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32節(jié)
杜曇晝:“冷大人請留步。” 皇帝吃驚地看向杜曇晝,這回怎么輪到他不依不饒了? 杜曇晝向冷容伸出手:“冷大人想必不會奪人所愛吧?那戒指雖不是什么值錢東西,還是請您物歸原主吧?!?/br> 冷容冷嗤一聲,把攥在手里的戒指隨手朝杜曇晝一扔,踩著重重的腳步離去了。 冷容一走,褚琮不再掩飾倦意,伸長胳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杜曇晝拱手道:“聽說陛下召馥州刺史進京,可是為了……?” “不提這事,想起來朕就上火?!瘪溢龜[了擺手,眉宇間滿是疲憊。 杜曇晝垂手站在案前,道:“關于冷大人提到的,中心醉那群焉彌人的事,臣之所以沒有立即向陛下稟報,是——” 褚琮點了點頭:“朕知道,你是怕消息泄漏太多,有人以此大做文章,朕都理解。朕向來用人不疑,若是事事都事無巨細報到朕的龍案上,朕就是日日不吃不睡都處理不完,怕是要英年早逝了?!?/br> “陛下!”杜曇晝倏地抬起頭。 褚琮擺擺手:“好了好了,朕隨口一說,你有你的考量,朕曉得。只是朕要告訴你,捉拿趙青池的禁軍還有不到十日就要抵達毓州府了。十日內,若是你查不出他是受人污蔑,趙將軍就要被捕回京了?!?/br> 杜曇晝面色一凝。 褚琮沉重道:“朕是發(fā)自內心地不希望趙青池謀反啊!明年春夏,塞外水草豐茂,屆時焉彌人兵強馬壯,處邪氏又要蠢蠢欲動,想著sao擾南下。若是沒有趙將軍這員大將鎮(zhèn)在柘山關,怕是……唉……你說朕對他不薄,他為什么會生異心呢?” “陛下。”杜曇晝沉聲道:“臣雖還沒有確切的證據,但八年臨臺侍郎的經歷告訴臣,趙將軍極有可能是被人構陷的,甚至連幕后主使,臣都隱約有了猜測。只是猜測尚未得到證實,臣不敢稟奏,為了陛下的江山安定,臣定會在十日內查明真相。” 褚琮精神一振:“好!朕就等你這句話了!” 他話鋒一轉:“不過,話說回來,你那護衛(wèi)真是傳聞中的莫搖辰?就是誅殺舒白珩,挺過了焉彌人的酷刑,被趙將軍活著救回柘山關的那個夜不收?” “正是,陛下還賜他京中宅院,賞了他千金?!?/br> 褚琮嘆道:“當時滿朝文武都以為他死了,朕心甚痛,還親自為他寫了悼文。沒想到他不愧是夜不收,居然硬生生活下來了,足以見其堅毅!可惜今日朕在川澤殿,無緣得見他的真容,他長什么模樣?你給朕說說,是不是高大威猛、孔武有力?” 杜曇晝頓了頓,斟酌著詞句道:“莫搖辰……身材瘦削,比臣略矮一些,長相很年輕,走在人群里,與尋常大承男子無異。只是他膚色白皙,五官清秀,這些都是焉彌男子的特征,他潛伏在焉彌國內,想來也不會露破綻。” 褚琮想了想,說:“是了是了,夜不收行哨探之責,本就應該找這樣的人。若是長相上有太過特殊的地方,反而容易被敵人注意到漏洞?!?/br> 他打量了幾眼杜曇晝,打趣道:“要是尋杜侍郎這樣的人去當夜不收,不知要被多少焉彌女子惦記了?!?/br> “陛下說笑了?!倍艜視児笆帧?/br> 褚琮:“朕知道你們在壇山腳下遇襲一事,聽說那三十多個刺客被你們殺得不剩幾個,杜侍郎英勇不減當年啊,是不是還受傷了?” “陛下明鑒,遇襲一事,若不是有莫搖辰舍命相助,臣早就一命嗚呼、再也無緣面見陛下了。莫搖辰因此而受了不輕的傷,今日卻被當做jian細抓如宮中,若是有出言不遜之處,還請陛下相信,那不是出自他的真心?!?/br> 褚琮點點頭:“朕都明白,朕現(xiàn)在把御醫(yī)召來,讓他將宮里的外傷良藥都給你,你帶回去就說是朕賞給莫搖辰的。” 