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序望著老夫人的眼睛，平淡無波地說：“您說，讓我將謝表妹當(dāng)親meimei一樣看待，我這幾年一直遵照您的吩咐，待表妹一直當(dāng)親meimei看！”

    沈淮序在十歲那年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后，私下里稱呼老夫人，由祖母就變成了老太君。這是老夫人要求他這樣的，既然知道了身份，就斷不可廢了禮法，祖母這個稱呼，她不敢當(dāng)。

    也就在那一年，他還被老夫人要求好好讀書，加強(qiáng)騎射，將整天黏著他的表妹當(dāng)親meimei一樣看待。這一年他好似失去了祖母、父親、兄弟，親情離他遠(yuǎn)去，連表妹他都要保持距離。他獨(dú)自一人搬去了梅園，暗自舔舐傷口，心中的憤懣無人可訴。

    老夫人心里一驚，沒想到他那時候那么小，卻將這句話記在了心里?？梢幌氲街x婉寧可憐的身世，為了寧丫頭的將來，也為了沈家，她豁出去這張老臉了。

    “寧丫頭命苦，她剛出生就被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渭南，落下了病根，身子虛了，我老婆子有生之年，就是希望她以后能好一點(diǎn)兒……”老夫人說著就哭了起來。

    沈淮序?qū)⒁滦浯瓜?，藏在袖中的手卻緊緊握起。想起那夜他隔著珠簾，看到謝婉寧光著腳怯生生地望著他的模樣。

    他克制著情緒，按下心里那絲旖旎。他知道，老夫人說出這種話來，就是無轉(zhuǎn)圜余地了。罷了，是他欠沈家的，表妹體弱確實因他而起，如果娶她能還了這份恩情，也好！

    那他就遂了國公府的意吧！

    這時，門外響起了徐mama故意提高的聲音，“小姐可大好了，怎么這么早過來了？”

    “我來給外祖母請安，想著好幾日不見，我想外祖母了，特地早點(diǎn)過來，陪她老人家說說話?！?/br>
    謝婉寧一邊說一邊往里走，沒看到徐mama略顯局促的神情。在徐mama攔還是不攔的猶豫中，謝婉寧已經(jīng)挑開簾子進(jìn)去了。

    她一進(jìn)去就看到坐在上首的老夫人，穿著寶藍(lán)色夾襖，半躺在榻上，眼睛泛著紅血絲。也就幾日不見，她恍惚覺得像隔了一輩子那樣久。夢里老夫人為了她的婚事，多方籌謀，她卻辜負(fù)了她的教誨，如今，她真心實意想孝順?biāo)先思摇?/br>
    “外祖母～寧兒想您了～”謝婉寧帶著哭腔撲向老夫人，絲毫沒有看到端坐在一旁的沈淮序。

    沈淮序聽著謝婉寧撒嬌的聲音，拿著茶杯的手又緊了緊。

    老夫人摟著謝婉寧，嘴里乖乖寶兒的一陣疼愛，這才提醒她旁邊還坐著沈淮序。

    謝婉寧鬧了個大紅臉，急忙起身給沈淮序行了一禮，“五表哥安?！?/br>
    沈淮序淡淡看了她一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

    謝婉寧今日穿了一件雀金裘做的紅色云錦長裙，薄施粉黛，繡眉如柳，眼波流轉(zhuǎn)，朱唇含笑，嬌俏嫵媚得勾人心魄。

    沈淮序瞇了瞇眼睛，起身，望向老夫人，淡漠道：“老夫人的提議，我會考慮的，孫兒告退！”

    謝婉寧聽到這句話，感覺氣氛不對。等沈淮序出去，她這才問老夫人，“剛剛五表哥說什么了，竟惹得外祖母紅了眼睛?！?/br>
    “沒事，說起了你小時候，說你小時候在渭南受了太多苦，婚事也不順……”老夫人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還在琢磨剛剛沈淮序是不是答應(yīng)了？

    謝婉寧則想到了那個夢，夢里老夫人是拿她在渭南受苦來說事，暗中挾恩讓沈淮序答應(yīng)娶她。難道這件事是發(fā)生在今天嗎？是她剛剛進(jìn)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五表哥說考慮一下，就是說，他沒有答應(yīng)?？磥恚€是不想娶她。夢里，他們的婚事也只是有了口頭約定，最后他還是娶了別人……

