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青梅竹馬
每周的例會結束,大鐘與何老師討論班里的學習情況。 何老師道:“鐘杳的進步很大。這幾天的英語作業(yè)都沒落下,課堂默寫也很不錯。刺頭小孩一下子變這么乖,我倒有些不習慣,鐘老師,你對她施了什么法術?” 大鐘道:“教育了兩句,去了趟家訪,僅此而已。大概是家長那邊抓得緊,我不敢居功。” “想不到你還挺疼這孩子。光看臉確實可愛,可惜性格跟野馬一樣,太難馴,成績也不好。文科班素來不少可愛的女孩子,何必偏愛她一個?”何老師將披散的長發(fā)撩至肩后,對著墻上的鐘,撥正手表的時間。 “她看起來不是自愿淪落到這樣的境地。身為教師,能拉她一把,自然要拉?!?/br> “能救一個是一個……”何老師對著這話吟味許久,漸漸皺起眉,“最理想的情況當然該是如此。自暴自棄的學生從來不少,都有各種各樣的隱情。你一個人精力有限,對學生還是劃清界限吧?!?/br> “這是自然。”大鐘淡然點頭。 “學生都無情,不會因為你付出得多就心懷感恩,或記得你的好。說到底,他們關心的只有自己?!焙卫蠋熢捳Z一頓,“我以為成為高中教師該做的第一件事,是從拯救情結里畢業(yè)。人生是學生們自己的人生,讓他們?nèi)ピ囧e,從經(jīng)歷里成長,不是比干巴巴的說教更好?” 話至此處,大鐘不得不反省自己對小鐘的關懷是否過分,反而變成揠苗助長。但他一想起她那些帶刺的言辭,對這世界的偏激見解,怎么也沒法釋然。執(zhí)拗的意氣將她圍困在狹小幽暗的繭里,畫地為牢,她反倒當成護衛(wèi)自己的鎧甲。放任她去撞南墻,她不會知難而退,結果定是頭破血流。 他道:“本就處在邊緣的孩子,或許一犯錯就不可挽回了。” 何老師忽笑,“這就是你杞人憂天。再怎么說畢竟是學生。鐘杳本性不壞,多相信她一點吧?!?/br> 過分關懷也是不信任的表現(xiàn)。被點破這點的大鐘,像是想抓住什么,卻無緣無故落了空。 無論怎樣告訴自己,直視少女的雙眼只是談判時的策略,他終究很難不被別的情緒干擾。她清空的眼瞳像是碎鏡,看花還是花,卻過早窺見破敗的紋理。鋒利的邊緣隨時準備著傷人。她或許就想這樣,將自己變成孤獨的深淵。他在面對深淵的時候,總是如履薄冰。 “何老師說得對,我的確該換一種思路?!贝箸娍诓粚π牡胤笱?。 沾雨的銀杏葉墜進水泥地的淺洼,還似扁舟搖曳。 何老師又道:“對了,你班上的丁雨然,自從上周換了發(fā)型,學習狀態(tài)就不對勁。犯許多不應該的低級錯誤,上課一副假裝努力的樣子,想集中精神卻集中不了。馬上就是期中考試,她現(xiàn)在這樣,成績不理想,打擊會更大?!?/br> “丁雨然換發(fā)型了?印象里還是齊劉海。”大鐘回憶著緩緩道,“她最近的數(shù)學作業(yè)反饋也不好。新課的內(nèi)容獨立,掌握情況有落差在預料之中。這倒是我忽視了?!?/br> “撩起劉海,換掉框架眼鏡戴隱形,化淡妝,變得愛漂亮了。鐘老師對女生的變化也太不上心。莫非是不擅長對付女生?”何老師半是揶揄,半是八卦,“要是有不便處理的狀況,來找我商量吧。教書這些年,總還算有幾分心得?!?/br> 大鐘靈光一閃,想起要緊的事。 不久以前,丁雨然和隔壁班的男生在圖書館的沙發(fā)上獨處,他撞見過。更早的時候,鐘杳在走廊上送曖昧的禮物,對方好像是同一個人? 這或許超出教師能夠干涉的范疇了。 單純分享一件八卦并無必要,大鐘沒有將此事告訴何老師。 語文老師又在吃飯課拖課。每周周四都是似曾相識的噩夢。 別班的人大軍壓境奔向食堂,他關掉鈴聲關上門,繼續(xù)滔滔不絕。 等她們班終于出獄,食堂只剩下幾個清湯寡水的素菜。小鐘、貞觀、雨然三人相視一眼,各自決定午飯的著落。 雨然先道:“我偷溜出去,順便回家一趟?!?/br> 小鐘原想著大家一起開溜,像周五放學那樣一起喝奶茶。但聽雨然話里并無與她們同行的意思,她便改變主意,道:“我小賣部?!?/br> 貞觀道:“我也跟你小賣部?!?/br> 于是,小鐘買了一桶泡面,貞觀買了三明治。