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嘎嘎兩聲道：“他走了。”

    見裴玄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好似左耳進(jìn)右耳出，寒鴉忍不住提高聲音：“主人，他走了?！?/br>
    下一秒，他發(fā)現(xiàn)裴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雙偏薄的眼，閃著冰冷又厭棄的光，似乎嫌他聒噪多事。

    無需旁人多嘴，他當(dāng)然知道兒子走了，短暫地離開他的視線。

    寒鴉瞬間噤若寒蟬。

    他只是想提醒主人，葉清都走了，不跟過去看看嗎？既然那么在乎那少年，應(yīng)當(dāng)寸步不離才是。

    很快寒鴉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想少了！

    葉清是裴玄的心頭rou，裴玄怎么可能沒有任何舉措，只見魔頭站在高處，臨風(fēng)站立，伸出了一只手。此時此刻猶在兩萬年前，少年裴玄沒有墮魔，比起兩萬年后內(nèi)斂深藏的成熟，更如一把寒光四射的劍，鋒銳逼人。

    僅僅站在高處，遠(yuǎn)遠(yuǎn)觀之，若巍峨群玉山頭見、俯仰高山絕倫時。

    寒鴉戰(zhàn)栗起來。

    因為他看到，一抹神識從裴玄掌心分離，如同有了自己的思想一般，化為一抹光團(tuán)，不斷向外延展，黏附在了那御劍飛行的少年身上。這抹神識十分強大，范圍足以覆蓋千里，葉清走到哪里，遇到什么人，神識擁有者都能一一盡收眼底。

    吾兒不能離開他，否則恐遇到危險。

    畢竟葉清實在太弱了。

    沒有他一輩子保駕護(hù)航可不行。

    “?。。　钡降资侨~清會遭遇危險，還是這個魔頭掌控欲太強了，離不得兒子錯開自己視線一分一毫，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問。

    寒鴉一個顫抖，差點從枝頭栽倒。

    裴玄似有所感，回頭冷瞥了寒鴉一眼，眼底寒意森然，這一眼摻雜的許多情緒，讓寒鴉立刻從渾渾噩噩中驚醒，它收斂了振翅的動作，立刻卑微臣服。

    它心里想，仙門修士誰會這般行事，裴玄的作風(fēng)，分明比魔修還魔修，怎么會有一個那么乖崽的孩子。

    ——

    天狩二年冬葉家村

    葉清已經(jīng)會走路了，一開始他需要扶著床邊沿才能顫顫巍巍走路，再過一段時日，他歪歪扭扭向父親走去，沒走幾步路就摔了個屁股墩。再再一段時日，他已經(jīng)能跑能跳，他的視野從木屋天花板走向了云州城這更廣闊的天地。

    裴玄常常聽到“啪嗒啪嗒”的清脆足音。

    明明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幼童腳步聲，卻是踩在裴玄心上。

    “爹爹！”葉清開心地跑過來，噠著腳，跳進(jìn)男人懷里，語氣是滿滿的依賴。裴玄接住了他，將孩子抱在臂彎處。

    看孩子臉龐白凈精致，睫毛似女兒家一般長，烏黑眼珠子十分明亮，好似能倒映世間所有影子。對魔頭而言，天底下不曾有這般可愛的孩子。

    無需掂量，裴玄都能輕易察覺，一個半月過去，葉清長了兩公分，胖了三斤。

    孩子也很喜愛他。

    他一個動作，孩子立刻就貼了過來，頭頂原本稀疏的胎毛，如今已十分柔軟，就像一只小鳥光滑的羽毛。

    這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這十分孱弱、與他血脈相連的孩子，在他懷里撒嬌著茁壯成長呢，每一日都有每一日的變化和驚喜，裴玄活了三萬年，從未曾體會過，也無法形容這種情感，難以用語言描繪……

    云州城的冬天白雪茫茫，銀裝素裹，從城墻、屋檐到枝頭都被一層雪覆蓋。

    寒冬時節(jié)，葉家村家家戶戶燒著柴火，炊煙不少，很是熱熱鬧鬧。

    葉清超喜歡熱鬧，看著窗外有雪，眼前一亮，穿了一身雪白狐裘就噠著腳出門了，小孩子十分活潑，踩在雪地上聲響十分清脆。

    唐希飄了過來，“清清你在干什么？”

    “我在堆雪人呀?！?/br>
    葉清頭也不抬，小孩子興奮含笑，小臉埋在毛茸茸的雪白狐裘中，耳朵上也捂著耳扣，更襯一雙眼瞳烏溜溜。從遠(yuǎn)處看，雪地里的小孩子就像一顆球，像一團(tuán)軟軟的白棉花，可愛油然而生。

