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淚滾落在枕頭上，很快泅出一小塊兒濕掉的深色水跡。

    她僵硬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在她從未設(shè)想過的，女兒溫柔的擁抱里。

    秋霜空出一只手，緩慢地，輕輕地，試探地，也搭在秋眠的后背，回抱住她。

    她閉上眼，腦海里驀然間浮現(xiàn)出那年在醫(yī)院從早晨痛到黃昏，終于聽見那聲啼哭的那一秒。

    有什么東西從她身體里出去了，可同時，有什么重?fù)?dān)也落在她身上。

    那個小到一只手就可以托起來的嬰兒，也成長為可以給她擁抱、給她安慰的大人。

    不再需要她擔(dān)著，而是與她風(fēng)雨同行。

    她們有著相似的臉，截然不同的性格，也擁有，完全不同的命運。

    她這一生，回首往事，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但還好，有一件是對的——

    沒有剝奪那一聲啼哭的降臨。

    -

    直到第二天早上，秋眠起床以后，才想起去查看手機上昨晚周引弦后來發(fā)的消息。

    可他撤回了好幾條，最后只留下一條。

    一枕：【晚安?！?/br>
    不知道他撤回了什么，也不知他為什么撤回，是否生氣，秋眠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眠眠不覺曉：【早啊周老師?！?/br>
    想了想，等不及他回復(fù)，直接撥電話過去。

    居然被秒接聽。

    可他聲音有點兒輕微的喘：“干嘛？”

    秋眠愣了下，看了眼時間。

    這大早上的，她聯(lián)想到一些，男性獨特的生理性的……

    思想頓時就走歪了：“你……在那個嗎？”

    電話那端忽然沉默得只剩下微.喘。

    秋眠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怎么一下就把心里的話給問出口了？

    他該不會覺得她是個變.態(tài)吧？

    正打算力挽狂瀾狡辯一番，耳邊電話里重新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那個是哪個？”

    “……”秋眠被噎了一下，“就是……”

    忽然想起來，他好像有晨練的習(xí)慣。

    “你在運動嗎？”

    “嗯?！彪娫捘嵌说穆曇魸u漸恢復(fù)平穩(wěn)，大概是他結(jié)束了晨練，“這有什么不敢問出口的么，你那語氣，像見不得人。”

    “……沒有吧。”

    他居然聽出來了，她的歪心思。

    秋眠心虛地岔開話題：“昨晚我跟我mama一起睡的，所以后來就沒看手機了，你撤回了什么呀？”

    “想知道？”

    “想?！?/br>
    “哦，想著吧。”

    “……”

    -

    經(jīng)歷了那樣的一場鬧劇，齊林兩家的長輩次日早早就回了京北。

    林至驍一整晚都沒回來，齊疏影也一夜沒睡，整個住宅燈火通明，直至天亮。

    林曦從樓上下來，齊疏影還在客廳沙發(fā)上坐著，她忽然就覺得這樣的婚姻也挺沒意思。

    窗外四月天的晨光在樹葉里搖曳，鳥鳴陣陣，一切都是生動的。

    這樣好的周末，這樣大的住宅，卻是死寂的。

    院子里響起傭人問好的聲音，是林至驍回來了，沙發(fā)上的齊疏影終于有了點兒動靜，不再像個提線木偶。

    林曦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出去。

    跟林至驍在門口擦肩而過，他沒叫住她問她要去哪里，她也沒開口叫他一聲爸。

    從前她愛跟他撒嬌，他也總是笑著配合，縱容寵溺，原來都是假的。

    他真會演。

    周引弦拒絕了林曦第三次邀請，她找到了他實驗室，被不知內(nèi)情的朱楨帶進(jìn)去。

    后來他們坐在橘の湯，林曦來南塔后他第一次帶她去的地方。

    當(dāng)時他只是嫌麻煩，懶得費心思找地方，所以選在這兒，如今竟被她賦予紀(jì)念意義，告別也執(zhí)意要選在這里。

    “去年坐在這里，還是冬天呢?！?/br>
    林曦轉(zhuǎn)頭看著透明落地窗外路過的行人。

    今天周日，橘の湯開在大學(xué)城，外面來來往往，路過的全是充滿青春氣息的學(xué)生。

    她現(xiàn)在也還是學(xué)生呢，六月就研究生畢業(yè)，再也不是學(xué)生。

    可是，她現(xiàn)在又好像已經(jīng)不是學(xué)生，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快樂。

