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暗涌藏鋒
冷靜下來想,敬亭說的話都是中肯之見。如果大鐘行事輕浮,不懂得與自己的學(xué)生保持距離,那他必然不是值得喜歡的好人。 一如出軌只有零次與無數(shù)次,只要他還在教師的崗位上,新的學(xué)生就會一撥接一撥來到他面前,能對自己的學(xué)生動心一次,也會有無數(shù)次。平凡的她不會是唯一。 這些道理小鐘當(dāng)然也懂。可對于無處安放躁動的思春期少女,最需要的不是像敬亭那樣看淡當(dāng)下、學(xué)會灑脫,而是需要泛著粉紅泡沫的疼愛,有人在遍布砂石的荒地里撿起自己,將她視作世界的中心,哪怕只有一瞬。這種渴望,就像瀕臨餓死的人,只想吃上一口飯,再無別的。 敬亭將話點(diǎn)破,小鐘欲蓋彌彰的心意反而再藏不住。 放下?不喜歡了? 全是自欺欺人。 她是不知不覺用情已深,像疾入膏肓,再也不知怎么辦了。 大鐘看向自己的眼神也變得躲閃,與從前截然相反。 這跟讓她確信,他跟敬亭一定又在合伙隱瞞什么。 她好像沒有家了。 小鐘久違地登上游戲小號,在主城南門碰見熟悉的身影,以前的好友“老南瓜”。 他的著裝方式依舊抽象,上半身是清涼的泳衣,下半身是厚實(shí)的毛絨褲,染成殺馬特的熒光色,格外搶眼。他通過倒賣游戲的稀缺道具賺錢,幾乎二十四小時住在游戲里,作為人形招牌,掛在最繁華的地帶。 小鐘以為他只是掛機(jī),本人不在,便偷偷丟雪球砸他。 銀白的霧花在他身上漫開,原本一動不動的人卻轉(zhuǎn)起身子向四處張望。第二發(fā)雪球正要射出。小鐘取消動作慢了一步。雪球射去的方向,正好將她暴露。 老南瓜認(rèn)出小鐘,問:「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上線了?」 小鐘道:「閑著無聊,上來隨便看看?!?/br> 她的小號早已落后現(xiàn)在的版本一大截,對著天花亂墜的新玩法、無處不在的紅點(diǎn),實(shí)在說不上該干什么。 老南瓜道:「現(xiàn)在的新版本,策劃太多陰間cao作,好多朋友跟你一樣跑路了。這游戲已經(jīng)徹底進(jìn)入割韭菜模式[嘆氣]?!?/br> 游戲?qū)τ趷鬯耐婕?,是精神家園一般的存在,對于資本卻只是撈錢的工具。在市場法則的運(yùn)作下,似乎每一款網(wǎng)游都逃不過盛極而衰的宿命。小鐘愛它,是因?yàn)檫@里能將現(xiàn)實(shí)的污濁全都洗牌,遇到不帶成見、待她友善的人,在別離時說隨時歡迎她回來。但若未來,這些人都不在了—— 老南瓜趁她發(fā)呆,也丟來一枚雪球,并道:「下半年新游戲公測,還是可以一起玩。游戲會涼,但人不會變。」 小鐘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精力從零開始接觸新的游戲,但不忍破壞老南瓜的信念,愣愣地應(yīng)聲:「謝謝。哦,好?!?/br> 沉迷游戲都是孤獨(dú)的人。 老南瓜又想說什么,被突然接到傳送邀請打斷。人消失在小鐘眼前。 他回頭才與小鐘道:「不好意思,剛剛他們新副本開荒失敗,喊我去救場??催@樣子得磨好一會?!?/br> 「沒關(guān)系,你忙你的。我去做新活動?!?/br> 沒過五分鐘,小鐘就對弄懂新玩法失去信心,默默離線。 在此之前,版本更新卻花了將近兩小時。 她無事可做地躺在床上,很快睡著。 第二天去學(xué)校,大鐘正式通知期中考試的安排,提醒她們不要懈怠,同時也照顧好自己,晚修的時候,又找了許多人挨個談話。最后輪到小鐘。 他帶她到輔導(dǎo)室,遞出上周周測的試卷。 試卷批改得無比含蓄,只在她答對的地方畫了勾,也沒記總分。小鐘自己算了下,總共得了24分,滿分100。 小鐘厚著臉皮道:“我覺得自己有進(jìn)步!以前我肯定只能拿個位數(shù)的分?jǐn)?shù)?!?/br> 想是開導(dǎo)了太多人,此時的大鐘看起來很疲倦,雙唇了無血色。他聽了她的話,才稍稍展顏一笑,“那對于現(xiàn)在的你呢?這是你的真實(shí)水平嗎?” “上周心情不太好,稍微……只是稍微,亂寫了一點(diǎn)。” “你先自己訂正。不會做的就圈出來,我等會來看。”他壓下心底的話,無奈嘆息,開門離去。 寂靜的夜中,鎖芯轉(zhuǎn)動的輕響像老鼠鉆洞,在她的心上鉆開一道裂口。他不在了,她本該專注于做題,卻事與愿違地回想起周五考試時的迷茫和無措。她不是因?yàn)樾那椴缓貌艁y寫,而是根本就不會做。重來一次也是同樣的結(jié)果。他看錯她了。 就這么跟他說吧,剩下的題一道都不會做。反正自己從來都是這樣的德性,有什么好繼續(xù)掙扎? 