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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樹、花、雞在線閱讀 - 半綠半白

半綠半白

    方何還沒來。

    “他應(yīng)該還在路上,我們進去再等吧。”杜楠扯了個牽強的笑容,掀起泛黃的門簾走進室內(nèi),云梔緊隨其后。

    市中心的醫(yī)院寬敞亮堂,設(shè)備先進,坐診的白大褂都是一流的醫(yī)師專家,杜楠的父母就在這其中,深耕半輩子,醫(yī)望顯赫,人脈通達(dá)。而他們的女兒,杜楠,為了避開通達(dá)的眼目,靜靜地走進一間偏僻的診所。

    狹窄的走廊,光線異?;璋?,鐵皮座椅上等候的女人們?nèi)济婺磕:贻p的,年長的,獨身的,結(jié)伴的……她們都是父母的女兒,她們都是男人的女人,在生命的延伸上,只有女人孤獨地走進深淵。

    刺鼻的藥水味充斥在鼻腔里,云梔有些緊張,脈搏咚咚地跳個不停,她悄悄看了眼杜楠。杜楠的臉十分平和,不慌不忙地牽著云梔來到窗前的空座,“我們坐這兒吧?!?/br>
    云梔點點頭,應(yīng)聲坐下。

    窗戶上結(jié)著厚厚的蜘蛛網(wǎng),灰塵密布,甚至有小蟲飛蠅的尸體死死地扒牢在玻璃上,像融為一體的雜質(zhì)。她們的身后是一堵破舊的墻,一半綠色一半白色。坐下的時候,就待在綠色的部分里:站起來的時候,又到達(dá)白色的部分。

    因為是陰天,日光只能孱弱地涉及窗臺,連著整排座椅都在陰影之中。杜楠的臉龐泛著幽暗的、吊詭的綠,那是墻漆倒映出來的光,綠瑩瑩的。云梔感覺自己掉進了一片綠湖中,胸口悶悶的,無法換氣。

    叫號的護士面無表情地從手術(shù)室走出來,冰冷地報著一個個名字,鐵皮上的女人跟著漸序進出……像巨大的工廠,每個人都在緊趕慢趕地走進機器,連悲傷的余地都沒有。

    云梔的胃里又開始翻涌,她想起那晚mama說的話,“云梔,吐出來就好了,吐出來就好了?!?/br>
    可是不能吐,杜楠還在等待,方何還沒來,不能吐。云梔彎著腰,低頭努力平息嘔吐的欲望,她看見了墻角紛雜的鞋印,就在綠色的那半邊墻之上。

    這墻、這綠色實在惡心、骯臟,像惡膿,密布在她們的周身,陰魂不散。翻滾在云梔的胃里的,蟄伏在杜楠的zigong里的,是惡膿,漆綠的惡膿!杜楠馬上就要走進手術(shù)臺,要把惡膿擠出去……可方何呢?方何在哪里?為什么還不來?

    “杜楠!”

    有人在喊杜楠,云梔心一驚,脊背上的神經(jīng)猛地抽動,她下意識地抬頭往走廊深處看。

    是護士。

    方何真的沒來。

    身側(cè)的座椅輕微晃動,杜楠平靜地站起身來,離開綠色的湖面,獨自走往深處的房間。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門后,云梔再也支撐不住,彎著腰蜷縮在地上干嘔。她頭上是半面斑駁的綠墻,她就淹沒在這透不過氣的綠湖里……云梔嘔得滿眼淚花,視野里本是模糊一片,卻出現(xiàn)了一只手,她抬頭看,是去而復(fù)返的人。

    杜楠回來了。

    她握緊云梔冰涼的手,拉著她浮出水面。

    “云梔,不做了,我們回去?!?/br>
    她臉上的笑容,慘白得像剩下的那半堵墻。

    既然方何不肯下水,那她就把這一切都抖露出去,不計后果地、不留余力地拉他下水。

    杜楠要和父母坦白,在今晚。

    云梔就站在樓下,杜楠說什么也不肯讓她陪同。杜楠說,“沒事的,云梔,我長這么大,他們從沒對我動過手?!?/br>
    可云梔還是聽見樓上傳來不小的動靜,摔打聲、粉碎聲、擲地聲……然后一切歸于平息,死一般的寂靜,連人聲都聽不著。她左等右等,遲遲等不來杜楠的消息。

    天色暗下來,樓房里的窗戶一扇扇亮了燈,唯獨杜楠家的窗戶還是漆黑一片,晚風(fēng)將樹葉吹得沙沙作響,云梔靠在墻邊瑟瑟發(fā)抖。她想上去敲門,可是杜楠叮囑過她在樓下等候,她既怕自己攪了事,又怕杜楠出了事……她焦慮不安地來回走動,不知所措。

    遠(yuǎn)處傳來沉悶的輪轂聲,有人往這邊來了,云梔心中更是不安,把頭低著背過身站。直到車輪的聲音走遠(yuǎn)了,她才悄悄地朝那人背影看了眼。

    “陸漭際?”她不禁出聲。

    車上的人回頭看了她一眼,似乎沒有停下的打算,繼續(xù)前進。云梔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有回應(yīng),他頭也不回地騎遠(yuǎn)了。

