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繚亂寸心
晚會前一天,劇組放假。小鐘的心卻沒有閑下來,讀起完整的《雷雨》劇本揣摩人物。 她終于知道為何大鐘對蘩漪有完全不同的印象——原著的描述就是如此。蘩漪既是從古典畫里走出來的東方美人,也有難以將就的野心,未曾消逝的青春激情。這樣一來,她在劇中做出這樣那樣瘋狂的事,全都連上了。那樣聰明的女人是會因為自負(fù)走入形同墳?zāi)沟幕橐?,就像年輕時的敬亭會嫁給比她大十幾歲的資本家老鐘,最終又不甘寂寞地獨自逃走。 想通的一瞬間小鐘很興奮。經(jīng)典不愧是經(jīng)典,好的文學(xué)映照著她所生活的世界。宿命像一道環(huán),將或近或遠(yuǎn)的人緊密相連,變成知己。 只是小鐘現(xiàn)在弄明白這點未免太晚。馬上要交卷了,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一開始就審錯題,有心想改也不夠時間。 這么多天她苦心琢磨的成果又算什么? 興奮逐漸變成了迷茫。 小鐘嘗試代入新的印象念詞,但怎么都集中不了精神。腦海里時不時就蹦出敬亭的模樣。但是敬亭不會像臺詞那樣講話,得知自己不被待見,最多是挑著眉冷冷道,“哦,那我走?”會這樣講話的是小鐘。但小鐘沒有文化,她沒法理解人物身上深邃的部分。 晚上,為找回入戲的感覺,她對大鐘道:“你能不能對我壞一點?” “為什么?” “明天就要上臺,可我忽然覺得不認(rèn)識自己要演的角色了?!?/br> 但大鐘若即若離地吻她,小鐘不滿地正要埋怨,他又捧著她的臉,似沒忍住一般忽笑出來,“你好認(rèn)真?!?/br> “那是當(dāng)然。難道因為不用考試,就可以隨便敷衍嗎?”小鐘理直氣壯地叉腰,“你快點,配合一下?!?/br> 他板起臉不到五秒,就像貓貓一樣懶懶地收回手,“我不要?!?/br> “幫個忙嘛。想象我們已經(jīng)在一起很長時間,你幾乎已經(jīng)對我失去興趣。” 他輕輕打斷她的話,“你太緊張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已經(jīng)排練那么久,平常心去演,不會有問題的?!?/br> 小鐘悵然若失地發(fā)呆。 盡管大鐘尊重她,這些天她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演劇,他也沒有一次指責(zé)她不務(wù)正業(yè),但他并不真正理解做這件事對她的意義。就算早就習(xí)慣失敗,她偶爾也想被肯定。當(dāng)這種契機出現(xiàn)的時候,她會像瘋狗一樣抓住了就不再撒手。他明明可以幫到她,卻覺這樣的付出過猶不及。 第二天,她心里的迷茫仍有增無減,下午在報告廳做登臺前的準(zhǔn)備,又忍不住揪來雨然問:“你跟我說實話,找我來演劇只是湊數(shù),對吧?反正也不是很重要的角色,就算隨便演演……” “怎么了這是?”雨然大驚,“你演得很好啊。換上旗袍那一瞬間我就堅信蘩漪是你了?!?/br> 她使勁搖晃小鐘的肩膀,“你不要變得和貞觀一樣啊。她每次考試前也這樣跟我發(fā)牢sao,說這里不會,那里來不及復(fù)習(xí)到。我還以為她真要完蛋了,結(jié)果成績出來,嚯,這個女人還是在很前面?!?/br> 小鐘聽得一愣一愣。因為缺乏考前緊張的經(jīng)驗,她不太理解自己和貞觀之間的可比性,卻不得不為繪聲繪色的形容努力忍笑。環(huán)顧一周,她瞧見貞觀就坐在最近的椅子上梳頭,于是推著雨然往另一邊,“你小心,別被貞觀聽見了?!?/br> 這話偏教貞觀聽見。但此時的她沒法動彈,只得遙遙地喊話,“你們背著我說什么悄悄話?” 雨然趕緊拉著小鐘跑遠(yuǎn)。 敬亭傳來消息,說她臨時有事,晚上沒法來看表演,門衛(wèi)也不讓家長進(jìn)。