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59節(jié)
說話間,馬車已來到長樂坊門外,車夫在外頭對杜曇晝道:“大人,前面的路都被車堵住了,一時半會兒進不去。” 杜曇晝探出頭一看,來參加時方硯送別宴的官員太多,馬車把坊里的長街堵得水泄不通。 “無妨,仙杏閣離得不遠,我走進去便是?!?/br> 說著,便帶著莫遲下了馬車。 莫遲滿心的勉強,在見到仙杏閣的大門時,瞬間煙消云散。 他見過杜府,見過陛下欽賜的宅院,連皇宮都進去過。 從前在焉彌,他也時常出入王庭,穿行于國王的牙帳,也稱得上輕車熟路。 但即便去過這么多地方,他也不得不承認,仙杏閣是他見過的裝飾最華麗繁復的樓宇。 見莫遲驚訝得合不攏嘴,杜曇晝終是放了心:“走吧,帶你見識見識縉京最大的伎樓?!?/br> 仙杏閣里熱鬧非凡,好像滿京城的官員都跑來給時方硯送別了。 看著人頭攢動的正堂,莫遲好奇地問:“時方硯是很大的官么?能請得動這么多人來為他送行?” 杜曇晝告訴莫遲,時方硯在京時,任六品的秘書省秘書郎。 “他的官當?shù)貌凰愦?,但他的來歷可謂相當驚人?!?/br> 杜曇晝說,時方硯稱得上是英雄出少年。 他從小就機敏過于常人,七歲時參加神童科舉,一舉奪得魁首,被先皇賜同進士出身。 及冠后,便順利入朝為官,就任秘書省正字。 幾年內(nèi),就從九品的正字升為了六品的秘書郎。 “這種做官經(jīng)歷本就相當罕見,再加上他的長官,秘書兼韓永年在京城人緣極佳。所以不管是為了見他一面,還是為了給韓永年面子,這些大小官員聽說宴席是為時方硯所設,自然都來湊熱鬧了?!?/br> 正說著,前方走來一個身著深綠官服的年輕人。 杜曇晝低聲道:“他就是時方硯?!?/br> 時方硯見到杜曇晝,大步上前,向他深行一禮:“杜大人也來了!下官有失遠迎,著實失敬了!大人見諒?!?/br> 時方硯身長七尺,皮膚黝黑,身板健碩,生得孔武有力,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 怎么看,都和七歲就考取進士的神童形象不符。 和莫遲站在一起,他反倒更像夜不收。 行了禮,時方硯抬頭打量了莫遲幾眼,立馬猜出他的身份:“這位就是傳聞中的莫搖辰大人吧!莫大人在上,請受下官一拜!” 說完,朝莫遲猛地一鞠躬。 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在莫遲面前自稱下官,莫遲渾身一僵,下意識地向杜曇晝投去求助的目光。 誰知又有大臣見到了杜曇晝,正拉著他與他寒暄,杜曇晝同別人聊得火熱,無暇他顧。 莫遲干干一笑,生澀地說:“請、請起,我……嗯!是叫這個名字!” 時方硯抬起頭,火熱的眼神牢牢鎖定他:“當時舒白珩叛亂,下官在京中坐立難安,氣憤難耐!屢次上書請陛下降旨,將下官派往柘山關(guān),為趙青池將軍出力殺敵,但陛下都以下官是文人出身,拒絕了。后來聽說大人誅殺叛賊,下官激動得好幾晚都睡不著覺!” 時方硯沒說出口的是,當時朝中眾人皆以為莫遲身死,他悲傷不能自已,不光私下為莫遲寫了悼詩,還灑了幾滴男兒淚。 