    頭頂上方,杜楠家里還是沒有動靜。

    她抱著膝蓋坐到樓對面的臺階上,垂頭慢慢等待。人來人往的,耳邊不斷有車聲、人聲、腳步聲,她低著頭不聞不問,還是等待。

    過了一會兒,又有輕輕的腳步聲響起,然后停留在她耳側(cè)。是陸漭際來了,不聲不響地坐到她身邊,什么都不說,只是陪著她。

    陸漭際變得異常寡言沉默,不論云梔說什么,他都只是點頭或者搖頭。云梔雖覺得他有些反常,卻無暇多想。她的心,早就因為杜楠的事情亂成一團。

    “你聽見哭聲了嗎?”云梔懷疑是自己出現(xiàn)幻覺,她總覺得有聲音在耳邊泣訴。

    陸漭際搖搖頭,表示沒聽到,云梔懸起的心往下安放了幾分幾毫。其實就算他什么都不說,光坐在那里陪著她,她心中的不安就已消減些許。

    又過了很久,云梔坐到腿都發(fā)麻,樓上的窗戶終于亮了起來,她急忙跑上前,抬頭張望。

    杜楠將窗戶拉個小小的縫,探出半個身子來,她的臉朝下,頭發(fā)直往下墜,擋住了半邊臉,云梔似乎瞧見了紅色的指印。

    一個小小的紙團滾落到腳邊,她撿起來看。

    “云梔,沒事了,mama會帶我去醫(yī)院的。”

    云梔抬起頭來看,她突然很害怕杜楠單薄的身體從窗戶里掉落出來,同時她心里又長出瘋狂的念頭來,她希望杜楠跳出來,然后她會接住她的身體,帶她離開這個令人難過的地方。

    可是,她們只能無聲地笑著。

    云梔伸出手摸了摸臉頰,輕聲問:“下雨了嗎?”

    陸漭際對著她搖頭。

    她喃喃自語:“奇怪,怎么有一滴水落在我的臉上?”

    在那晚之后,云梔一直沒機會再見到杜楠。

    但她又在很多地方都見到了杜楠。

    大人的閑話里,班級的群組里,學(xué)校的論壇里……到處都有杜楠的身影。

    謾罵、苛責(zé)、詆毀、嘲諷、戲謔、污蔑、編派、歪曲……穿腸爛肚的歹話數(shù)也數(shù)不盡,這輩子、上輩子、下輩子都沒見過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匯集在一起,把云梔心中的女神踐踏在腳底下,試圖摔個粉碎。

    人們在說起方何時總是風(fēng)輕云淡,而說起杜楠時總是添油加醋。

    云梔恨透了,她恨透了。

    她把這輩子、上輩子、下輩子都沒見過的臟話都學(xué)會了,她和信口雌黃的謠棍對噴,和冷嘲熱諷的看客對噴,和占領(lǐng)高地的衛(wèi)士對噴……到后來,云梔只想對著整個世界噴臟,她不在乎,反正也沒人在乎她說的話。她在人群中控訴著不要放過方何這個縮頭縮腳的誘騙者,沒人在乎她的話,人們只在乎杜楠被睡的細(xì)節(jié)。

    爛透了。

    過了好些天,她終于見到杜楠,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她安靜地閉眼躺著,像開敗的花,像殘陽,沒有生機。

    云梔沒有叫醒她,站在門邊看了一會就走了,走之前把醫(yī)院里里外外跑了一遍,清一色的全是白墻,沒找到一面半綠半白的墻。但,令人窒息的感覺卻不遑多讓。

    走回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

    小區(qū)前,樹邊??康睦氨蝗帽瑵M,掉落出幾只瓶罐來。

    云梔走過去,抬起腳,用力地跺下去,膨脹的易拉罐迅速癟成一片爛鐵,她還是繼續(xù)踩,發(fā)狠地踩,一下又一下,想要把它踩成白紙,踩成泥土,還想要踩進地底。她要將這一切踩個稀巴爛。

    近乎是泄憤。

    她麻木地落下淚,沒有停歇。

    “云梔?!?/br>
    有人叫住她,她回過頭,陸漭際正站在路燈下,十分落寞地看著她。

    地上的影子長長的、窄窄的、往遠(yuǎn)處延伸去。不知何時起,他已長成這般高,他的模樣,令云梔感到陌生。

    他的輪廓,又透著熟悉,像他哥。到底是血親。

    眉眼,是他們最不相像的地方,一個疏離溫和,一個烱然鋒利。而后者此刻正靜靜地站在那里,沒了棱角,他眼里的銳意消散了個干凈,只剩落寞?;秀遍g,云梔在他的臉上,仿佛看見了那個人的影子。

    她愣愣地出聲,“你們長得真像?!?/br>
    他眼里的落寞更甚。

    巷子里,狂風(fēng)乍起,腿側(cè)的瓶瓶罐罐撲簌滾落,云梔低頭用腳輕輕踩住,嘎吱一聲響,塵埃落地。

    她回過神來,路燈下的那人已消失不見,只余燈影,孤零零地掉落在地,又長又窄。

    莫名地,云梔心中滋生出直覺來,她覺得一切都在不受控制地改變,所有人都變了,杜楠、陸漭際、包括她自己,都變了。

    而且,是在往壞的方向崩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