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料見青山
江濱的法餐廳。 來這里吃飯的人,多是享受江景和燭光晚餐的情侶。同行踏入的敬亭與大鐘,也被店員誤會成夫妻,推銷主打浪漫氛圍的情侶套餐。各懷心事的二人煩于解釋,只默默落座,隨便點幾個合口味的菜。 敬亭先將自己的名片遞給大鐘,自我介紹道:“我姓李,李敬亭。隨便你稱呼什么,叫我名字也可以。” “好?!?/br> 她淺飲一口檸檬水潤喉,“那我也開門見山問了,近來小鐘在學校如何,你不會不清楚吧?” “她讀書上心許多,沒有遲到早退,沒有別的違紀,都挺好的?!贝箸娮终寰渥玫卣J真答復,像是在應對一場答辯。最后,他凝視著敬亭的雙眼,試探問,“她在外面又惹禍了?” 敬亭不答。 湯匙攪動沉底的碎葉,杯中風絮大作。 “你沒發(fā)現(xiàn)這孩子陷入了一場戀愛嗎?”敬亭若無其事將湯匙撈起。 大鐘的眼神有半秒滯愣,旋而微皺眉頭,若有所思望向別處,道:“這我實在不清楚。我只是一個班主任,身份也不方便去問。如果您是想知道,她在學校是否有交往過密的異性對象,我沒注意到?!?/br> “異性,對象?也就是說,不只是同學,該考慮的范圍還包括年長男性?” 大鐘不由將眉心蹙得更深,眼神不自覺地四下躲。 敬亭見他自露馬腳,反是怒形于色,語氣也轉(zhuǎn)得更急更沖,“電話里,你二話不說就答應過來,剛才又迫不及待問,好像早就料定鐘杳在外面出了事??晌沂裁炊紱]說,你怎么就清楚,她今晚不在家?” 心不在焉的大鐘終于被喚回神。今天的他實在有些疲于應付,卻未曾想自己的偽裝竟已是如此破綻重重。 他不愿多說多錯。 但敬亭繼續(xù)追問:“告訴我,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br> 正在此僵持不下的關節(jié),店員端來前菜,又分別為二人添水。 敬亭稍緩態(tài)度,笑著調(diào)解氣氛道:“你瞧我這人,性子本就容易急,孩子一出事,更是收不住脾氣。無心冒犯了。還是先吃吧?!?/br> 大鐘暗暗長舒一口氣,挑了一大塊黃油,強迫癥般抹滿整個截面。他忽然想起這原是小鐘的習慣,太孩子氣了。 敬亭瞥見他的窘迫,裝作無事發(fā)生。 兩人皮笑rou不笑地吃到后半。 敬亭又道:“我以前養(yǎng)過一只貓,名字叫招財,平日放在店里招徠客人。貓在店里放得久了,會漸漸習慣被各種陌生人逗弄,本性全失,將倦怠的媚態(tài)當成保護色。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只貓是小鐘最好的朋友。因為孤獨,小鐘不得不喜歡它。但貓的本性教她討厭。她說這是家里的妓女?!?/br> 大鐘聽著這話,眼中不知不覺暗藏笑意,“這孩子有一點與別人不同,她好像從不覺得人和其他動物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她眼里都是‘獸’,區(qū)別無非是虛偽的兩足獸,或坦誠的四足獸。小鐘沒法理解人道的光輝、人的尊嚴。她更愿意將那只貓當成自己的同類,誤入人類社會的四足獸?!?/br> “有人讓她想起那只貓。”敬亭托腮望向窗外,毫無進展地暗示,“然后,她想努力變成人了?!?/br> 大鐘欲言又止。 敬亭擾碎了濃湯表面的拉花,“你覺得對于父母,孩子該是什么?像一款高智能的小兔,養(yǎng)她終歸是解悶的消遣,期待她一定變成某種模樣,反而太勉強?