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也羨慕她？想給太太當(dāng)女兒？”秋mama問。

    “我才不羨慕，就是不服氣，她一個漂泊流浪傻丫頭?，憑什?么入了太太的?眼！”

    “這話你也敢說，腦子被狗啃了。就憑她長得好，話又少，安分守己，我要是太太，我也認(rèn)她當(dāng)女兒?！鼻飉ama故意道。

    果?然，金霜火氣噌地一下就冒起?來了，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嘴里委屈道：“你是我娘，為什?么不幫我?！?/br>
    秋mama看?她單純的?樣子，一巴掌拍下去?：“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蠢貨，娘幫你的?還?不夠多?？不過說一句話，你就都忘了！”

    金霜抱著腦袋，眼淚汪汪：“你整天就知道罵我?！?/br>
    “誰讓你總是想些有的?沒的?，我要不罵你，你只怕被人整死了都不知道?？珊弈阃短ピ?我的?肚子里，你娘又是別人的?丫鬟，你飛不上高?枝當(dāng)不成少奶奶?！?/br>
    秋mama忙著年關(guān)內(nèi)院采買的?事，懶得再多?看?她一眼，金霜?dú)獾?直跺腳，卻又無濟(jì)于事。

    此處且按不表，只說潯陽城里。

    今日大雪，潯陽江頭??？苛艘凰耶嬼常瑑?nèi)里都是書院的?讀書人，多?穿著襴衫，最不濟(jì)的?也是個秀才，廳上行首抱著琵琶彈唱宥酒，聲音婉轉(zhuǎn)，令人如癡如醉。

    有一人坐在?窗邊，穿著雨過天青繭綢道袍，未束網(wǎng)巾，碎發(fā)垂落幾絲，尚還?是少年人的?體格，有幾分懶散氣在?身，卻無人敢冷落他。

    今日做東的?是家?在?潯陽的?杜生，他較眾人都年長，席上妙語連珠，逗得眾人頻頻發(fā)笑?。酒過三巡，有人姍姍來遲，杜生見是陳俊卿，當(dāng)即就要罰他三大杯。

    顧蘭因支著手，見他酒量極好，三杯下肚仍面不改色，微微笑?道：“路上怎么耽擱了？”

    陳俊卿與他是書院同窗，兩人爭過搶過打過，也被先生一起?罰過，較旁人要多?一些情分，先前他還?在?城里的?天香樓請過自己一次，兩年不見，陳俊卿似乎變化不大。

    陳俊卿今日穿著玄色衛(wèi)絨直裰，位置在?他左手邊上，他從外進(jìn)來，一身冷意，聞言笑?著解釋道：“我娘今日讓我去?城里幾個叔伯家?里送請?zhí)?，我早早?了，不想瀘州的?楊先生來叔叔家?做客，既見了少不得要考校我近來的?功課，我推脫不開，被強(qiáng)留到現(xiàn)在?。”

    顧蘭因捏著杯沿，伸手碰過去?。

    陳俊卿一飲而盡，唇沾了酒，不點(diǎn)而朱，模樣俊逸，看?得一旁宥酒的?小雛貼靠過來，溫柔地將他酒杯滿上，不想他將人推開了。

    顧蘭因打量了小雛一眼，是個面白清秀的?，身材合中?，不算太出色，也不算太平庸，勝在?年輕。

    他修長的?手指按著桌沿，問道：“你怎么改性了，不喜歡？”

    陳俊卿搖了搖頭?，大抵是想起?不久前的?一樁舊事，他無奈道：“今時不同往日了?！?/br>
    顧蘭因嗤笑?出聲，一雙俊眼瞧著陳俊卿，企圖從他故作正經(jīng)?的?姿態(tài)里瞧出一絲舊日的?風(fēng)流。