    從來沒想過，喜歡一個人，會讓自己變得如此遍體鱗傷。

    周引弦沒想同她敘舊，看了眼時間，實在沒多少耐心待在這兒。

    “你要說什么？”

    “就是很好奇?！绷株厥栈匾暰€看向他，“師兄不是說，只喜歡前女友嗎？”

    周引弦“嗯”了聲：“是?！?/br>
    林曦有些疑惑：“那秋眠呢？”

    她其實有個猜測，此時忍不住問出來：“我一直覺得你對她很特別，可你也說，你沒放下前女友，所以，她是長得像你前女友嗎？”

    “不是?！毕肫鹎锩?，周引弦眼里的冷漠淡了點兒，“一直都是她，沒有別人?！?/br>
    林曦整個人瞬間徹底呆滯，看著他，不敢置信，可周引弦坦蕩地直視著她，毫無遮掩，證明他一切所言非虛。

    好像有什么東西把那些過往串了起來，林曦仍然不明白，為什么秋眠對這一切毫不知情，可她卻明白，自己自作多情的緣由——

    那年研究生復(fù)試，她在京大的校園里興奮地閑逛過了頭，臨考前在生科院大樓里匆忙奔跑，差點趕不上筆試。

    考場外學(xué)長拉著警戒線，擺著張小桌登記，她被攔在門外，萬分焦急。

    忽然見那學(xué)長偏頭朝后面喊：“周周，過來一下，這兒有個遲到的?！?/br>
    她順著那學(xué)長的聲音抬起頭，樓道那一頭，考場的另一道門，有個挺拔高大的男生倚著門，教室的燈光落在他輪廓立體的側(cè)臉，照得他比漫畫里的男主還要好看。

    他本只是聽見那學(xué)長喊，漫不經(jīng)心地朝她的方向瞥來一眼，卻又不知為什么，看見她的那一刻，整個人好似有短暫怔愣。

    而后，他朝她走過來。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那幾秒里變得好快，全然忘了該作何反應(yīng)。

    而他走近她跟前，淡漠的眼眸里閃過恍然，轉(zhuǎn)瞬移開視線，看了眼時間，大發(fā)慈悲地開了口：“還有兩秒，進(jìn)去吧。”

    她順利地考完那場筆試，也順利地通過后面的面試，成功地錄取到院長門下。

    竟和他是一個導(dǎo)師。

    一見鐘情，變成歷久彌堅的日久生情。

    可是現(xiàn)在，她好像連那樣美好的初遇也快要守不住了。

    “所以，師兄第一次見我，多看了我一眼，其實是因為——”

    說到這里，林曦頓時哽咽得再難繼續(xù)。

    但她又想死個痛快。

    “晃眼一瞥，誤以為，我、我、我是……”

    周引弦當(dāng)真順著她這話回想了一下第一次見她的場景，當(dāng)時確實有那么一瞬間，他誤以為，食言的秋眠又出現(xiàn)。

    但那瞬間很短暫，他清楚地將她同別人區(qū)分開來，卻又像踩在夢里。

    唯恐那是夢，所以忍不住想靠近看真切，也忍不住對像她的人多幾分寬容，怕她在夢里也過得不好。

    而且，那時間，確實還剩兩秒。

    “不全是?！彼f，“我以為是夢?！?/br>
    林曦再也沒忍住，捂著臉哭出來。

    怪不得，哪怕他們往后關(guān)系再近，師出同門，他對她也如同萍水相逢。

    再也沒有，初見那一眼，驚鴻一瞥的寬容。

    她無數(shù)個日夜里，甜蜜入夢的那個畫面，竟不過是借了一丁點兒像秋眠的福氣，還要靠初見時的恍惚如夢，才能得他半分仁慈的施舍。

    整個世界都在迅速崩塌，林曦嗚咽抽泣，幾乎快要喘不過氣。

    周引弦坐在她對面，甚至沒有遞一張紙。

    她自己哭得停下，跟他說對不起。

    “不必了?！敝芤移鹕黼x開，“往后好好過，不必再記得我?！?/br>
    林曦埋在桌上，哭得再沒了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