還是說,子息繁衍,自然之理,孩子就該作為父母生命的延續(xù),某種崇高意義的延續(xù)?” “我覺得,是愛。一種剝?nèi)ニ锌杀焕斫獾睦碛?、誘惑或吸引,還會觸動的哀憐?!贝箸娝妓髦彽馈?/br> “今天下午,小鐘在自己房間里,穿了一身很漂亮的內(nèi)衣,對著鏡子搔首弄姿,還拍照。然后就抱著個手機聊天,開心得不行,跟小狗搖尾巴似的。身為家長,怎么都不忍看自己的孩子變成這樣,低賤地向人求歡,哪怕對面只是戲弄她。你不明白吧?等你自己有孩子,就會明白了?!本赐さ恼Z氣從緩變重,再也沒法像若無其事的閑談。 “在學校,我會多開導一下這孩子?!?/br> “套話就免了?!本赐し畔率种械牟?,“我今天請你過來,不是試探,是警告。我這里已經(jīng)有足夠的證據(jù)。如果你再不收手,我會直接向?qū)W校舉報。憑你的學歷和背景,根本不必來當高中老師。既然來了是圖什么?湊熱鬧不嫌事大的旁人又會怎樣作想?舉報對你意味著什么,不必我多說。” “嗯?!贝箸姶缴l(fā)白,卻不動聲色應下。 敬亭稍放低姿態(tài),“還請你放過小鐘吧。像她這樣的孩子,被家里虐待慣了。隨便給點甜頭,她就巴巴地跟上來。就算被欺負,也只會自己忍著。你覺得正好下手?可她經(jīng)不起你折騰。” 大鐘仍不說話。 敬亭聳肩而笑,“這算默認了?我倒是很好奇,你會把這事形容成怎樣。” 大鐘道:“您恐怕誤會了。我和鐘杳沒有任何不正當?shù)年P系,實在不明白您想問什么?!?/br> “好,我把錄音關了。這樣,你愿意跟我說點嗎?就當是為了那孩子?!本赐ふf著,關掉錄音筆,放在桌上,“平心而論,你看著不像那種借教師職務之便、專摧少女的人渣。我猜,多半是小鐘先投懷送抱、你來者不拒吧。” “別這么說她?!?/br> 這似曾相識的反應讓敬亭默然許久。這兩個家伙不僅在難對付的那方面一模一樣,連把她當外人都一模一樣。她實在覺得有些荒謬,又想拍桌而起,又覺這憋屈的氣根本無處可發(fā),按捺著性子端坐。 “你想認真?但你能認真到什么地步?養(yǎng)成外室,然后多耽誤她幾年青春?”敬亭哂笑,“她只是父母離異,再怎么說,也是名副其實的富家千金。或許你想明媒正娶都不夠格?!?/br> 大鐘徒勞地嘴硬,一句“誤會”已說厭了。 “若真是誤會,你就不會還坐得住,挨我這頓莫名其妙的罵。把話挑明了吧。我最不想看見,小鐘不再是她自己,變成附屬于你的某種東西?!本赐さ降资亲蛔×?,“小鐘是我唯一的女兒。如果她因為你有什么好歹,不管你后臺有誰,我會跟你同歸于盡?!?/br> “放心,我不會讓她這么做。”大鐘嘆一口氣,似終于收拾好心情,掛上完美無瑕的假笑,“因為躁郁,還是精神分裂?初中她停學了一年,這才比同年級的孩子大,也是同樣的緣故?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她會自殺?!?/br> 這下輪到敬亭啞然無語。 她不明白小鐘為什么連這種事都要跟男人說。小鐘已經(jīng)投敵這件事,明明在出門前就已意識到,但再度被清楚地揭開來,還是刺痛無比。 這場面談,大鐘看似被懟得不敢出聲,實際他才是有恃無恐的一方。 威脅的話雖是放了,敬亭卻不敢背著小鐘真拿他怎樣。 就像不能因為沉迷傷身,毀掉她喜歡的玩具? 何況貓已經(jīng)死了??v然小鐘想找別的慰藉,一時間找得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