    陳俊卿生得一副好皮囊，年長他兩歲，書院里看?似端正，實(shí)則多?情，顧蘭因早早就看?穿了他，如今既然能?說這樣的?話，顯然是在?糊弄他。

    他晃著杯底淺淺的?酒水，生出些許好奇心。

    臨到席宴結(jié)束，將要離開，顧蘭因單請了陳俊卿去?江邊茶館。

    兩人出了畫舫，撐傘擋著飄飄風(fēng)雪，一身玄衣的?少年人醉意朦朧，鳳眸半闔，手上還?帶了一壺酒。

    顧蘭因平生不愛喝酒，他嗅著風(fēng)雪里漸淡的?酒氣，莫名想起?何平安。

    自打在?潯陽捉到了她，別院里每天都有酒味，馬車上也是酒味，如今過去?三個月，這些氣息已散盡了，也不知她在?水里淹沒淹死。

    兩個人到了茶館，點(diǎn)了一壺?zé)岵琛?/br>
    寒江天外，亂山無數(shù)，陳俊卿強(qiáng)打起?精神，瞇眼看?著窗外雪景，心里藏了一樁心思，任是顧蘭因如何套話，他都緊緊守著，閉口不談。

    “稀奇?！?/br>
    顧蘭因見一杯茶都涼了，陳俊卿還?是如此，便起?身告辭。

    陳俊卿微微嘆了口氣，將他袖子拉住。

    “有事想要請教你?！?/br>
    “什?么事？”

    陳俊卿道：“你會欺負(fù)一個傻子嗎？”

    顧蘭因皺眉，怪異地看?了他一眼：“你已經(jīng)?饑不擇食到這種地步了？怪不得?！?/br>
    青衣少年揮袖離去?，片刻也不多?留。

    “……”

    陳俊卿瞧著茶水里的?倒影，左右無人，他打了自己一巴掌。

    少年慕色，本就是正常不過的?事，不然他為何要救一個與他非親非故的?女人。

    只是她若真是傻子，那就好了，可她是個騙子，四下無人捅破了他心里那點(diǎn)齷齪，陳俊卿每每想起?來，既尷尬又窘迫。

    他捏著手上那枚銅錢，思之?再三，用力擲到水中?。

    未幾，水面上恢復(fù)平靜，偏他心中?漣漪蕩漾，久不能?平。

    一個月后，陳太太宴請賓客，請了眾人作見證，認(rèn)下何平安作干女兒。陳俊卿在?人前禮節(jié)周到，只是下意識地避開她的?眼。

    他喊她meimei，何平安卻從不喊他。

    陳太太一開始還?奇怪，可想到她腦子不太好，兒子一向是避她的?，前三個月里也沒見過幾面，何平安大抵是把他當(dāng)成了陌生人。

    如今年關(guān)將近，離除夕一個月不到了，陳太太新買了一匹綢緞，招來裁縫替何平安裁新衣裳。陳俊卿來時老裁縫已經(jīng)?記下了她的?尺寸，正要離開，陳太太送了她出門，屋里暖烘烘的?，一人打著哈欠，瞇眼趴在?桌上打瞌睡。

    幾個侍女在?熨衣裳，隔著一扇屏風(fēng)，他垂眼靜靜瞧了一會兒。

    而何平安疲倦極了，不曾察覺到這放肆的?目光。她瑩潤的?肌膚被墊著的?手臂壓出薄紅色印記，長眉翠如春山，紅唇飽滿，烏蓬蓬的?發(fā)髻留下幾縷青絲垂到胸口，一身蔥青。見躍然眼前的?明艷顏色蒙上一層微醺泛黃的?燭光，陳俊卿伸手擋住燈盞，他聽著窗外的?雪落聲，心跳劇烈，腦海里冒出顧蘭因諷刺的?話語。

    饑不擇食？

    他微微嘆了口氣，恰好陳太太回來了，陳俊卿剔亮燈，坐在?外面與母親說了一會兒話。

    他回去?后在?自己的?箱子里翻找東西，金霜問他在?找什?么，陳俊卿說是找自己那塊羊脂玉。

    到除夕那日，吃過年夜飯，趁著老爺太太發(fā)壓歲錢給何平安的?時機(jī)，他將一枚玉造的?錢幣送給她，錢上刻著平安如意四個篆文。

    陳太太很是驚訝，她從沒見過兒子這么用心過，不過一看?陳老爺那四枚用金子鑄造的?錢，她不由笑?出聲。

    “早知道我也送個別致的?銅錢給平安。”

