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旌不想跟夫人呆在一起，跑進書房將自己反鎖起來。值得慶幸的是，那個如鬼魅纏身的林育政此刻不在簡府。他想找人聊聊對策，可周圍沒有人可以說話，從前闞榮在他身邊的時候還能推心置腹，然而闞榮“失蹤”了。

    他坐在書桌前，伸手想摸出口袋里的香煙盒，不料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

    “喂——”

    “簡老板，”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十九公啊，”簡旌整理情緒，“您進來可好？”

    “別繞圈子了。我聽阿堅說，你兒子殺了他一個手下？”

    阿堅是章亭會館下屬幾個小堂口中一個的堂口坐館，也就是老大，叫做“喪門堅”，白十九公斷然不會用道上的名字稱呼他，所以改叫“阿堅”。

    南洋這邊的民間幫會組織，多半跟洪門有關(guān)聯(lián)，阿堅坐鎮(zhèn)的堂口，自然也是如此。入會兄弟按級別從下到上依次在手臂紋上“蘭”“竹”“菊”，這是因為創(chuàng)立門派的坐館姓梅，特意避了他的諱。后來一代代坐館在手臂上紋鯉魚，不乏有從“藍燈籠”一步一步往上爬起來的坐館手臂上同時紋著“蘭竹菊”三種花朵，另加一條鯉魚。不過這一代坐館喪門堅乃是幫派吞并的贏家，手臂上并無前三種花，直接紋了一只奪目的大鯉魚。

    “具體情況還不清楚，簡行嚴這孩子再頑劣，也不至于會惹上阿堅的人，更不會動手殺人。這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br>
    白十九公倒是十分冷靜，“嗯，阿堅雖然義氣用事，大家到底同鄉(xiāng)一場，彼此相互照應，他要是上門來找你，你不要跟他弄得太難看。再說你兒子這事，不管是不是誤會，那是你的兒子，按說以你跟英國人的關(guān)系，憲警不該倉促抓人才是，何況他才被抓進去一次，這是第二次了?！?/br>
    關(guān)于白十九公指出來的重點，簡旌心中也有他的盤算，他想過諸多可能，唯獨有一條是他十分害怕的，那就是他走私的事情被英國人知道?！笆堑模乙欢〞煤昧私馇宄?，不輕舉妄動。我們在這里做生意，暫時還少不了英國人的支持，我肯定不會輕易得罪他們?！焙嗢嚎嘈α艘幌?，他可不像金醫(yī)生，有繼承來的茶園可以拱手拿去討好英國人。

    “你處理好。會館主席的位置還等著你來坐?！卑资殴f。

    兩人掛了電話，簡旌把手指插進頭發(fā)里抓了抓，想把喪門堅的形象從腦子里抓走。那喪門堅矮矮胖胖，長得細眼睛、塌鼻子，一張臉橫著寬、縱里短，像個南瓜，早年刀光血影中起家，現(xiàn)在卻是一副慈眉善目的佛像，只是整個檳榔嶼的人都知道他好“龍陽”“斷袖”那一口。簡旌一向不喜歡喪門堅，這會兒子還跟對方小弟扯上關(guān)系，令他十分不悅。

    歸根結(jié)底還是英國人搞事。簡旌心的煩得很，感慨地想，要是闞榮還在就好了。闞榮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后來他做起了生意，闞榮讀書去當老師，兩個人在成年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離開了福建老家，彼此也沒有音訊。七年前偶然在南洋相遇，簡旌見闞榮窮困潦倒，就叫他來給自己幫忙。

    闞榮這個人，書念了不少，心思細密又個性柔和，是個輔佐人的好材料。不出兩年成了簡旌的得力助手，加上他身上天然帶著“一起長大”這副光環(huán)，簡旌和他越來越親近，他也逐漸參與到簡旌更為隱秘的生意上來了。

    簡旌還記得闞榮少年時模樣清俊，尤其笑起來有一種潤物無聲的感染力，可他們在南洋重逢之時，闞榮的容貌被毀，數(shù)道刀疤把整個面龐分割得支離破碎，加上粗糙的縫合技術(shù)使得這張臉拼合得無比困難，疤痕縫隙中rou芽增生，十分可怖。盡管眼前丑陋的中年人和記憶中的少年相去甚遠，簡旌還是很容易就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那種在風中矗立的挺拔身姿，木刀雕刻一般的脖子和肩膀，不是闞榮是誰？

    現(xiàn)在想來，窮困潦倒也好，容貌被毀也罷，說不定都是闞榮為了接近自己所做的鋪墊吧……

    簡旌記起闞榮的兒子也在檳榔嶼，他盤算著該如何處理這個年輕人，殊不知自己的兒子已經(jīng)先他一步，左右了甘小栗的道路。

    這時司機王富貴咣咣在外頭捶門，口中大喊著：“老爺，不好了，少爺被英國人打了！是刑訊逼供，這是刑訊逼供！”

    第39章 二進宮（三）

    由于簡行嚴被憲警隊拿了去，又聽說遭到了刑訊逼供，簡府籠罩在一片烏云當中。簡行嚴的家庭教師張靖蘇自然不便在這個時節(jié)出現(xiàn)，于是修了一封書信過去，以富陽老家來人為由告了假。

    肖海正在張靖蘇的寓所里，指手畫腳到：“老師您給您老家寫過信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張靖蘇瞪了自己的學生一眼。

    肖海無動于衷，繼續(xù)說：“自從咱們耽擱在寧波之后，我也沒有跟家里里聯(lián)系過。我爹娘大概以為我在南洋發(fā)大財吧！啊，為了理想，我們拋家棄子，為了理想，我們顛沛流離！”張靖蘇這個學生，雖然是他在大學里最鐘愛的弟子，卻時不時有種腦子不是很清醒的樣子。肖海將他四四方方的一顆平頭搖出了離心力，滿臉寡淡的五官幾乎要飛出去，好不容易停了下來，頭暈目眩。

    “按說現(xiàn)在我們手上事情這么多，你不至于閑成這樣。”張靖蘇挖苦。

    “‘不是又讓我們把中轉(zhuǎn)站的事情放一放，說是檳榔嶼的華商圈子里有日本人的勢力？”肖海說得明目張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