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曇晝重新將視線集中在候古的簿冊上，他看到那舌人的名字，總覺得十分眼熟。

    少頃后，他才忽然記起：“我想起來了，我曾與此人打過照面！去年一次宴席上，他曾作為鴻臚寺的官員出席，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普通的舌人了，而是鴻臚寺內(nèi)專司翻譯的象胥官！如果我沒記錯，那這個人此時就在鴻臚寺的官署內(nèi)！”

    一炷香的時間后，鴻臚寺偏廳茶室內(nèi)，象胥官終于姍姍來遲。

    “下官拜見侍郎大人?！彼撎摰匾还笆?，禮行得十分敷衍：“不知大人百忙之中非要見下官一面，所為何事？”

    杜曇晝直截了當(dāng)，開口就問：“兩年前，你曾隨一名叫候古的烏今商人去過焉彌，本官問你，你們當(dāng)時去焉彌究竟做了什么？”

    象胥官一愣，故意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樣：“大人所言，本官好像不太……”

    “不太記得了？”

    “是、是?！?/br>
    杜曇晝也不拆穿，背對著他站在窗前，只讓他看到自己半明半暗的側(cè)臉，許久都不說話。

    沉默多時后，才幽幽地嘆一口氣，卻還是不轉(zhuǎn)身，也不言語，抬起手，用力捏了捏緊皺的眉頭。

    象胥官卻比他想的還要沉得住氣，杜曇晝不開口，他也不抬頭，就是微弓著背，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既不催促，也不詢問，耐心地等待著杜曇晝下一步的指示。

    杜曇晝余光瞥他一眼，突然動作夸張地擺了擺手：“罷了，你且先下去吧，這些天除了官署就不要去別的地方了，回到家以后，記得緊閉門窗，不要讓陌生人進(jìn)門。晚上睡覺的時候，最好在枕頭底下壓一把匕首，以備不時之需?！?/br>
    杜曇晝說得憂心忡忡，看向象胥官的眼神，也仿佛在看一個馬上就要遭遇滅頂之災(zāi)的倒霉蛋，充滿了同情和憐憫。

    象胥官早就聽說過這位臨臺侍郎的斷案之能，杜曇晝的一番話他并沒有完全相信，心里隱隱覺得這是對方的審問技巧，于是行了個禮，說了句“下官告退”，轉(zhuǎn)頭就往外走。

    杜曇晝一直暗中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見象胥官不為所動，原本正打算改換訊問方法，忽然間注意到象胥官的腰帶上掛著一個荷包。

    那荷包一看就是尋常人家的女子繡出來的，針腳算不上細(xì)密，繡工也稱不上精良，只是那幅鴛鴦繡面尚能稱之為活靈活現(xiàn)。

    杜曇晝心生一計，當(dāng)象胥官一腳已經(jīng)邁過門檻時，他站在他身后，沖著他的背影略帶感傷地說：“還有你家中的妻子兒女，也記得要安排好，這兩日最好讓你夫人帶著孩子躲到娘家去，萬一……也不至于牽連了你的家人?！?/br>
    杜曇晝此舉完全是在賭，他也不確定象胥官的荷包是不是妻子所贈，說不定此人根本沒有成親，這荷包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的女子隨手所送。

    但杜曇晝總覺得，能把繡工如此普通的荷包隨身攜帶，不管對方身份如何，對象胥官而言，必定是十分重要的人。

    一切果然如杜曇晝所料，當(dāng)聽到“不要牽連家人”此言，象胥官的腳步立馬停住了。

    他保持著一條腿邁過門檻的姿勢，原地站了一會兒，隨即收回腳，轉(zhuǎn)身面對杜曇晝，拱起了手：“請恕下官愚鈍，大人所言，下官著實無法領(lǐng)會其意，還請大人明示?！?/br>
    象胥官上了勾，杜曇晝卻不愿意釣這條魚了，他故意板起臉，語帶不滿道：“此事涉及京中大案，不是你一個小小的象胥官能夠過問的，你只需記得本官的叮囑，近日謹(jǐn)慎行事便可，不準(zhǔn)多言?！?/br>
    象胥官低下頭，眼珠子左右一轉(zhuǎn)，換了個順從的語氣，卑躬屈膝道：“大人所言甚是，不過下官倒是想來些許兩年前的往事，不知大人可否給下官一個機會，讓下官為大人稟報？”

    杜曇晝眉峰一挑：“說來?！?/br>
    “回大人的話，兩年多以前，下官還未在鴻臚寺任職，彼時只是小小一介舌人，不時承接一些為京中胡商翻譯的小活，賺些微薄的收入。那時，那個叫做候古的商人找到下官，稱其要前往焉彌收購玉石，因其不善焉彌語，便雇在下作為舌人隨行?！?/br>
    杜曇晝立刻追問：“那時你們?nèi)チ搜蓮浐蔚?？買了怎樣的玉石？價格分別多少？如何運回縉京？”

