避免現(xiàn)實真變成那樣，堅持勸他先去學(xué)?？纯础?/br>
    此時門鈴響起。

    小鐘以為是大鐘提前回來，連忙趕去開門，一瞧卻是跑腿代購。他買了一大包東西送來家里?？礃幼泳拖裨跍?zhǔn)備跑路。她本想放著東西等他回來，搬動時卻摸到里頭有幾樣冰冰涼的，應(yīng)是冷藏品，這才拆了包，一件件翻到底下將它們撿出。

    里面的東西倒一點不像逃難，反而像是度假。大多是些她喜歡的甜食，桂花馬卡龍，咸奶油泡芙，三分熟芝士，牛油果雪梨汁，也有抹茶蝴蝶酥。此外還有一袋新的粘土，她們一起逛家居店時看到的玉桂狗聯(lián)名餐盤，莫奈的風(fēng)景畫拼圖。

    看起來他很擔(dān)心獨自在家的小鐘，拿不準(zhǔn)現(xiàn)在的她見什么會開心，就用最笨的方法，把能想到的東西都擺來面前，讓她自己挑。

    小鐘先嘗了口馬卡龍。味道齁甜，口感也不均勻，比不上敬亭那位朋友做的，往后就只吃了兩塊芝士當(dāng)早午飯。習(xí)慣了緊湊的在校生活，突然放假也閑不住。小鐘到處找事情做，最后久違地掏出平板準(zhǔn)備畫畫，將德彪西少年時所作的《G大調(diào)鋼琴三重奏》當(dāng)成背景音，欣賞著拉祖莫夫耐人尋味的半裸少女畫，試圖尋回靈感與激情。

    大人不在家，這點讓小鐘找到一種重回幼時的快活。畫里的繁花似錦和俏皮甜美的樂音相互映襯，彌漫著愛情的氛圍。她憑著印象描繪他少時的模樣，青梅竹馬的她們。

    少年大鐘比現(xiàn)在更嬌，時常穿著女氣的白襯衫，面料柔軟的長褲。他平時話不多，只捧著本書，安安靜靜坐在角落。開口要么是想出新的壞點子，要么就是怪里怪氣地嘲弄人，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顯出自己的聰明，無形中得罪不少人。

    最初相識，小鐘就被他狠狠得罪過。在一片夕照溫柔的海灘上，小鐘花了整個下午堆自己的沙堡，鐘meimei過來，卻用幾句話騙她去別處捉蟹。蟹沒捉到，城堡卻反被他據(jù)為己有。

    小鐘說不過他，他也打不過小鐘，一時僵持不下。直到一句“不講武德”徹底將小鐘惹怒，她當(dāng)場推倒城堡，一邊哭，一邊把他按進(jìn)潮熱的沙坑，往干凈的衣里一勺勺地灌沙，故意用戲謔的口氣叫他meimei。鐘meimei徒勞地掙扎兩下，很快就沒了動靜，只紅著臉，眼神微妙。

    陽光在水際染上珊瑚的淡紫色，斜射而來，像細(xì)網(wǎng)捕住游魚那樣籠出身形的輪廓，褲腰快掉下來。那個年紀(jì)的她們還對男女之事所知甚少。小鐘看到那一情景，心頓時被岌岌可危的貞潔刺痛了。她改變主意拽他起身，一直趕走到很遠(yuǎn)。

    小鐘原以為兩個人不會再相見。誰知第二天晚上，鐘meimei的母親反領(lǐng)著他來登門道歉，送給小鐘點心，請她仍舊跟鐘meimei一起玩。小鐘傻乎乎地以為那是要她負(fù)責(zé)的意思，嚇得汗流浹背，只好強(qiáng)忍著心中的嫌棄帶他玩，過了很久，才覺和他一起的感覺不壞。鐘meimei有一個很好用的腦袋，小鐘有能做成任何事的行動力，合在一起就無所不能。鐘meimei的性子很容易被欺負(fù)，但她永遠(yuǎn)可以擋在前面守護(hù)。

    她們又回到最初的海灘，曬著太陽分享喜歡的事物，一件件連成螃蟹腳印般的詩篇。小鐘裝作不經(jīng)意問他的生日，他卻很有防備地閉口不說。再問他以后想做的事，他認(rèn)真思考很久，最后也不說。小鐘抓起一把沙子作威脅狀，他卻忽然害起羞，用書蓋住臉，晃悠悠地倒臥下去。

    如若她們真是青梅竹馬，都會過得幸福得多吧。

    少年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有那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