杜曇晝跪地叩首:“臣代莫搖辰謝陛下隆恩!” 回府的馬車上,杜曇晝身邊放著一個藥箱,里面是十幾種傷藥,即便蓋了蓋子,也從藥箱的縫隙間散發(fā)出nongnong的藥味。 杜曇晝卻無心細看,他兩指捏著莫遲的那枚戒指,借著車廂里幽暗的燈火細看。 戒環(huán)由金子制成,上半圈外側鑲嵌了一大兩小三顆寶石,內側刻著繁復的紋路。 杜曇晝盯著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不對。 戒指上的紋樣刻得如此隱秘,冷容當時身在殿上,是如何一見到戒指,就認出上面的圖案屬于焉彌貴族? 他一個連毓州都沒去過的人,如何能對焉彌習俗如此了解? 更重要的是,這個紋路分明是…… 杜曇晝默默攥起戒指,將它收入掌心。 回到府中,杜曇晝輕手輕腳走到院中,本想吩咐杜琢,讓他小聲些,別把莫遲吵醒了。 抬眼一看,卻見莫遲屋中亮著燈,人還沒睡。 杜曇晝在院外駐足片刻,打開背在杜琢身上的藥箱,從里面摸出幾個瓷瓶,然后敲了敲莫遲的房門。 莫遲低低應了一聲,杜曇晝便推門走了進去。 莫遲已經散了發(fā),手撐在腦后,半靠著軟墊,有一搭沒一搭地抽煙管。 他背后有傷無法平躺,只能側臥在榻上。 杜曇晝說:“大夫說了,你的傷每隔兩個時辰就要換藥。今日我進宮,皇上聽聞你受傷,特賜了宮中御藥,比外面郎中開的有用許多。剛好你沒睡,把衣服脫了,我給你換藥?!?/br> 莫遲默默抓緊了領口的衣服:“……你是怎么把這種話說得這么坦蕩的?” “什么話?讓你脫衣服嗎?”杜曇晝大喇喇往床邊一坐:“你在軍中沒讓人給你換過藥?沒在別人面前脫過衣服?” 莫遲不情不愿:“有……是有啦,可是……” “大家都是男的,害羞什么?再說現(xiàn)在害羞也沒用了,我把你從宮中帶回府以后,大夫給你換藥的時候,你衣服就是我脫的,該看的不該看的我都看光了?!?/br> 杜曇晝說得坦坦蕩蕩,實則全是現(xiàn)編的。 當時帶莫遲回府后,已經第三次被請來杜府治傷的郎中,手腳已經相當麻利。 杜曇晝還在屋外吩咐下人給莫遲熬藥時,他就把莫遲的傷口包扎好了。 杜曇晝進來,只看到渾身纏滿繃帶的莫遲,除了沒受傷的右胳膊,其他地方什么都沒見著。 聽完他說的話,莫遲慢悠悠從榻上坐起來,手還捏著領口,很是遲疑地問:“你……都看到了?” “都看到了?!倍艜視兿掳忘c了點,示意他快脫:“不就是有幾道鞭痕嘛,那是屬于戰(zhàn)士的印記,代表了你曾立下的赫赫戰(zhàn)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br> 莫遲的視線從下往上看來,眼睛顯得更加圓潤:“除了鞭痕以外,你沒看到什么別的?” “別的?”杜曇晝打開藥瓶,聞了聞,夸贊了一句“好藥”,然后問:“什么別的?” 莫遲終于松開攥在領口的手,“……沒什么……” 杜曇晝懶得看他磨蹭,直接上手,去解他里衣。 里衣脫到一半,袖子還掛在胳膊上時,莫遲不愿意了:“可以了可以了!我的傷只在后心處,腰上又沒有,不用脫這么多!” 杜曇晝拗不過他,沒有強迫。 拆掉部分繃帶,挑出淡綠色膏藥厚厚敷上,然后再換上新的繃帶。 一套動作,杜曇晝一氣呵成,手又快又輕,一點也沒有增加莫遲的痛楚,“我比那郎中麻利多了吧?” 打好結,杜曇晝提起莫遲的里衣,準備為他穿上。 莫遲的注意力全在前方,此時此刻,只要他輕輕把衣服往后一拉,就能看清莫遲的整片背部。 莫遲似乎對后腰諱莫如深,不愿讓人看見,杜曇晝只需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能在不知不覺間發(fā)現(xiàn)莫遲的秘密。 