    “這……”象胥官變得吞吞吐吐起來：“不瞞大人說，事情已經(jīng)過去兩年多，這些細(xì)節(jié)下官都不太記得了?！?/br>
    “不記得了？”杜曇晝猛地轉(zhuǎn)身，面對他站定，沉聲問：“本官再問你，那時舒白珩叛逃焉彌尚不到一年，我大承與焉彌連番交戰(zhàn)。候古與你前往焉彌之時，正值戰(zhàn)況最激烈之際，焉彌守關(guān)官員為何會允許你二人進(jìn)入其境內(nèi)？”

    這個問題象胥官倒是答得非常迅速：“大人有所不知，當(dāng)時下官和候古是轉(zhuǎn)道從烏今進(jìn)入焉彌的，我們二人又都是烏今人，焉彌官員自然不加警惕。倘若下官與他是從毓州前往，只怕連關(guān)口都見不到，就會被焉彌人射死在關(guān)墻下了?！?/br>
    杜曇晝聽完，沉吟不語。

    見他始終不出聲，象胥官這次終于沒有忍住，小心翼翼問道：“下官所知已經(jīng)言無不盡，絕沒有半分欺瞞，只是不知……不知大人方才對下官的叮囑，到底有何深意？下官當(dāng)年的焉彌一行，也是獲得了正式過所的，想來應(yīng)當(dāng)沒有什么不妥之處——”

    “候古死了?！?/br>
    “什么？”

    杜曇晝緊盯他的雙眼，慢騰騰地說：“候古死了，昨夜死在自己房中，兇手一刀斃命，下手兇狠，卻沒有帶走任何財物，可見是為尋仇而來?！?/br>
    象胥官愣?。骸皩こ穑俊?/br>
    杜曇晝乘勝追擊，語氣嚴(yán)肅，說的內(nèi)容卻又半真半假：“正是！本官查遍了候古身邊的人，都沒能查出他有任何仇家，唯一可能引禍上身的行為，就是你們當(dāng)年的焉彌之行！”

    “這……”象胥官沒有被杜曇晝的話嚇到，他始終對這位臨臺侍郎充滿警惕與提防：“大人恐怕言重了吧？那次下官與候古前往焉彌，一路十分順利，從未與任何人起過爭執(zhí)，怎會惹上仇家呢？何況那次行商已是兩年前的往事，即便候古得罪了誰，對方也不至于在兩年多以后才來尋仇吧？”

    杜曇晝眉峰一橫：“你是在質(zhì)疑本官的判斷？”

    “下官不敢！大人所言自有道理，只是——”

    就在這時，方才一直守在門外的莫遲，忽然從廊柱邊現(xiàn)出了身形。

    象胥官甫一看清他的臉，表情登時大變，雙眼霎時瞪大，不敢置信的目光死死釘在莫遲身上，震驚與懼怕兩種最為極端的情緒在他面孔上交替出現(xiàn)。

    面對對方驚愕萬分的眼神，莫遲卻顯得無動于衷，他漠然地掃了象胥官一眼，與他擦肩而過，走向了杜曇晝。

    象胥官如此劇烈的表情變化，杜曇晝不可能看不見，他掃視般的目光在象胥官和莫遲兩人身上來回審視，試圖從他二人的神情中看出端倪。

    象胥官呆站了須臾，猛地向杜曇晝一鞠躬：“下官還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擾大人查案了！先失陪了！”

    不等杜曇晝發(fā)話，他就像丟了三魂七魄一般，急匆匆地離去了。

    杜曇晝盯著他離去的方向看了一會兒，才緩緩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莫遲：“你真的沒見過他和候古？”

    莫遲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確實沒見過那兩人，不過從這象胥官的態(tài)度來看，他倒是曾經(jīng)見過我?！?/br>
    但很快，莫遲又改了說辭：“不，不對，我說得不準(zhǔn)確——他的確沒有見過莫遲，但他說不定見過烏石蘭?！?/br>
    第90章 “對我而言，你已經(jīng)足夠溫?zé)崃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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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胥官住在京城的一處民宅內(nèi)，宅子并不大，只有一進(jìn)院。

    當(dāng)晚，象胥官回到家中，反手就將大門緊鎖，緊接著，又把家里每扇窗戶都檢查了一遍。

    確保門窗全都落了鎖以后，他將夫人叫進(jìn)主屋，惴惴不安地對她說：“今夜你收拾好行李，等明早城門一開，你就帶著兒子回鄉(xiāng)下娘家去躲幾天，等勢頭平息了，我再寫信給你叫你回來?！?/br>
    夫人十分不解：“勢頭？什么勢頭？出什么事了？”

    象胥官不耐地一擺手：“你別問了，只管按我說的做！把家里貴重的東西全都帶上，一件也別落下！”

    象胥官雖為烏今人，娶的夫人卻是中原人士，娘家就在縉京附近的郊縣，坐馬車用不了半個時辰就能到。

    夫人見他面色不善，也沒敢多問，立刻找出包袱皮，開始收拾行裝。

    她帶了幾件自己和兒子這幾日所需的衣裝，又按照象胥官的叮囑，把家里存放的銀兩銀票全都塞進(jìn)了包袱里。

    剛準(zhǔn)備系上，忽然想到什么，又抽出幾張銀票放到桌上：“我不能把錢都帶走，總要給你留一些吧?！?/br>
    “帶上帶上！”象胥官緊皺眉頭：“我自然有月錢可以領(lǐng)，不用你給我省錢！”