    他一邊鏟雪，一邊拍雪，一邊堆雪，好忙的。

    “堆雪人啊……”作為一縷戰(zhàn)場隕落的魂魄，他守護(hù)在葉清身邊已有一年多，如果不是警惕裴玄，有時候他都下意識忘卻未來天下蒼生有生靈涂炭之危，沉迷于養(yǎng)娃無法自拔。

    不過幾日，葉清的雪人初見雛形。

    小孩子更加興奮，每一日走路就像要跳起來。

    云州城十分祥和寧靜，去歲大家傳說，裴玄的蹤跡消失在云州城周邊，疑似要攻打云州城。城內(nèi)四大家族風(fēng)聲鶴唳，全城如臨大敵，結(jié)果不了了之。

    后來有人卜了一卦，發(fā)現(xiàn)迷霧籠罩中，有一個孩童。

    正是這個孩童的出現(xiàn)，那個孩童身上系了無數(shù)生機，也牽動著一個魔頭的心，不止云州城，乃至整個仙門道州都免了覆巢危卵之患。

    換言之，葉清在云州城一日，裴玄就不會把云州城如何。

    令天下蒼生涂炭？

    裴玄冷血心狠，也許眼都不眨，可當(dāng)他的兒，那流有他一半血液孱弱的孩子，也是蒼生中的一員呢？誰會舍得。不過這個卦象太過離奇，包括卦師在內(nèi)，無人當(dāng)真。

    甚至恐懼之下，流言沒有止住，裴玄依然成了云州城一個傳說，一個能止小兒夜啼的存在。

    只是大家未曾想到，裴玄沒來，旁的危險來了。

    某一日，月圓之夜，群山之間一聲狼嚎打破了寧靜，瞬間野外鳥雀絕跡，整座城眾不少凡人修士都嚇了一跳，“是我聽錯了嗎，這是狼妖的嚎叫？為首的狼疑似化神巔峰……”

    一只化神期的狼，四大家族里都供奉不少元嬰期修士，可以合力鏟除。

    可如果是一群狼呢？

    更別提那只狼首逆天修行，喜歡以活人為祭。狼妖之禍若起，不屠城內(nèi)千萬人不罷休。四大世家連忙向仙門道州發(fā)去求救。

    凜冬將至，整個云州城亂了起來，葉家村也是。

    家家戶戶都在修補屋頂、柵欄，豎起高墻，抵御狼襲。這一夜注定危險了，兩歲大的葉清茫然地看著整座城陷入恐懼動蕩和風(fēng)雪飄搖之中，雪人堆不下去了。

    他跑進(jìn)屋子里，緊鎖門扉。

    模樣有些蔫蔫，小身子下意識在顫抖，到處找父親。

    唐?？闯鲂『⒆幽请p眼呆滯不動了，下意識出聲安慰：“清清，不要怕，不要怕，是狼而已?！?/br>
    若他有實體，一定提劍去斬殺狼妖。

    同時唐希也警惕起來，聽說有些小孩子受驚過度，容易夜半發(fā)熱，有夭折之憂。葉清可是修真界的未來，是挽救蒼生的唯一希望，在他眼里，清清最好一輩子平安喜樂，不要有任何損失。

    葉清一邊“嗯”，一邊腦子里似乎腦補了什么血rou模糊的場景，眼珠子更呆了，難以克制地淚眼朦朧：“可是大家都說狼妖要來了，狼妖說不定，會把我和爹吃掉?！?/br>
    唐希：“……”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爹是舉世最大的危險，誰都有可能被吃掉，也不可能是你和你爹被吃掉。

    敢動葉清一根毫毛，是想承受疾風(fēng)驟雨的殺意嗎？

    小孩子哪里知道那么多，裴玄一進(jìn)屋，就被兒子慌不擇路地抱住了，“爹，我們快點關(guān)門，山里有狼……”

    狼會吃人的，還會叼走小孩子。

    小奶音顫抖。

    人類幼崽小藕臂抱住父親的大腿，充滿馨香的小身子瑟瑟發(fā)抖，從唐希視角看去，小孩子就像一團(tuán)白棉花抱住了裴玄。恰好一聲凄厲肅殺的狼嚎聲穿過層層山林而來，全城的凡人修士，包括葉清不約而同地抖了一下。