演出需要的服裝和道具打包好放在南門接待室。正好雨然給大家點的兩個全家桶就快送到,兩個女孩一道往南門將東西取來。 接下來該給小鐘化妝了。她的頭發(fā)需要燙卷,在一眾演員里最費事。 她匆匆啃了兩口填肚,就像一棵樹那樣一動不動坐在鏡子前,任她們修剪擺弄。 外面的喧嘩聲似潮汐時漲時落,時不時能聽清的兩句話宛若濺開的清亮水花。大家坐下來,保持安靜。我們給后面的人讓一下。班長在哪?……這是觀眾都陸續(xù)到場了。 節(jié)目單下發(fā),她們的演出臨時被調(diào)到后半場。先上臺的班級占領(lǐng)后臺,劇組只好拖家?guī)Э诘財D到走廊,圍著一座沙發(fā)鋪開折迭椅,各司其職地干活。 小鐘捧著旗袍下擺坐在低椅子上,再三被說別動,仍時不時改換雙腿的位置,一會收在椅子底下,一會又伸直。卷發(fā)棒和定型噴霧在腦袋頂上來回游走,她漸漸想象不出發(fā)型變成什么樣,迫不及待端起化妝鏡照看。 但是一掌可握的鏡子太小,手臂舉到最遠(yuǎn)也照不見整個頭。她發(fā)覺這樣做有點憨,索性將裙擺放了,裝作給自己化妝。 頭發(fā)弄好的時候妝也快完了。 解除定身魔法的小鐘四處找尋反光的物體,卻見透明玻璃倒映成深如墨的藍(lán)色。天幕已暗,大鐘從這墨藍(lán)的一角姍姍來遲。 他在她身前幾步停下,似被奪舍一般怔怔然望了許久。 時間恍若回到初識那會,他撞見她在走廊抽煙,也是同樣的神情。 如果說那日他是訝異一個小女孩竟然抽煙,今日又為什么? 小女孩終于也將長大,蛻變成他未曾設(shè)想的模樣? 未及細(xì)想,雨然走上前來,問他調(diào)換出場順序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眼節(jié)目單道:“最后有幾個節(jié)目不是抽簽的,文娛部考慮到整體的舞臺呈現(xiàn),人為調(diào)到后面?!?/br> “也就是說,我們被當(dāng)成壓軸戲了?”雨然眼中閃光,辛苦付出被肯定的感覺讓她更加干勁十足。 小鐘卻感壓力倍增,肚子也咕嚕嚕地鬧騰。弄完頭發(fā),她就站去離人群很遠(yuǎn)的地方,獨自化妝。 不知何時,大鐘也悄悄站在她身邊。覆在額前的劉海蓬松,他沒像白天那樣整齊地梳開,看樣子剛運動完,洗過頭。 她問他晚飯吃了什么。 “你最嫌棄的雞胸rou?!贝箸姶?。 小鐘沒繃住笑,“雞胸rou怎么算rou?特別是你吃的那種健身餐,一點油水都沒有。” “還是緊張?” 她沒有底氣地點頭。 “怎么辦?” 小鐘茫然四顧,忽瞥見今夜他分外柔軟的頭發(fā),揚了揚下巴,示意他把頭湊過來,讓她挼一挼。 他知趣地坐在一旁沙發(fā),小鐘走到他身后,像侍弄一捧花那樣輕輕地挑撥發(fā)絲。她還想再抱抱他,迎面走來的行人卻讓計劃破產(chǎn)。 “要是在家里就好了。”小鐘不由感慨。 “今天傍晚有很多學(xué)生回家。我去教室,她們說你一直在這邊,我就自己回去了?!?/br>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原本想跟她zuoai,等不到人只好作罷,改變主意去運動。 莫非他沉迷健身一直都是同樣的理由? 明明是尋常無比的對話,小鐘卻聽得臉紅心跳,背過身去,舉起鏡子一遍遍畫眉。等換個角度照見亮光,她才發(fā)現(xiàn)畫得太濃,跟蠟筆小新一樣。 “色狼。” 他被罵了反是笑。 “好好演,我會在臺下看著你的?!?/br> 時間在忙碌中過得飛快,下一個節(jié)目就是她們。演員手忙腳亂地分配無線麥克風(fēng),預(yù)演話筒傳遞的順序,音效組最后一次確認(rèn)音頻文件,直到報幕聲起,一切準(zhǔn)備就緒。 “因為我們演的是狗血劇,觀眾很可能在底下笑場,在正經(jīng)劇院的演出也是一樣,所以不管發(fā)生什么,繼續(xù)演下去就好。