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17節(jié)
杜曇晝說,最關(guān)鍵的人證就是被懷寧所救的男子,莫遲于是趕來郡主府。 臨走前,杜曇晝要莫遲帶上兵器。 莫遲拒絕:“你們那些劍,薄得跟紙一樣,又脆又長,根本不能用?!?/br> 杜曇晝神秘兮兮地朝杜琢抬了抬下巴,杜琢心領(lǐng)神會退下,不一會兒,獻寶似的端著把長刀進來。 杜曇晝讓莫遲拿去用:“抽出來看看,滿不滿意?” 莫遲拉出刀身,刀刃為淡青色,毫無雜質(zhì),純粹如鏡,森森寒氣中甚至能映出莫遲的臉,刃鋒似含著一泓清光,在日輝下流動不休。 “好刀?!蹦t贊嘆道。 杜曇晝說:“我是文臣,家中沒有什么好使的兵器,今早在庫房里無意間翻出來的,不是什么值錢玩意,你隨便拿去用,用壞了我再給你找別的?!?/br> 杜琢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緊抿著嘴,盡力不露出破綻。 什么在庫房找的?哪里不值錢?分明是前幾日在他養(yǎng)傷之際,杜曇晝讓他滿京城搜羅寶刀,最后從某個西域富商手里花千金購得的——為了讓莫遲用得慣,杜曇晝還吩咐他要找毓州那邊人常用的刀形。 毓州緊鄰胡地,許多習俗都有相似,這種刀多為胡人所售,而縉京胡商最為黑心,宰客從不手軟,否則怎會看出杜琢真心想買以后,獅子大開口,要了個天價。 要不是杜曇晝叮囑過不要在意價格,杜琢才不會把上千兩的銀子交出去,只為買一把刀了。 在他看來,這些兵器哪有差別?拿在手里不都是一樣用嘛! 莫遲飛快地掃了杜曇晝一眼,明明是一瞬即逝的目光,杜曇晝卻敏銳地發(fā)覺了,立刻朝他露出笑容。 莫遲的臉驀地一熱,心中騰起被抓包的窘迫,再也不看過來了。 哼!仗著自己好看,就為所欲為。 杜曇晝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被人明目張膽地偷看也就罷了,怎么送了把那么貴的刀,還得不到好臉色?。?/br> “我收下了。”莫遲收刀后插入腰帶。 杜曇晝放緩了語氣,像老父親一樣殷切地叮囑:“這里是縉京,天子腳下,到處都有翊衛(wèi),皇城腳下還有禁軍,只要你大喊一聲救命,四面八方能涌過來一群人。這里不是關(guān)外,你也不會孤立無援,所以遇到危險,不要蠻干,能跑就跑,什么事都沒有你重要?!?/br> “知道啦。”莫遲語氣生硬,小聲道:“……誰都沒你啰嗦。” 莫遲很不擅長應對這種場合,在他不長的二十年人生里,很少有這樣溫柔的人出現(xiàn)在他生命中,更沒有人會用這么溫和的語氣同他說話。 ——什么事都沒有你重要? 不是的。 任何事情都比他重要,戰(zhàn)友的鮮血、焉彌的敵情、叛徒的下場,每一件事都比他的命重要千百倍。 所有任務(wù)中,夜不收的性命都是排在第一位被犧牲掉的。 更加悲壯的是,所有夜不收都認同這一點,連莫遲也不例外。 因為他們身后就是雄偉的柘山關(guān),那是大承面對焉彌的第一道屏障,柘山關(guān)破,毓州的百姓就要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了。 ——就像莫遲出生的那個小村莊。 “莫遲”這個名字,是他十二歲被允許加入夜不收后,自己給自己起的。 此前他只知道自己姓莫,爹娘都叫他三子,所以他上面應該是有兩個兄長或者jiejie的,但莫遲都不記得,他們死得太早,連一張清晰的面孔都沒有留在莫遲的腦海中。 莫遲,就是不要遲。 他希望他當上夜不收后,可以每一次都及時將敵情送回關(guān)內(nèi),永遠都不要遲。 誰也不會料到,八年以后,在千里之遙的繁華帝京,當時的少年將軍、此刻的四品侍郎,會彎起眼睛朝他露出溫柔的笑意。 那張初見就深深刻在莫遲腦海中的臉,笑起來就更加俊美動人,鴉羽般的睫毛微彎,如墨的眼瞳泛著盈盈波光,有如水波瀲滟。 莫遲心臟微微一顫,在同一時間感受到熾熱與酸澀,兩種截然不同的復雜情緒交織起伏,讓他定定站在原地,良久才回過神來。 杜曇晝點了點刀鞘,對他道:“給你找了把趁手的兵刃,是為了讓你更好地保護自己,可不是為了讓你打斗時更加無所顧忌,明白了么?” “明白?!蹦t像天底下最聽話的孩子,乖順地點了點頭。 而此時此刻,身處懷寧郡主府中,面對十數(shù)倍于自己的敵人,莫遲早就把杜曇晝的叮嚀忘得一干二凈。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地上已經(jīng)躺了好幾個人,而刀身上居然沒有留下一滴血。 所有沾染上的血跡在接觸到刀身的瞬間,都會沿著刀刃迅速滾落。 無論傷了幾人,長刀本身都是干干凈凈,獨善其身。 這就是杜曇晝對莫遲的期待,他希望莫遲不要被鮮血沾染,永遠不要受傷。 但莫遲真的理解不了文人那套風花雪月,他只是在心里贊嘆了句“真是好刀”,轉(zhuǎn)身就提著刀繼續(xù)殺敵去了。 