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卻憐眉嫵
午休的下課鈴響。 嘈雜聲似融泄的春冰灌注而出,鋪滿整個校園。 辦公室的門被忽然打開。“吳老師不在?!庇株P(guān)上。 大鐘將小鐘的醫(yī)??ń蝗胨种?,道:“我們?nèi)ジ舯谡f吧。” 茶具收整入細(xì)巧的梨木茶盤,被他捧在手上一并帶去。 她盯著并不刻意矯作的文人做派入神,下意識地想記住許多細(xì)節(jié),當(dāng)作日后作畫的素材。他若生在古代,長發(fā)的模樣應(yīng)會好看,似荀令焚香、孟嘉落帽,雅士該有的模樣,也會是帝王之側(cè)最堪解意的妙人?;实坨姁鬯?,他待皇帝的好卻若即若離。永遠(yuǎn)不流露出自己的本心,這是他在人前長袖善舞的生存之道。 徑自想得入神,小鐘沒有留意他的問話。 “鐘杳。” 他喚了她一聲,她才回神。 “不來學(xué)校,是因為上周的各科小測嗎?” 她捧著茶,心不在焉地敷衍:“不是,我早就厚臉皮慣了。墊底對我是家常便飯?!?/br> 而他繼續(xù)猜,“那是來自家里的壓力?” “也不是?!?/br> 提起家庭的事,小鐘忽然覺得很不自在。她素來不愿在學(xué)校說這些。而他既然這么問,定是暗中打聽過。這讓她感到冒犯。 為阻止他更深入地猜下去,她口不對心胡謅道,“中秋節(jié)以后,要回學(xué)校的那個周二,我睡過頭了,就犯懶一天沒來。本想著明天就來,結(jié)果明天也睡過頭,不知不覺,就到今天了。不好意思?!?/br> “不過看樣子,今天你原本也不打算來?”鐘老師問。 小鐘點頭。 這次他沒有輕易給她臺階下,“如果只是睡過頭,哪怕晚一點,也可以卡著合適的時間過來,就像現(xiàn)在。還有其他的原因呢?” 她被問得有點煩。無形之中,似有一座五指山,自天際緩緩地傾壓過來,最終將她收在底下。 這人也沒那么好對付。不顯山露水卻聰明。平平淡淡的幾句話,不知算計了多少個心眼。之前在圖書館是,現(xiàn)在也是。 她不想多說多錯,只道出最少的實情:“我在賺錢。” 此話一出,氣氛詭異地陷入尷尬。 大鐘臉上的訝異再藏不住。 小鐘也一頭霧水。 圖謀未來的生計,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不由地多解釋了兩句:“我想獨立生活。一個月四千,就可以過得很好。” 他又露出在樓下看流浪貓時的哀容,緩緩道:“太少了吧。你這個年紀(jì),沒必要……” 小鐘不太靈光的腦筋轉(zhuǎn)了兩個彎,才反應(yīng)過來,這話里有別的意思。 他以為她所謂的賺錢方式是援交?——也可能是他沒說清,她聽得想岔。 不管怎么樣,他和所有無趣的大人一樣,認(rèn)定在怎樣的年齡就該做怎樣的事。她的盤算不過是一場兒戲,叛逆的過家家。 在大眾的刻板印象里,長日曠課的不良少女,就該是抽煙燙頭,帶各類浮夸環(huán)釘首飾,和社會混混待在一起,亂搞男女關(guān)系,不知自愛。她在他眼中也是如此。 隱晦又有分寸的話,卻是好輕慢的偏見。像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破天荒拿一回抹布,只用手指尖的一端捏著,不樂意多碰一點。 小鐘瞧見墻邊的青藤繞在積滿灰塵的空調(diào)管上,翠色嫩芽招搖著探入窗里。 風(fēng)吹起碎發(fā),過長的劉海掛不住額前,墜在兩側(cè)頰邊,早該修剪。 認(rèn)清他目中無人的傲慢,就像日光下的大霧終會散去,以前她對他那些朦朧的好感,在一來一回的交談中,漸露出本來并不美好的面目。 憑什么他看她的眼神高高在上? 少女的勝負(fù)心被激起。她不想被誤會成不是自己的模樣,急切地想要解釋,想要證明自己。 沖動像烈酒的后勁,酸澀著,從澎湃的胸中擠往嗓子眼。 他察覺她的情緒,神色驚而稍變,但最終選擇不管多余的事,只將對話繼續(xù)下去:“你缺錢?父母給的生活費(fèi)不夠?” “不是。只是不想在讀書的事上做無用功。反正上學(xué)是拯救失業(yè)率的騙局。十六歲的人早就足夠自己討生活。社會卻誆騙她們一個個學(xué)位往上讀,最好全變成病殃殃的老博士。只有這樣,將年富力強(qiáng)的勞動力留在學(xué)校,才不會有更多的人面臨失業(yè)危機(jī)?!?/br> 小鐘說出這話時,并不知此時的他身體欠安,會來高中就職,一半是生病的緣故。那聲“病殃殃的老博士”,無形之中也將他刺中。 但他選擇就此掩過,“你比同齡的孩子思慮更多。從這個角度,也更成熟?!?/br> 在一般的語境中,“想得多”和“想得多余”是一回事。她的父親就愛用“你想太多了”搪塞別人。 她憋著口氣繼續(xù)譏諷:“習(xí)慣一日三餐送到嘴邊的人,當(dāng)然很難突發(fā)其想,問自己為什么有飯吃。食不果腹的人,卻沒有一刻不想弄清,為什么自己沒有飯吃。