他落空的期待壓在身上,太過沉重。與mama吵架后的破碎心情,還像玻璃渣似的,刺得人隱隱作痛。小鐘絕望得快哭出來。 她拿著試卷去找大鐘,沒想到他就在走廊上。 大鐘見她出來也很是訝異,略帶遲疑問:“這么快訂正完了?” 他沒想到自己在面對她的時候,變得如此不能寧靜,獨(dú)自出來吹風(fēng),心中的焦躁卻有增無減??荚嚒⒆鳂I(yè)都一塌糊涂,和隔壁班的男生疑似早戀,身為教師,沒有不叫她來談話的理由。 可是該從何說起呢?無論談什么,他都覺得難以啟齒。他害怕知道真正的緣故,無法與她劃清界限,無法脫身。 少女的眼睛映在夜色里亮得像貓。 “你在走廊上干什么?”她問。 “里面有點(diǎn)悶。” 少女舉起試卷在他面前晃,扮兇卻像是撒嬌,“我一道題都不會做,教我?!?/br> “好?!彼謳氐绞煜さ淖狼啊K?,他站在身后,一邊講解,一邊將每一道錯題的解法都寫給她看。 兩人之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椅背,她從他身上聞到新的香水味,清冷似初春時節(jié)迎雪開綻的花,風(fēng)中絕似海浪的松濤。孤男寡女,呢喃私語,氛圍怎么看都不適合學(xué)習(xí)。她聽他的話像在聽一段音樂,好聽,助眠,醉人,但什么也沒聽進(jìn)去。 不知不覺他講完了,擱筆至她對面落座。 “第十六題也是同類型的題,你試著自己做一下吧。哪里不懂我再跟你說?!?/br> 她照著他給的步驟將同一道題又做一遍,終于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跑去他身邊問:“到這一步為止,我跟你是一樣的。但下一步是怎么來的?” 大鐘又解釋一遍。 她只是盯著他的側(cè)臉出神,呆然道:“我不懂?!?/br> 他不厭其煩地再次重復(fù)。 “還是不懂?!?/br> 大鐘看出她的不對勁,或是終于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對她的心情置之不理。 “鐘杳?!?/br> 他試圖將她喚回神,轉(zhuǎn)頭望去,卻瞧見一個泫然欲泣的小人。影子折成兩段,嵌住房間的角落,看起來可憐極了。 “能……跟我說嗎?”他曖昧不明地問。 小鐘察覺自己的狼狽,背過身抹眼淚,“我跟mama吵架了?!?/br> 他將整包紙巾遞至她腰邊。她故意不接,更往墻的方向挪一小步。但眼淚再也沒收住,啪嗒啪嗒越掉越多,她只好惡狠狠地抽了兩張。 “因?yàn)槭裁矗俊?/br> 大鐘還沒有想象力豐富到猜出她們母女吵架是因?yàn)椴幌喔傻淖约?,毫無防備地踩進(jìn)雷區(qū)。 小鐘懷著同歸于盡的決心回道:“呵,因?yàn)槟腥??!?/br> 話語中帶著哭腔,譏諷的冷笑反像是奶嗝。 他很明智地緘口不言。她卻寧可他更笨一點(diǎn),好給她借口狠狠地吵一架,將憋在心里的怨氣全都發(fā)泄出來。 “我能為你做什么嗎?”他的語氣也被感染哀傷。 她不假思索答:“消失?!?/br> 只要他這個人不存在,所有的辛酸苦楚都不會有,小鐘孩子氣地想道。 大鐘會錯意,立馬起身離開。 她揪住他的袖子,期待他像其他大人那樣因她的反復(fù)無常而生氣,狠狠罵她一頓,將少女玫瑰色的幻想全部摔碎。 或許只有這樣,她不會在注定無望的愛里越陷越深,“喜歡他”的病癥才會被治好。 但他沒有,他原諒了她所有的任性,再一次問,“我該怎么做?不為別的,只為你……開心一點(diǎn)?!?/br> 她終于不受控制地放聲哭叫,無可奈何地捶向桌面,因?yàn)樘^用力失去重心,像不再被神明祝福的紙人,褪色而殘破地飄零在地。 他也一并蹲下去,輕撫她的頭以示安慰:“別怕,未來會變好的。我在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鬧得過分多了?!?/br> 這話在叛逆的小孩聽來卻刺耳。不如他鬧得過分,便是不如他獨(dú)特的意思。 她稍稍收拾了心情,問:“你都做過什么?” “故意不去升學(xué)考試,被父親掃地出門。在別的城市流浪,做一些讓人笑掉大牙的行為藝術(shù)?!?/br> 小鐘聽了卻忍不住噓聲,繼而破涕為笑,“文化人的出格真有夠無聊?!?/br> 他似覺能博她一笑,自己就算目的達(dá)成,也釋然地莞爾,柔聲道:“年輕多好。” 她陰陽怪氣地唱反調(diào),“是啊。年輕,就是除了年輕一無所有?!?/br> 第一節(jié)晚修下課,門外傳來充滿生機(jī)的語聲。 “我去洗把臉?!毙$娨庾R到自己做了多丟人的事,捧著通紅的臉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