后面聽說莫遲被趙青池救出,他把寫的詩一把火燒了,還跑去廟里給菩薩上了炷香,感謝神佛垂憐。 時方硯難掩喜悅:“沒想到離京前得見英雄真容,下官此番赴馥州,再也沒有遺憾了!” 莫遲對突如其來的熱情總是難以招架,聽時方硯說了這許多,輪到他時卻不知如何應對,最后只干巴巴地擠出了幾聲“多謝”、“保重”。 好在陸陸續(xù)續(xù)都有官員前來,時方硯忙著一一招呼。雖然很明顯看得出他還想和莫遲多說幾句話,但來赴宴的人越來越多。 時方硯只好留下一句“莫大人請自便,待下官騰出時間,再來向您請教”,便轉(zhuǎn)身走向門口,迎接后來的官員。 莫遲長長松了口氣,見杜曇晝還在與人閑聊,干脆腳底抹油,先走一步,鉆進紛亂的人群中了。 要是和杜曇晝繼續(xù)站在一起,肯定又會被更多的人認出來。 一個時方硯就夠難對付的了,若是再來上十個八個,只怕他腦袋都要炸了。 仙杏閣一樓中庭,做了個巨大無比的曲水流觴桌,新鮮的魚膾置于碟上,從后廚順著水流源源不斷地送出來。 廳中眾官員都忙著聊天問候,曲水流觴桌邊一個人都沒有。 看著白到透明的魚膾就這么流來又流走,無人食用,莫遲著實心疼。 他找了副碗筷,坐到桌前,埋頭苦吃起來。 杜曇晝正與諸位官員談天說地,韓永年從二樓雅間下來,遠遠就招呼他過去:“杜大人!我在這兒吶!快來與我敘敘舊!我們都多少天沒見了!” 韓永年四十有五,為人大氣豪爽,在縉京城里三教九流都有朋友。 他與杜曇晝關(guān)系十分熟絡,隔三差五就要請他到府里喝酒。 杜曇晝向身邊幾人點頭致意,然后穿過人群,朝通往二樓的樓梯走去。 韓永年搭著他肩膀,和他一起上了樓。 二樓雅間內(nèi),已有不少來客圍坐在長桌前。 滿頭珠翠的花魁正在助席間眾人行酒令,樂伎端坐一旁彈著琵琶,還有舞姬在不遠處跳著柘枝舞,腳步輕點,衣裳上點綴的金鈴清脆作響。 韓永年拉著杜曇晝在花魁身旁坐下,花魁很有眼色,立即為他斟滿了一杯酒,舉在纖纖玉指中遞給他。 杜曇晝也不抬眼看她,接過酒杯抬手一飲,放下金杯后,用手指拭去懸在唇間的一滴酒。 花魁卻緊盯著他不放,須臾后才移開眼睛。 韓永年哈哈大笑,對她道:“怎么樣?沒騙你吧!” 花魁掩面一笑,像是還沒看夠似的,又把目光放到杜曇晝臉上,柔聲道:“大人這副面容,就連奴家看了,也會心生妒意呢?!?/br> 花魁已是仙杏閣最當紅的樂伎,舉手投足間皆是顧盼神飛,引無數(shù)男子傾倒于石榴紅裙下。 可她卻覺得杜曇晝似乎更美,那副端麗如畫的面孔生在他身上,自是威嚴與容姿并存。 杜曇晝只是笑笑,并不接話。 斜對面卻有人道:“卻不是說笑,我近日閑來無事卜卦,算出杜大人最近天喜星動,怕不是有姻緣?!?/br> 杜曇晝抬眼看去,說話人是大承國師,卜黎。 第44章 “今請貍奴歸家,名曰染香奴?!?/br> =============================================== 若是被其他人說這話,杜曇晝肯定一笑置之,但既是國師所言,他還是聽了一耳朵:“國師何出此言?” 卜黎貴為國師,卻是個年紀很輕的男子。 據(jù)說少年時就得了天師道真?zhèn)?,褚琮登上帝位后,很快將他奉為國師?