    濃墨都化不開的夜，一聲起，從此四面八方都是狼嚎聲。小孩子都要嚇哭了，精神緊繃，下意識勒緊了父親的脖子，完全不敢動彈。

    裴玄輕拍兒子rou乎乎的脊背，手掌泛起靈力，安撫驚魂未定的幼崽，“清清，別怕?！?/br>
    “嗯……”葉清沒精打采地應(yīng)了一聲，小身子發(fā)抖發(fā)顫，伴隨著輕聲啜泣，與白日無憂無慮的歡喜雀躍形成鮮明對比。

    法術(shù)泛起光暈，漸漸生效了，幼崽劇烈的反應(yīng)慢慢平復(fù)下來。

    葉清不知道是術(shù)法的作用，還以為是裴玄的懷抱十分令人安心充滿溫暖，于是緊緊抱住了父親，小臉埋得更深了一些。從一旁看，孩子嬰兒肥的小臉充滿了懼怕。

    裴玄手掌輕拍。

    “清清，別怕，爹會保護(hù)你的?！?/br>
    裴玄對懷里的幼崽十分耐心，前所未有的耐心，仿佛一輩子的脾氣都給了這個人。

    在孩子看不到的地方，裴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獨那雙眼，閃過一縷寒水浸過的陰霾。魔潮起，蛛絲般蔓延的血色鋪天蓋地。

    比起少年時期的俊秀，兩萬年后的裴玄濃眉深目，輪廓變得冷峻成熟，如刀刻斧鑿，眼底也有歲月累積出來的更深血腥和殺戮，若深淵山岳般令人仰望。

    殺意起，藍(lán)色衣袍獵獵掀動，氣勢如神魔降世，令人不寒而栗。

    “你睡一覺，一覺后就沒事了?！?/br>
    這番話，傳到孩子耳膜里是安撫。聽在唐希耳里，卻聲冷如冰，醞釀著無窮無盡的殺意。

    唐希：“?。?！”

    小孩子精力有限，在這安撫聲中，葉清還真的怕著怕著睡著了。

    待天亮了，葉清醒了，發(fā)現(xiàn)天穹透藍(lán)純凈，他父親還抱著他，好像一夜未走。屋外茫茫大雪，也沒有狼妖蹤跡。后來，葉清對那一夜狼嚎聲怎么消失的毫無印象。整座城也都很震驚也很疑惑。小孩子不記事，在屋子里探頭探腦，觀察幾日發(fā)現(xiàn)真的沒有危險后，又歡天喜地跑出去堆雪人了。

    唯有唐希心臟怦怦直跳，緘默不敢開口，他是絕對不可能告訴一個兩歲的孩童真相。

    那一夜，云州城方圓千里浸透鮮血，遍地都是狼尸，一個男人頂著月色而來，劍有血珠滾落，面容有些模糊，眼底有殺氣余燼，折射出驚心動魄的鮮紅……

    狼妖之禍起，不屠千萬人不罷休。

    裴玄若心生厭惡，不滅群狼也不會罷休。

    ——

    葉清來到星耀宮的煉丹室，準(zhǔn)備開爐煉丹，練他拿手也是成名丹藥。

    煉丹室里有不少星耀宮弟子，兩萬年前煉丹步驟極為繁瑣，規(guī)矩也多，不少弟子為了煉丹成功率，不僅要齋戒沐浴、養(yǎng)氣凝神，更要講究天時地利、披浴星辰月光才會開爐。

    心誠則靈。

    仿佛心靈越虔誠，煉丹成功率越高。

    葉清來自兩萬年后，沒有這個規(guī)矩，準(zhǔn)備好大鍋和草藥，馬上就開始了。

    葉清進(jìn)入煉丹室時，縱使葉清皮相氣度討喜，星耀宮的弟子沒有一個給他好臉色。

    ——這個腦子不好使的小卦師，是站邊裴玄的。

    不過也有人忌憚葉清，沒想到這個新入門的弟子也會煉丹。大家此時煉丹，都是為靈獸閣開啟那一日籌劃。

    妖獸很多，可有一份妖丹就多一分勝算。

    他們忌憚地看著葉清，見葉清手法十分嫻熟，生怕對方也在練什么能吸引妖獸的丹藥，不過觀察了許久，他們眼里的忌憚散去，變成了疑惑和鄙夷——這個少年到底會不會煉妖丹啊。

    葉清也沒理會旁人。

    如果他真是星耀宮弟子，也許會為了搞好同門關(guān)系而努力，可他來自兩萬年后，自然滿心滿眼只有自己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