    今夜燈燭長明，何平安雖討厭陳俊卿，不過既然是錢，就沒有跟錢生氣的?道理，她全都收下，難得給他一個笑?臉。

    而他站在?明亮處，回以微笑?，心滿意足。

    除夕過后陳家?迎送往來不斷，因今年就要辦兒子的?婚事，陳老爺備下一份厚厚的?節(jié)禮，帶著陳俊卿送到女方家?中?。

    何平安聽金霜說，那柳家?小姐與陳俊卿自幼便有婚約，今年正好及笄，模樣極好不說，溫婉又賢淑。只是她說這話時，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何平安看?得出她心里的?嫉妒，不過懶得理會。

    其實(shí)這有什?么值得嫉妒呢，假使?自己是柳家?小姐，自己的?未婚夫表里不一且不說，尚未過門，身側(cè)就有一個醋意極大的?貼身丫鬟，日后保不齊抬起?作妾，又有個聰明的?親娘護(hù)著，少不得要吃許多?虧，何況男人朝三暮四，這樣一眼看?到頭?的?日子，又什?么值得羨慕的?。

    她搖了搖頭?，心里正罵金霜是個大蠢材，不想她又說了一句話，何平安聽罷，差點(diǎn)被自己嘴里的?茶水嗆死。

    第36章 三十六章

    “少爺有個?同窗, 家財(cái)萬貫，現(xiàn)住在潯陽城里，跟著他叔叔一起料理家中生?意?！?/br>
    金霜看她捧著茶盞發(fā)呆, 一邊捻著果脯送到嘴里，一邊說道：“前?些日子咱們家里伐了一批十年生的空桐木, 老爺?shù)教帉べI主, 少爺?shù)耐暗弥耸? 從中?牽線搭橋，讓他叔叔全部收下了，給的價(jià)格也讓人甚是滿意。等過了正月，老爺就叫少爺下帖子請他來家做客，你?到時候可別出?來，仔細(xì)驚擾了貴客?！?/br>
    何平安擦了擦唇角，一席話聽罷, 哪里還用她?來警告, 恨不得現(xiàn)在就躲起來。

    午間陳太太拜佛歸家，她?在廟里帶了幾個供果給何平安吃, 正好城里的銀樓送來新打的鑲嵌了珍珠的頭面, 她?吃過午飯, 就插戴在女?兒頭上。

    陳太太左看右看，見分外雅致, 高興道：“過幾天柳家太太帶著女?兒來咱們家里, 她?們都說柳丫頭脾氣好, 只是不知待你?如何，你?跟我一起見客?！?/br>
    何平安坐在銅鏡前?, 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太太提前?替她?揀好見客要穿的衣裳，到了約定的那天, 何平安心里疑神疑鬼。

    柳家母女?上午到陳家，陳太太在門口迎接，她?身后有個?縮頭縮腦的少女?，像是怕風(fēng)吹，又像是怕被?人瞧見，而家里人只當(dāng)她?怕生?，秋mama還笑道：“日后你?們就是姑嫂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別怕，且柳小姐生?的清秀水靈，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等你?真見了她?，只怕親近還來不及呢。”

    金霜點(diǎn)點(diǎn)頭，故意在她?耳邊小聲道：“柳小姐今年十?五，心眼單純，待人都是掏心窩子的好，肯定不會嫌你?傻的，你?就放心罷?！?/br>
    何平安：“……”

    她?瞥了眼金霜，籠著袖子又縮了縮身體。

    片刻中?后，一眾仆婦伴著兩頂轎子到了陳家的門首，前?頭轎子落地，一個?婦人先出?來，陳太太熱情迎上去。她?們兩人未出?嫁前?便是閨中?的好友，自柳老爺去了江南做某縣司訓(xùn)，兩人十?年不見。柳夫人拉著陳太太說了幾句想念的話，隨后把女?兒叫了出?來。