/br> 卜黎素來只為國事占卜吉兇,最近居然有空關(guān)心杜曇晝的姻緣了。 卜黎溫和道:“都說是閑來無事,不過那卦象上確實是這樣說的。” 韓永年看杜曇晝像是有興趣的樣子,接著酒勁,直截了當?shù)禺攬鼍蛦枺骸岸艜視儯阆氩幌肴⑾眿D?你要是想,我這里可是有數(shù)不清的媒婆,等著給你說媒呢!” 杜曇晝但笑不語,周圍人熱鬧地起哄。 二樓的雅間里,眾人聊得歡暢。 一樓的曲水流觴桌旁,莫遲吃得頭都不抬。 剛把一大口魚膾塞進嘴里,就聽旁邊有人落座,那人一坐下便道:“莫大人,下官又來了!” 莫遲暗道糟糕,咽下口中魚rou,抬頭一看,果然是時方硯。 時方硯一與他對視,就露出標志性的笑容,一口大白牙在黝黑皮膚的襯托下,都白得刺眼了。 莫遲忍不住想,笑得這么憨厚的小子,真的是童子科出身的神童嗎?杜曇晝不會在騙他吧? 時方硯像是看出了他的疑問,又或者有太多人有過同樣的困惑,他絲毫不在意被人誤解,反而向莫遲坦誠道:“下官出身于漁民家中,家里祖祖輩輩都靠打漁為生。下官入仕前,天天都幫著父親出船捕魚,天長日久風吹日曬下來,皮膚都黑得發(fā)亮了!” 漁戶家的孩子,只要肯下功夫讀書,也能靠科舉考取功名,入朝為官。 見到時方硯燦爛的笑容,莫遲突然有點理解,杜曇晝力薦冷容出任宰輔的原因了。 時方硯是個很難讓人剛接觸就討厭的人,莫遲也不例外。 ——雖然他著實有些太過熱情了。 明明是他的歡送宴,他卻不到樓上與眾官員相聚,反而圍著莫遲問東問西。 當然大部分時候,都是時方硯自言自語,莫遲只是偶爾應和兩句。 他感興趣的大抵都是與焉彌有關(guān)的事物。 真的聊起天來,莫遲才發(fā)現(xiàn),時方硯不愧是七歲進士,他談吐有度,博聞強識,雖未去過焉彌,但已從書上了解過許多。 問出的問題一點也不荒唐可笑,反而看得出都是經(jīng)過了思考。 比如,他知道夜不收是有內(nèi)部專屬的文字的,他問莫遲:“我聽說你們有專用的傳信符號,那牙旗呢?柘山關(guān)守軍的牙旗上畫的是山,夜不收也有自己的牙旗嗎?” 莫遲說:“是雕鸮?!?/br> “雕鸮……”時方硯思索片刻,連連點頭:“就應該是雕鸮!此物善于夜間飛行,耳力眼力絕佳,又極其擅長隱蔽,用來當夜不收的牙旗最適合不過!” 莫遲沒什么反應,只安靜地吃著他的魚膾。 過了一會兒,時方硯的神情漸漸嚴肅起來,他側(cè)身面對莫遲,正色道:“大人,下官心中一直有個疑問,想請大人為下官釋疑解惑?!?/br> 他頓了頓,問:“大人孤身行走塞外,可有恐懼擔憂之時?獨自面對焉彌那群殘忍暴虐之敵時,大人是從何處生出的勇氣,才能一往無前、所向披靡?” 時方硯看向莫遲的眼睛:“大人,您在焉彌宮宴之上,只身行刺舒白珩時,難道不害怕嗎?” 莫遲慢慢放下筷子。 很久以前,也有人問過這個問題,只不過那次,提問人就是莫遲自己。 柘山關(guān)荒涼冷寂,唯有夏天,草木豐茂,平原與丘陵間野草遍布。 冬季干涸的大湖此時盈滿湖水,岸邊時有螢蟲飛舞。 到了晚上,月亮倒映在如鏡的湖面上,亮得讓人不能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