兩人來到圖書館外的花園,并排坐在秋千上,邊吃,邊曬太陽,邊聊天。 “雨然變了好多。她送出禮物以后,進展怎么樣?” “我沒聽她說起誒。最近她都忙著學習,不跟我們一起玩了?!毙$娐唤?jīng)心答。 “期中考試的成績和未來保送有關,雨然應該很看重吧?!?/br> 小鐘對學習的話題完全不感冒,徑自打開不再溫熱的泡面桶,里頭的面仍是半熟不熟。 教學樓的直飲水溫度本就不高,被室外的風一吹,更是涼得飛快。她早該料到的。 “完全泡不開。早知道就去辦公室借個電水壺了?!?/br> 小鐘戴上帽子,進入自閉狀態(tài)。 貞觀偏去摘她的帽子,“你平時總是藏起來,說害怕跟人講話。在某些時候意外地膽子大。問老師借水壺,學校里就沒幾個人敢做吧。我們中間,也就你敢做別人都不敢的事情。” 小鐘為躲避貞觀,接連退至秋千邊緣,“那是因為你們都有好學生的思想包袱,變得不自由了?!?/br> “也不完全……”貞觀若有所思地停下手,“倘若不再是好學生,我們該成為怎樣的人?非要思考如此艱深的哲學問題,果然還是跟著大人的要求去做吧。至少這樣不會出錯。” “是啊。哲學是留給邊緣人的東西。佛教說‘眾生皆苦’,難道不是僧侶們思考得太多,越思越苦?”本該回家的雨然忽然冒出來道。她下意識想推眼鏡,卻發(fā)現(xiàn)鼻梁上空空如也。 “你不是回家了嗎?”貞觀問。 雨然提著印有便利袋logo的塑料袋繞至前面,坐在兩人騰出的位置中間,分給一人一罐AD鈣奶,“走到便利店我就累了。中午還是用來睡覺吧。” 小鐘道:“我們剛還聊到你的事?!?/br> “哦?” “就是……你和林稚?!?/br> “分手了?!?/br> 雨然說來等閑自若,小鐘與貞觀卻望著彼此發(fā)懵。 “什么時候的事?!” “上周。在一起是上上周。” “誰表白的?” “我。” “那誰提的分手?” “我?!?/br> 一眨眼,雨然將吸管扎進瓶口。 “他收到東西以后來找我,說這樣的禮物對他太過貴重,不敢收。我讓他不必在意,這只是隨手做的手工,家里已經(jīng)堆得太多。他堅持不收。話說著說著就破了。最后我問他,要不要試著交往看看。他說也行?!?/br> “怪不得前段時間丟下我們,偷跑去約會了吧。”小鐘深吸一口,瓶中飲料就去了大半。 雨然繼續(xù)道:“不過,名義上算是在一起,林稚的心思完全不在談戀愛。和學習無關的事情他都會婉拒。兩個人沒話可聊,相處時前所未有地壓抑。我覺得自己在為難他,和平分手了??赡堋拇_不適合吧?!?/br> 貞觀問:“在那以后就換發(fā)型,進化成鈕祜祿·雨然了?” “嗯。想要換個心情?!?/br> 小鐘問:“你喜歡他哪點?因為他像女孩子?” 雨然并未將“像是女孩子”當成夸贊,“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跟他說那些的時候,我沒有想太多,只是想,如果成為戀人,就有理由待在一起?!?/br> 小鐘不解,“就算不成為戀人,也可以一起玩。你喜歡他,應該還有別的理由?” 雨然望了眼天空,笑容苦澀,“就算只是朋友,也會有占有欲。從小學的時候我就在想,要是他只陪我一個人多好。他是因為總跟我一起,才被同班的男生孤立,當成女生嘲弄。” 被霸凌的滋味不好受,正是因此,林稚很少回憶小學時的事。但是,雨然將他視作珍貴的回憶,他視雨然卻形同陌路,像是完全忘記曾經(jīng)的事。薄情人,難怪雨然不要他了。 感情的錯位不免令小鐘感到失衡。 貞觀也很詫異,“原來你們小學就認識。” “是啊。同班同學。后來他去讀學費高昂的私立初中,很久沒見面??赡芄馐侵胤辏陀霉馕宜械暮眠\了。”雨然站起來伸懶腰。 這天午后,小鐘再一次逃課,坐在秋千上看修真小說。 她暗暗相信著,期待著,只要不回教室,遲早能誘捕到大鐘。 但小鐘不知,高處的辦公室能看清整個屋頂花園。大鐘一邊備課,一邊困惑地盯了她一下午。天色微暗時,她站在盆栽邊抽了好幾支煙,來回踱步,左顧右盼,看樣子很是焦躁。 他本想睜只眼閉只眼過去,至此不得不下去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