    眾人目光都落在那后頭一頂轎子上。

    丫鬟掀開門簾，穿著妃色寶相紋妝花緞襖的少女?低著頭，她?走下轎子，耳垂上掛著一對銀丁香，隨著動?作微微搖晃。

    “這是我女?兒，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今日來你?家聽?wèi)?，我特意把?帶著一起，出?來見見世面。”柳夫人笑道。

    陳太太打量了她?一眼，十?分滿意。

    等人進(jìn)了門，陳太太把一直躲躲藏藏的何平安拉出?來。

    過了年，何平安就十?七歲了，她?站在柳小姐身旁，個?兒要比她?高一些，雖穿著素凈，但?一眼就知是個?小姐打扮。柳夫人愣了一下，立馬反應(yīng)過來，驚喜道：“妙華，這是你?女?兒？”

    陳太太笑了笑，先隱瞞了干女?兒的事實(shí)，故意道：“你?走后不久，我就生?了平安，也算兒女?雙全了，你?仔細(xì)瞧瞧，這孩子像不像我？”

    柳夫人走近，上下仔細(xì)看了看，最后道：“姐兒生?的貌美，跟卿哥兒一樣標(biāo)致，只是我覺得這孩子似乎有些像姐夫。”

    陳太太掩嘴笑出?聲，連忙挽著柳夫人的手，一邊往里走，一邊將年前?認(rèn)她?做干女?兒的事說給柳夫人聽。院里昨天就把戲臺子搭好了，到了地方?，柳夫人頭一次見何平安，將身上戴的鐲子送給她?當(dāng)見面禮。

    何平安裝作不知所措的樣子，而柳夫人已經(jīng)從陳太太嘴里知道她?有些心智不全，并不在意她?的禮數(shù)，此刻就將她?按坐在自己?女?兒身旁，讓女?兒多多照看她?，陪她?說說話解悶。

    柳小姐聲音細(xì)細(xì)，應(yīng)了一聲。

    臺上唱的是劉海戲金蟾，臺下何平安看得入神。柳小姐余光窺她?，心下有萬分好奇。春光灑在身上，她?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點(diǎn)也不像個?傻子。

    一出?戲唱完，何平安發(fā)現(xiàn)后面幾出?都是自己?已經(jīng)看過的，頓時有些意興闌珊。柳小姐見狀，想和她?說幾句，不過兩人初次見面，又不知從何開口。何平安察覺出?她?的意思，心里笑了笑，只是面上不顯，她?端著裝茶果的小盞緩緩起身往院外走，打算回屋睡覺。

    路上遇到金霜，何平安見她?拎著食盒，特意繞開了前?院書房，生?怕撞見陳俊卿這個?偽君子。

    他這些天端的是一副好哥哥的姿態(tài)，只是眼里總有不清不楚的意思，看得她?渾身惡心。

    一身冷意的少女?快步從小路走過，日光正盛，腳下樹影婆娑。

    陳太太的正房里面此刻只有一個?小丫鬟在偷懶，初初聽見有腳步聲，她?還嚇了一跳，見是平安，又重新閉上眼。

    何平安脫了襖子，卸了釵環(huán)，在暖閣挨了床榻便生?出?困意。

    她?昨夜提心吊膽了一晚上，生?怕顧蘭因又跟上次一般像鬼似的冒出?來。

    現(xiàn)在好了，何平安聽著隱隱約約的唱戲聲，漸漸思緒恍惚，陷入一段冗長?的夢中?。那趴在明間桌上的小丫鬟呼吸悠長?，不知何時也陷入沉睡，日光偏移，將到日午，院前?有人過來。

    穿著玉白鶴氅的少年人手里捧著一只匣子，里面裝的是幾個?成色極好的玉鐲子。

    陳俊卿放下匣子，見小丫鬟睡死過去了，他走近想要叫醒她?，偏那小丫鬟喊了他一聲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