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說這話時,微風(fēng)清澈,思緒茅塞頓開。小鐘終于弄懂,為何這樣一個像是來自不同世界的體面人,會對自己有如此強(qiáng)烈的吸引。那份好奇,像是生長在馬孔多的小孩第一次見識渡海而來的現(xiàn)代科技,一旦意識到知識也會帶有不平等的色彩,支配與被支配,敏感的自尊心就受傷了。 吸引的感情像是嫉妒,像是恨,唯獨不可能是喜歡。 她走上前,坐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一腳踩住辦公椅的扶手。 他說她成熟,小孩偏要蠻橫任性給他看。 “然后呢?你有答案了?”他不動聲色反問。 少女還難以分清動物性的直覺,和理性的思辨。她只是繼續(xù)發(fā)泄自己的不滿:“你覺得我們學(xué)那些文化課真的有用嗎?連實驗題,都不過是記背兩腳離地的解題套路,紙上談兵,除了考試根本毫無用處,用完就丟——” 男人直視著她的雙眼,不給一點退避的余地。 她被盯得怯場,話就忘了后半。 他道:“學(xué)校,整個教育體制,是一種將人篩選分流的機(jī)器。你可以拒不配合它的運(yùn)作,但它不會放過你?!?/br> “我都說我不要讀書了,學(xué)校能拿我怎樣?” “今日你滿足于賺這一點小錢,荒廢學(xué)業(yè)。來日后悔想做別的,憧憬不同的人生,卻會發(fā)現(xiàn)眾多的可能性早已向你關(guān)上大門。你只有硬著頭皮過眼前的獨木橋,沒別的路可走。留在學(xué)校,至少還有緩沖的余地。人生只有一次,你不該如此輕率就決定將來?!?/br> “我只知道,很多真正有所成就的人,在早年就清楚自己的人生方向,比別人更早,心無旁騖地為此奮斗。渾渾噩噩混個學(xué)位,在社會中略有體面地混下去,這種人生有什么意義?” 話里帶上指桑罵槐的火藥味。 “你想清楚了嗎?”他問。 難說。目前的她只是覺得,無論想做什么,首先都得有錢,有自己的房間。 他見她陷入沉默,幽幽然繼續(xù)道,“既然沒想清楚,你該聽我的,給自己留有余地?!?/br> 在狼煙里廝殺好一會,她鉚足了勁汗流浹背,他看起來卻是毫發(fā)無傷。 不公平。 她的回?fù)糸_始亂了章法:“憑什么?你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我就要聽你的?” “你有能力重回正途,也有關(guān)切你的家人、師友。世界沒有遺棄你,是你自己不要了?!?/br> 憤怒像霍亂蔓延。他好像也有點火氣上來,似有一種不識抬舉的惋惜。 男人沒有為自己的傲慢讓步分毫,戰(zhàn)斗就不會結(jié)束。可他好像一直都誤會,她想與他爭一些具體問題的是非。 不知該如何破局,那就將文化人定下的規(guī)則撕碎。 誰要聽他從容不迫地講話?自信永遠(yuǎn)有人愿意等他的金口玉言,從沒嘗過被打斷、被吵擾、被捂嘴的滋味,優(yōu)越如斯,怎么可能同情她的處境? 就在他要繼續(xù)教訓(xùn)的時候,她一拳揪起他的襯衫領(lǐng),“少自以為是,你根本就不理解。” 大鐘繼續(xù)苦口婆心地勸:“抱歉,我沒有想冒犯你的意思。先下來,好好說。不要像個野孩子一樣?!?/br> 他說她是什么?野孩子。像個野孩子。 她在父親的那個家中,也曾被兩個大人輪番奚落,用同樣的話語。 不都是拜你們所賜? “不許這么說我!” 過往的怨憤傾盆而落,將她淋得渾身濕透。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扇了他一巴掌。過后許久都沒緩過勁,呼吸劇烈起伏著。 傾垂的長劉海擋在眼前,淚水像金魚泡泡洋溢于眼眶。她氣昏得望不清眼前之人。 無處安放的情緒潰如山洪。明知遷怒,她還是將所有的氣撒在大鐘喵身上。 一如曾經(jīng)犯過無數(shù)次的錯,橫沖直撞的小孩不知妥協(xié),總在最開始的時候,就將不合心意的東西徹底毀掉,不留退路。 世間又有什么東西能全合心意? 最后道歉的反而是他。 “對不起。” 自矜的修養(yǎng)不容許他在小孩面前流露失態(tài)。 談話擱淺。她無言再面對他,灰溜溜逃回教室。 她正打算背包離開,上課鈴響,鐘老師踩著鈴聲走進(jìn)來。 “你想去哪?” 他全然未變,講臺上下的距離,卻襯得人高不可攀。 因為這一句話,全班人的注意都移到鐘杳身上,她為什么會哭,也很明了。 一片啞然。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也會變成他構(gòu)建政治文化的一環(huán)。油鹽不進(jìn)的鐘杳竟然被罵哭,這對于全班人來說,無異于鐵人倒了。 班上再也沒人敢輕視這位新來的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