此時,忽然有刺客看出他手臂受傷,心生一計,舉刀向他殺來。 莫遲長刀往前一探,想要攔下對方的起勢,讓那人的刀尖避開自身的致命部位。 誰知那人刀鋒一偏,放棄刺向他的軀干,轉(zhuǎn)手往莫遲胳膊的傷口上一劃。 衣袖破損,鮮血飛濺,露出底下的繃帶。 刺客心中一喜。 未痊愈的傷口再次被割傷之痛,尋常高手也無法忍耐,定會因疼痛的露出破綻,到時便可趁機進攻。 他心中得意,已經(jīng)準備好見到莫遲吃痛分神的模樣,下一瞬,含著清光的長刀正正扎進他心口,不偏不倚。 刺客吐出一口血,目眥欲裂,含糊不清地說:“你——?!” 莫遲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痛苦的神情,他仿佛早已對各種疼痛習以為常,刺客自以為是妙計的劍招,在他看來只是雕蟲小技。 不等那人說完,莫遲猛地一收刀。 刺客轟然倒地,而莫遲已轉(zhuǎn)身對上了其他人。 其余幾個蒙面人卻并不戀戰(zhàn),有人吹了聲尖銳的口哨,眾人攙扶著手上同伴就要撤退。 莫遲飛身直上,正要攔下他們的退路,就聽身后傳來女子的驚呼。 “哎呀!” 莫遲回頭看去,趙夫人倚著門邊,扶著下腹慢慢坐到門檻上,眉頭緊皺,像是很不舒服的樣子,額上布滿冷汗。 懷寧不見蹤跡,身邊的侍女早就嚇軟了腿,只知道癱倒在地呆呆地望著她,沒力氣上去攙扶。 莫遲有心抓幾個刺客活口*給杜曇晝審問,但腦海中有個念頭告訴他,那可是趙青池的孫子。 心念電轉(zhuǎn)間,莫遲略一遲疑,剩下的殺手便齊齊飛上屋頂,踩著瓦片倉皇逃走。 “嘖?!?/br> 莫遲收起刀,想了想,怕驚嚇的孕婦,把手上的血摸到褲子上,然后才走過去。 剛想伸手扶起趙夫人,又突然想起自己剛殺過人,身上會不會有什么不好的東西影響到她腹中的孩子。 手伸在半空,一時不知是該去扶她還是該放下。 趙夫人此時已漸漸緩過勁來,腹中不再疼痛。 她扶著門框,喘著氣,抬頭對莫遲道:“多謝這位俠士……若不是有俠士仗義出手,妾身與郡主只怕已沒有命在了……” 莫遲問:“郡主殿下呢?” 他的背后是一輪月光,十五剛過,圓月亮如銀盤,他背光而立,面目有些模糊,但仍能看出他秀麗的五官——眼睛大而圓,目光銳利冰涼,周身還散發(fā)著沒有完全褪去的殺意。 趙府院中有幾只貍貓,趙夫人從小就喜歡,只是不曾親手養(yǎng)過。 無事可做的夜晚,她會在院中觀察貍貓的動作。 它們白天憨態(tài)可掬,時而睡臥在花叢中,時而醒來撲蝶捉蟲。 可一旦入夜,這群惹人憐愛的小貓就變成了夜色中的獵手,翠綠的眼睛閃爍著駭人的精光。 捕獵老鼠時,那炯炯有神的雙眼,和凌厲矯健的身姿,時常在她腦中浮現(xiàn)。 有下人不喜歡它們,說它們生性殘忍、心狠手辣,要把貓都趕走。 趙夫人不同意,她就喜歡這樣的小貓。 今夜,她在莫遲身上也見到了類似的東西。 那雙像貓一樣的眼睛里,閃著鋒利的光,整個人就像一把尖刀,總是毫無畏懼地沖在最前方。 趙夫人緩了口氣,道:“殿下去府外搬救兵了,坊門口有值守的翊衛(wèi),應當快到了。” 正說著,急切的腳步聲就從正門口傳來,懷寧領(lǐng)著一群翊衛(wèi)急匆匆地跑進來。 “那些刺客呢?!”她急問。 莫遲把刀插回腰間,“跑了,沒抓到活口?!?/br> 懷寧跟著婢女一左一右把趙夫人扶起來,翊衛(wèi)四散而去,搜尋刺客的下落。 莫遲對郡主說:“你救回來的人醒了。” 懷寧一愣,“什么時候?” “刺客剛現(xiàn)身的時候?!?/br> 懷寧看著他的臉,心中突然升起森森寒意。 莫遲是先去后廂房看了那個人,才過來救她們的。 那個男子才是他趕來郡主府的目的,他明知院中郡主和趙夫人有危險,卻還是先去檢查了他的目標,然后才來救人。 莫遲此舉算不上無情,但也稱得上是極度冷靜了。 他好像永遠只會把目標放到第一位,任務(wù)完成前,其他的東西都要靠后。 也包括他自己的命嗎? 懷寧不知道答案。 大門外再次傳來腳步聲,杜曇晝不知道從哪兒聽到風聲,帶著杜琢和臨臺護衛(wèi)也趕了過來。 而懷寧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就在杜曇晝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野中時,那個被她認為極度冷靜的莫遲,臉上居然浮現(xiàn)了如臨大敵的表情。 他硬著脖子,一點一點地側(cè)過身,把左手臂藏在身后。 而趙夫人也發(fā)現(xiàn),那位芝蘭玉樹的臨臺侍郎走到院中,既不看她,也不看郡主,而是把眼神放到莫遲身上,將他從上到下掃了一圈。 暫時沒發(fā)現(xiàn)他受傷后,杜侍郎明顯松了口氣,這才分出神來關(guān)心郡主和趙夫人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