    這次，她不想再被這個口頭約定束縛，他不想娶她，她也沒必要非得吊死在他那棵樹上，世間好男兒千千萬，并不是非他不可！

    沒關(guān)系，她如今好好打算，定能擇一位稱心如意的夫君來。首先要想個法子打消老夫人的念頭。她靈機(jī)一動，想到了三表哥。

    謝婉寧附在老夫人耳邊，羞紅著臉說道：“外祖母，那日您說為我挑選幾個人家，您說的那幾家公子我都不熟悉，我不想離開外祖母?！?/br>
    然后她裝著一副羞羞答答的模樣，小聲地說：“外祖母，我想留在府里，我能不能……能不能喜歡……三表哥?。俊?/br>
    “?。俊崩戏蛉艘汇?，隨即驚呼一聲：“不行！”

    這一聲堅決的“不行”，讓謝婉寧徹底確認(rèn)了她的想法，果然如夢中一般，她就是鎮(zhèn)國公嫡女，三表哥那就是她親哥哥！如果不是親兄妹，外祖母不會這么大的反應(yīng)。

    她就等著外祖母拒絕的話，仍裝著懵懂無知的模樣，假裝不解道：“怎么不行，我看三表哥性格可好了，他處處讓著我，還給我買很多話本子，我想他以后肯定也會對我好的。外祖母，您疼疼我……”

    老夫人扶額，“你三表哥整一個書呆子有什么好，就他不行，你就沒想到過別人？比如你五表哥？”老夫人為了打消謝婉寧的念頭，連自己的親孫子都埋汰上了，還循循善誘上了沈淮序！

    謝婉寧心里覺得好笑，但嘴上仍然道：“我不喜歡五表哥，整天冷冰冰的，他還老是欺負(fù)我，我不要五表哥，我就要三表哥！”

    謝婉寧嬌蠻起來，她很少有這樣的時候，以往她都是溫柔順從?？墒抢戏蛉巳烤Χ加玫搅松蚧葱蛏砩希直恢x婉寧剛剛嫁給三表哥的言論嚇著了，是以，她并沒有注意到謝婉寧的反常。

    “不行！”老夫人拿出了長輩的威嚴(yán)。

    謝婉寧見好就收，這才軟下身段，撒嬌賣萌求外祖母原諒。改口說讓老夫人給她選一位品德容貌都蓋過三表哥的人才行。老夫人這顆心才慢慢放下。

    家宴很晚才開始。

    謝婉寧還是照常坐在老夫人下首，旁邊挨著三表哥，鎮(zhèn)國公和世子坐在老夫人另一側(cè)。以前她不明白為何她個表小姐坐這個位置，如今她全明白了。

    剛一坐下，謝婉寧就打量了一下身旁的三表哥。以往沒注意，三表哥文質(zhì)彬彬，一雙桃花眼清澈明亮，俊雅似仙官入塵。

    原來她和三表哥一樣，都有一雙桃花眼，都像極了蘇夫人。之前她怎么就沒有發(fā)現(xiàn)呢？

    沈淮文被謝婉寧看得莫名其妙，表妹今天似乎比之前膽子大了點(diǎn)。便低聲問她：“聽說你又病了？要我說，應(yīng)該給你找個會拳腳的師傅，說不定打打拳身體就能結(jié)實了?！?/br>
    哪有讓姑娘家學(xué)打拳的？也只有三表哥能想出來。謝婉寧腹誹著，但還是甜甜地應(yīng)了一聲：“嗯，我聽三表哥的！”