    夫人便不再言語，將銀票藏到幾件衣物的最深處，系上了包袱皮。

    象胥官猶嫌不足，又吩咐道：“今夜你不要和我共處一室了，先和孩子住到廂房去。記住，明天天一亮，你就帶著兒子出城，一刻也別耽擱！”

    夫人心中滿腹疑云，但見象胥官心緒不寧、坐立難安的樣子，有心多問了幾句，卻沒有得到任何解答。

    “等風(fēng)波過去，我自會跟你解釋。別問了，去廂房待著吧，切記將門窗鎖好，不管聽到什么動靜都不要開門出來，聽清了嗎？”

    夫人一步三回頭地領(lǐng)著兒子出去了。

    聽到廂房傳來房門上鎖的聲音，象胥官才長舒了一口氣。

    他疲憊地靠向椅背，抬起頭望著天花板，陷入深深的憂思之中。

    深夜，杜府。

    莫遲與黑暗中驀然睜開雙眼，他看似早已熟睡，實則一直保持著神志清醒。

    身旁的杜曇晝用手臂環(huán)著他的腰，墨黑的長發(fā)垂在枕上，又幾縷還纏繞住了莫遲的脖頸。

    濃郁的蘭香彌漫于室內(nèi)，將屋外刺鼻的瑞香花氣味全數(shù)掩蓋。

    ——杜曇晝始終沒有將房前屋后的瑞香移走，莫遲都快習(xí)慣那股刺鼻的花香了。

    莫遲定定望著杜曇晝的睡臉，須臾后，試探性地開口叫他的名字：“杜曇晝？”

    杜曇晝雙眼緊閉，呼吸平穩(wěn)順暢，睡夢中的神情發(fā)生沒有任何變化。

    莫遲稍微加大了一點音量：“杜曇晝，我要起來了?！?/br>
    杜曇晝睫羽微微一顫，似乎有所察覺。

    莫遲耐心地等待了片刻，杜曇晝始終沒有更多的動作，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得很熟了。

    莫遲輕輕舉起他的手臂，靈巧地從杜曇晝和床板之間不大的縫隙里鉆了出來，悄無聲息地站到了床下。

    床邊的腳踏上，染香奴枕著曳地的床帷睡得正香，聽到身旁的響動，于沉睡中將眼睛掀開一條縫，一雙貓眼在黑暗中閃著詭異的金光。

    見到發(fā)出動靜的人是莫遲，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盯著他瞅了一會兒，很快就閉上了。

    染香奴平常不愛蹭人也不愛叫，只有睡覺的時候必須要睡在能看到人的地方，其余時候，除了要吃的以外，極少向人撒嬌，也幾乎不發(fā)出貓叫。

    莫遲的視線沒有在這只貍奴身上過多停留，他輕手輕腳走到門邊，將木門推開一條縫。

    趁著夜色濃重，他在全杜府都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翻出了高高的院墻。

    不久前，在鴻臚寺調(diào)查簿冊時，曾有一處地方記載了象胥官的住址。

    也許是因為篇幅不夠，那行字寫得很小，緊緊湊湊地寫在一個角落，杜曇晝也許都沒有注意到，但莫遲只看了一眼就記住了。

    那個地方離杜府并不遠(yuǎn)，莫遲有十足的把握，能在杜曇晝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見以前趕回來。

    初春夜晚的風(fēng)還帶著些許涼意，莫遲穿行于空蕩蕩的街巷之中，身上沾染的、獨屬于杜曇晝的蘭花香氣，很快飄散在風(fēng)中。

    同一時刻，象胥官坐在主屋的木椅上，懷中抱著一把長刀，一動不動地望著緊鎖的屋門。

    廂房已經(jīng)熄了燈，他的妻兒早已睡下，可他沒有半點睡意。

    院中稍微傳出一點響動，他都渾身一緊，三番四次折騰下來，就是心志再堅定的人，也要被磨得神思恍惚了。

    但象胥官就是不肯放下懷里的刀，連姿勢都不愿意變一下，生怕自己稍一懈怠，就會禍從天降，遭遇血光之災(zāi)。

    這時，院中陡然起了一陣大風(fēng)，風(fēng)呼嘯著擠過窗縫，吹進(jìn)屋內(nèi)，發(fā)出奇怪的尖哨聲。

    蠟燭的火光被風(fēng)吹得東搖西擺，在四周的墻壁上投出詭譎的飄搖暗影。

    象胥官抽出刀，一步一步向砰砰作響的窗戶走去。

    走進(jìn)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扇窗戶的窗棱裂了一條縫，風(fēng)就是從縫里吹進(jìn)來的。

    裂縫離窗戶上的鎖片很近，風(fēng)要是再大一些，鎖頭都能被直接吹斷。

    象胥官伸出手，想把鎖芯塞得更緊一些，還沒來得及把手按在窗棱上，外面的風(fēng)勢猛然增大，搖搖欲墜的鎖扣再也承受不住風(fēng)力，啪地斷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