但他最終沒有這樣做。 他不是不好奇,他只是想讓莫遲親自告訴他。 杜曇晝提起里衣,幫莫遲穿到了身上。 見莫遲系上衣帶后,立刻舉起煙管抽了一口,杜曇晝忙問:“疼么?” “還好。”莫遲吐了口煙圈,用煙管指了指他的腿:“你呢?跪了那么久,不疼么?” 杜曇晝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發(fā)現(xiàn)他說得是自己的膝蓋,驚訝道:“你怎么知道我跪了很久?宮中也有你的眼線?” “也?”莫遲眼眉一挑,迅速找到關鍵詞。 杜曇晝追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這還需要眼線嗎?”莫遲皺了皺眉,仿佛他問了個很蠢的問題:“看你走路姿勢,就知道你膝蓋不舒服。再想到今日你常服闖宮,算是御前失儀,以你辦事這么妥帖來看,肯定是進宮向皇帝請罪去了。文臣請罪能怎么做?總不至于打自己幾棍吧,那就只剩跪了?!?/br> 被他看穿,杜曇晝也不再隱藏。 天寒地凍,青金石又冷又硬,他跪了一個時辰,確實感覺膝蓋有些刺痛酸軟。 他揉了揉酸疼之處,感嘆道:“這世上應該沒人能在你面前撒謊不被拆穿吧?!?/br> 莫遲問他:“疼么?” “還好?!?/br> 莫遲于是把煙管遞向他:“別忍了,抽兩口吧?!?/br> 杜曇晝謹慎地看了他一眼。 莫遲:“不要這么抗拒,這里頭都是些最常用的活血鎮(zhèn)痛藥材,沒有阿芙蓉。那東西容易上癮,使用需極其小心,我還想多活幾年呢,不會用的?!?/br> 杜曇晝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生疏地將煙頭含在嘴里,然后吸了一小口—— “咳、咳咳咳——!” 濃烈的藥味直沖杜曇晝天靈蓋,他只覺鼻間一片酸澀,眼尾不受控制地溢出濕意,咽喉間苦澀辛辣,就像猛灌了一口泡了十年的藥酒,味道驚天動地。 杜曇晝一陣猛咳,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咳出來了,好不容易止住嗆咳,他抹去眼角的淚珠,沙啞著嗓音道:“怪不得……你每次抽它,都是一副,咳咳、苦大仇深的表情。” 莫遲單手撐在腮邊,曲起一條腿搭在另一邊膝蓋上,望著他窘迫的模樣,聽到他說的話,慢慢露出一個笑容,“終于有人能體會我的感受了?!?/br> 他拿回煙管,臉上笑意越來越深。 原本總是低垂的眉目舒展開來,眼睛笑得彎彎的,嘴角露出一道欣然的弧線。 這是他第一次在杜曇晝面前,表現(xiàn)出開心的樣子。 杜曇晝止住咳嗽,怔怔地看著他,突然有點不忍心問出那個問題。 ——那個他在回府的馬車上就想問的問題。 冷容有一句話說得不對,那戒指上的紋樣不是焉彌貴族常用,而是專屬于焉彌王室的團案。 莫遲如此痛恨和焉彌有關的一切,為何會隨身帶著嚴密王族的戒指? 杜曇晝收回目光,思忖頃刻,從袖中掏出那枚戒指,放到矮桌上。 “你的東西,我?guī)湍銖睦淙菽抢镆貋砹??!?/br> 第25章 “是焉彌的小王子把我救出來的?!?/br> ================================================= 莫遲見到戒指,臉上的笑意淡淡散去,卻沒有停留在一個嚴肅的神情上,眼中反而閃過一絲懷念。 杜曇晝想了很久,才想到一個足夠婉轉的問法:“今日在殿上,冷容問起時,你為何不解釋戒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