    “你看什么呢？我臉上有東西？”沈淮文摸了摸臉。

    “沒，我就是看你好看！”謝婉寧脫口而出。

    旁邊坐著的沈淮序，聽到這句話，心里一怔。他想到了那天夜里，謝婉寧也這么對他說過。

    老夫人看在眼里，心里咯噔一下，那顆放下的心，又揪了起來。

    “食不言，寢不語！”老夫人咳了一聲，然后她讓沈淮文和沈淮序換了下位置，還說以后都照著這樣坐。一旁還未落座的蘇夫人和世子妃面面相覷。

    三表哥不甚在意地?fù)Q了位置，臨了他還給謝婉寧扮了個鬼臉。

    沈淮序坐到了謝婉寧旁邊，他拿起筷子隔開了沈淮文和謝婉寧的隔空互動，習(xí)慣地夾了一個糖醋藕，剛想放到碗里，看到謝婉寧正望著那盤菜，就想都沒想就放到了她碗里。

    謝婉寧瞟了他一眼，將藕片扒拉到了一邊，直到吃完飯，她也沒動。

    作者有話說：

    五表哥：摸了摸自己的臉，表妹也說過我好看！

    三表哥：?。?！

    第5章 第 5 章

    等吃完飯，眾人飲了茶，老夫人這才緩緩說道：“剛剛收到陵西的信，老二一家下月初就要回京了，算起來他們也走了好幾年，游哥兒和如姐兒眼下也都大了。蘇氏，你著人打掃一下院子，安排個妥當(dāng)點(diǎn)的地方給他們住……”

    如姐兒？沈如歌？要回府了嗎？謝婉寧低著頭，絞著帕子。

    二舅舅沈銳駱是老國公的庶子，和謝婉寧的母親一母同袍。任陵西通判，如今任期已滿，想來是想調(diào)回京都。他有一子一女，三公子沈淮游，和六小姐沈如歌。

    想到沈如歌，想到那間逼仄陰冷的房間，想到那個金甲套，臉上似有溫?zé)岬难毫魈?，嗓子忽然干澀得疼。那句“是嫡女又怎樣，還不是見不得光”的話，不斷在她腦海里回響。

    “表妹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世子妃文氏突然發(fā)現(xiàn)謝婉寧臉色煞白，冷汗直流，身體還微微顫抖，便急忙上前詢問。

    沈淮文也站起來，圍在謝婉寧身邊，關(guān)切地問：“表妹你怎么了？剛剛吃壞了肚子？也不能啊，我都沒事，你都吃啥了？”

    謝婉寧這才回過神來，看著眼前表哥表嫂關(guān)切的目光，她心里一暖，輕聲說道：“我沒事，可能是有點(diǎn)悶……”

    “寧姐兒，你先回去吧。玉煙，你好生服侍著，著府醫(yī)去看看，有什么事及時來報我?！?/br>
    老夫人發(fā)了話，謝婉寧只好起身告罪，由玉煙扶著出去了。

    “祖母，孫兒去送送表妹?！鄙蚧次恼f。

    老夫人剛想同意，猛然想起謝婉寧說要嫁給沈淮文的話，遂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的沈淮序，吩咐道：“序哥兒，你去送送寧姐兒吧，文哥兒你站住，今日有事問你！”

    謝婉寧已經(jīng)走到了院中，里面一番拉扯她一概不知。她滿腦子都是夢里的畫面，感覺渾身發(fā)冷，一種瀕臨死亡的窒息感悠然而來。

    她跌跌撞撞出了院子，經(jīng)過后花園的涼亭，打算坐下來冷靜一下。

    玉煙跟在一旁擔(dān)心得不行，她怕小姐的舊疾犯了，偏偏荷包里的藥丸空了忘了補(bǔ)上。她留下一盞燈，匆匆跑去如意院拿藥。

    謝婉寧坐在石墩上，將自己蜷縮進(jìn)厚厚的大氅里，指甲深深摳著手心，她在心里告誡自己，冷靜下來，一定要冷靜下來，那只是個夢而已。

    就算不是夢，離沈如歌回到府里還有一個月的時間，這一個月的時間，她一定要好好籌謀。既然知道自己是鎮(zhèn)國公嫡女，那她就不是毫無依仗的孤女，或許可以從這里入手。

    夢里她被沈如歌映襯得黯淡無光，嫉妒心作祟做了很多錯事。被鎖在暗無天日房間里，府里沒有一個人為她求情說話的。說到底，她只不過是個表小姐，不是至親之人，誰會真正憐惜她！