就算忘詞也沒關(guān)系,我會站在前排提醒的?!?/br> 又聽雨然說熟悉的話,小鐘不禁有些傷感。她發(fā)現(xiàn)文藝活動中最可貴的并非結(jié)果的呈現(xiàn),而是一路同行的情誼,所有人全情投入朝向目標(biāo)的信念。正式演出是一道分水嶺,今夜過后,大家又將回歸各自的生活。 大鐘帶著她到舞臺另一側(cè)等待上場,別好衣領(lǐng)的麥克風(fēng),披上雨衣。小鐘跺著腳原地打轉(zhuǎn),意識到細(xì)鞋跟會在木地板上踏出不小的動靜,轉(zhuǎn)而抱緊雙臂,倚在墻邊。 “還是緊張嗎?”大鐘問。 她點點頭。 “船到橋頭自然直。猶豫就相信直覺,我一直都是這么做的,很管用?!?/br> 他口中的直覺是個美妙的詞語,似在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的眷顧,不期而至的靈感。 “我也相信一次好了?!?/br> 小鐘看向舞臺,大鐘轉(zhuǎn)身往臺前去。 上臺的氛圍大出所料。沒有人哄笑,細(xì)碎的嘈雜都聽不見,底下黑壓壓的一片,找不到雨然、大鐘在哪,只有空曠的寧靜。所有的一切都是為全心投入表演而存在。 滾瓜爛熟的臺詞似流水般連珠淌落,宛成包羅萬象的水鏡,伴清明的月色緩緩搖曳。她從中感受到新的力量,角色有了自己的生命,表演的事根本不必她來cao心。 「她會愛你如一只餓了三天的狗咬著它最喜歡的骨頭,也會如秋天傍晚的樹葉輕輕落在你的身旁,她覺得自己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來。」 原來是這么回事。 聚光燈照得晃眼,亮度足以讓靈魂蒸發(fā)。她握著他給的黑檀折扇,在扇面轉(zhuǎn)開的瞬間,想起無數(shù)有關(guān)于他的細(xì)節(jié)。他的笑,苦澀或真心,倦怠的冷淡,渴望的哀求,艷麗卻難掩鋒芒的字跡,做事時旁若無人的專注,zuoai時破碎又癡迷的眼神?;貞浵褚粓黾?xì)密的落花傾覆而下,遙看是雪,近聞卻沁滿誘人的異香。 金色小墜擺動不止,她知道自己并非獨自一人。 當(dāng)赤裸的靈魂被找到,冒上心頭的感覺是尋常無比的哀傷,像是沒課的一天,早晨出門不忍與他道別,看著書想到他,心臟悶得發(fā)酸。 激烈的臺詞難免牽動感情。無處安放的情緒化成淚水脫去束縛。 完全意料之外的狀況,大約是很嚴(yán)重的演出事故。 但愿底下的人看不到吧。 她硬著頭皮演完,走下舞臺,看見大鐘抱著一大捧淺綠色系的玫瑰花束,站在最前等她。 “辛苦了。演出很完美?!?/br> 他第一時間遞上厚外套。 小鐘邊穿衣服,邊齜牙笑,“還是失誤了,沒那么好?!?/br> 旋即,她又厚著臉皮問,“花是送我的嗎?” “給劇組的?!贝箸姶说?zé)o銀三百兩地躲閃。 小鐘從他手里搶過花,往班里人在的方向會合。 路上,她聽見有人意猶未盡地談?wù)撝拕 ?/br> “……不會是真哭吧?” “你沒聽念臺詞都哽咽了,還能有假?” “誒,好厲害的演技。她是學(xué)表演的藝術(shù)生嗎?” 小鐘仍覺蘩漪不該是這樣,而是更克制,更高傲。她演出來的蘩漪終究是自己。 不行,不行。 她暗暗推他繞道走。 大鐘卻道:“你還不知自己出了多大的風(fēng)頭吧?!?/br> “劇本里又沒有那段哭戲。是我……”小鐘不耐煩地解釋,“那一瞬間忽然想到傷心事,沒忍住,怪丟人的?!?/br> “不只是哭。走位、動作、對白,都表現(xiàn)得很大氣。中途還有兩個老師過來問我這是誰,想認(rèn)識你。還說這個角色不好演,十八歲演成這樣,很不容易?!?/br> 小鐘很難認(rèn)為這是夸贊的話。 她抬頭看大鐘,才知他早已看著自己,寵溺又不乏欣賞地微笑。 今夜,她好像終于明白他為何將她當(dāng)成知己——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