    這次，她絕不走這樣的路！她要讓府里至親對她的身份諱莫如深，不能隨意拿捏她，要最真實的寵愛，做最尊貴的“表小姐”！

    謝婉寧深呼一口氣，情緒稍微平復(fù)了一下，慢慢直起身來，拿起一旁的燈籠，轉(zhuǎn)身卻看到沈淮序立在亭下。

    沈淮序聽從老夫人的吩咐，從松鶴堂出來，遠(yuǎn)遠(yuǎn)跟在謝婉寧身后，看她虛弱地坐在亭下，像個流浪貓一樣將自己包裹在夜色里……

    “表哥?！敝x婉寧提著燈籠給沈淮序行禮。

    “走吧！”沈淮序丟下這兩個字，率先轉(zhuǎn)身走了。

    謝婉寧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她心下疑惑他為何會在此處等她，卻并未問出口。

    兩人一前一后，慢慢向如意院走去。燈籠散發(fā)出微弱的光，沈淮序高大的背影就像巍峨的山峰，是謝婉寧永遠(yuǎn)無法攀登的存在。

    這一幕，夢里恍惚也出現(xiàn)過，那時的她，剛剛得了外祖母的暗示，心里裝滿了對他如夫君般的愛慕。那份愛慕無關(guān)身份，即使懷疑他是養(yǎng)子，仍未動搖她的心意。她將沈淮序放在心上，是她心之所向，視他為最親密無間的人。此后多少個日夜，沈淮序的背影一直縈繞在她的心田。她慢慢將這份甜蜜化為私有，才會在沈如歌接近沈淮序時，那樣緊張嫉妒，最后失去理智……

    前面那個身影突然停下了，謝婉寧也隨即站住，挑起燈籠，看到三步外的沈淮序轉(zhuǎn)過身，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他不言，她亦不語！

    這夜，謝婉寧第一次夢到了沈淮序，夢到了他高大的身影，和一雙閃著寒芒的眼睛。

    ……

    這日，謝婉寧讓玉煙找徐mama要她母親的嫁妝單子。她吃住都在府里，衣服首飾，老夫人會按季節(jié)給她添置。平時也沒有什么交際，自然也花費(fèi)不了多少銀子，嫁妝是老夫人的人打理著。

    夢里，沈如歌進(jìn)府后處處都要壓謝婉寧一頭，一副鎮(zhèn)國公府正牌小姐的倨傲模樣。布料首飾都是沈如歌挑剩下再給她送來，果子點(diǎn)心也都被沈如歌克扣一半，她房里的好東西，沈如歌看上的都給她搬走了。

    她本著自己是表姐的身份不敢計較，這讓沈如歌更加變本加厲起來，連她母親臨終給她的玉佩，都被沈如歌搶了去。

    說到底，還是她沒用，自己立不起來。

    謝婉寧這時候讓玉煙去找徐mama要嫁妝單子，是想提醒老夫人，該給她準(zhǔn)備嫁妝了。趁著老夫人還憐惜她，多要點(diǎn)嫁妝傍身，以后出嫁了，也有底氣在夫家立足。

    還有一個原因，她要找到母親的那枚玉佩，不能再讓沈如歌暗中奪了去。

    徐mama跟著玉煙來了如意院，拿著厚厚一本嫁妝冊子。

    謝婉寧的母親沈靜柔雖是老國公的庶女，卻也是國公府唯一的女兒，十分得寵。當(dāng)年嫁給他父親時，也是十里紅妝，羨煞旁人。

    謝婉寧拿著單子和徐mama一樣一樣去庫房比對，唯獨(dú)不見了那枚玉佩，也沒有在嫁妝單子上。

    她記得小時候?qū)⒂衽宕髟诓弊由线^，那時候她剛剛進(jìn)府，每天都哭著找母親，沈淮序小大人一樣哄著她，說天天戴著就能夢見母親了。

    他們在庫房找了一下午，最后在一堆雜物里找到了一個盒子，里面除了那枚玉佩外，還有她零零散散玩過的小風(fēng)車、魯班鎖和九連環(huán)。還有一個用舊帕子包裹了的泥人，那泥人像極了她小時候，她卻忘了這個泥人是怎么來的了。

    徐mama在一旁自責(zé)道：“這些都是小姐和五公子小時候在松鶴堂經(jīng)常玩的，老夫人讓老奴一直收著，怕那時候隨手將玉佩也收到了一起?！?/br>
    謝婉寧并未責(zé)怪，只要能找到玉佩就好。她將泥人重新放進(jìn)盒子里，讓玉煙好生收著。自己則拿著那枚青玉鏤雕牡丹佩回了如意院。

    前世，沈如歌不知道從哪里得知她有這塊玉佩，纏著給她看，然后死乞白賴地拿走了。這枚玉佩并非極品，其中一瓣花還缺了一角，實在不知哪里特別，值得見慣好東西的沈如歌，舍得下臉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