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月過?后，天亮得晚, 一日冷過?一日。

    馬衙鄉(xiāng)里，陳三郎隔三差五往廟里跑，更是?早早說好了穩(wěn)婆，等到了九娘要生產(chǎn)的那日，急得就像是?熱地?上的螻蟻，在家鉆出鉆去?。

    不知過?了多久，小丫鬟端進(jìn)去?一盆熱水，再出來時，就聽到屋里傳出一聲嬰兒的啼哭，仿佛黑暗里照進(jìn)一點(diǎn)光，陳三郎猛地?蹦起來，推開門就想進(jìn)去?看看，誰知道那小丫鬟攔在門口，非說里面血腥氣太重了，男人不好進(jìn)去?。

    陳三郎非進(jìn)去?不可?，結(jié)果小丫鬟說進(jìn)去?就倒霉一年，他立馬就站定了。

    穿著灰布衣裳的漢子重新蹲在門口，度日如年，時不時就要嚷一嗓子，問里面人好了沒?有。穩(wěn)婆敷衍他，待了約有一盞茶的工夫，跟九娘說定了，這才把其中一個小女嬰抱出來。

    原來九娘這一回生了雙胞胎，但?因?yàn)槭?女嬰，心里的失落自不必說。

    穩(wěn)婆看了出來，趁機(jī)就勸說她，把那外鄉(xiāng)漢子要抱養(yǎng)一個小閨女的事說給?她聽。

    “那家女人不能生，托自己男人到這鄉(xiāng)里尋找，要抱個小女兒回家養(yǎng)著，我?看那男人雖不是?頂富貴的人，但?也衣食無憂，是?真心想要個女兒?！?/br>
    “他還說要是?找著了，一定要出十兩?銀子作謝。娘子這一胎生了兩?個女兒，咱們鄉(xiāng)下女兒又不值錢，日后長大了也要嫁出去?，要不到什么?彩禮，還得再陪一筆嫁妝，我?看你?家陳三郎，這幾年做生意總是?賺少賠多，要是?再多兩?張吃飯的嘴，還不知道他要怎么?拼命掙錢呢，我?老婆子活這么?多年，你?家陳三郎還是?我?看到的最?疼老婆的一個了?！?/br>
    九娘望著帳頂，渾身都是?汗，一直不說話。

    穩(wěn)婆見狀，也只好手腳麻利地?把兩?個孩子用襁褓包起來，快要出去?時，身后的婦人喊了她一聲。

    “先?給?我?看看。”

    穩(wěn)婆轉(zhuǎn)過?身，到她床前，九娘望著兩?個小女兒。

    剛生下的嬰兒算不上多好看，眼睛小，皮膚有些紫，頭也擠得變形了。一個哭了幾聲就沒?了動靜，另一個還在撕心裂肺的哭。

    九娘閉了閉眼，最?后問道：“那戶人家，家在哪里？當(dāng)真要出十兩?抱養(yǎng)一個女兒？”

    穩(wěn)婆一聽有戲，連忙壓低聲音道：“人在揚(yáng)州，是?個織布的人家，聽說姓劉，孩子跟了過?去?，至少不會缺穿，而且那人先?前就給?了我?一兩?銀子作定金，絕不只是?隨口說說的?！?/br>
    九娘嘆了口氣，把最?吵鬧的那個留下，朝穩(wěn)婆使了個眼色。

    穩(wěn)婆大喜，不過?還是?忍住笑，先?把安靜的這個放到九娘懷里。

    “那我?把這個大的抱給?你?家陳三郎看看，這個小的，你?喂她吃幾口奶，好歹也是?母女一場?！?/br>
    兩?個人說話間，門口攔陳三郎的小丫鬟走了過?來，小丫鬟見穩(wěn)婆只抱著一個出去?，心下微微不解。九娘看了她一眼，把她叫住。

    “大娘有何吩咐？”

    “你?當(dāng)初快被你?爹打死了，是?我?路過?你?家門前，把你?帶了回來，你?是?我?的人，我?今天只要你?管好嘴。”

    小丫鬟跪在她床前，看著她懷里的小嬰兒，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九娘道：“我?今日只生了一個女兒，就是?抱出去?的那個，你?爹爹日后要是?問起來，不要說漏了嘴。”

    小丫鬟怔住，但?想到自己那個家，隨即又有幾分理解?，F(xiàn)在誰家不想生個兒子呢，女兒就是?賠錢貨，越多越不值錢。

    只是?她沒?想到，剛生下的小孩，大娘就這樣送走了，跟她平日的和善比起來，倒顯得過?于狠心。

    九娘讓小丫鬟去?廚房里找個食盒，裝些糕點(diǎn)讓穩(wěn)婆帶回去?。

    小丫鬟心里裝了事，反倒沒?有剛才那么?高?興，見門口陳三郎望著剛生的女兒，微微嘆了口氣。

    片刻后，穩(wěn)婆拎著食盒離去?，臨走前，陳三郎還多塞了些錢給?她，謝她今日幫著九娘接生。

    穩(wěn)婆多拿了錢，一路笑得合不攏嘴，按照約定，她回了家就讓自己的小孫子去?馬衙鄉(xiāng)的五猖廟，找那個之前來家的外鄉(xiāng)男人。

    鳴玉吩咐的小廝這些日子一直都住在廟里，得了信便跟著小孩一路到穩(wěn)婆家，他接了食盒里的小嬰兒，檢查過?后，沒?有絲毫猶豫就掏出十兩?銀子。

    穩(wěn)婆歡天喜地?接過?，就再不管他了，小廝匆匆趕回九章村。

    說來也巧，他前腳剛回去?，宅子里的何平安也生了。鳴玉從城里請回來的穩(wěn)婆見是?個男嬰，當(dāng)下恭喜道：“是?個女兒！”

    何平安要看，穩(wěn)婆卻抱著孩子先?出去?了。

    何平安渾身虛脫，她從昨夜疼到現(xiàn)在，她望著緊閉的門窗，虛弱地?躺在床上，感覺命都丟了一半。周圍的丫鬟給?她擦臉，喂她喝糖水，幫她排惡露，何平安望著門口，生出一股茫然無措感。

    不久，鳴玉抱了孩子進(jìn)去?。

    滿屋的腥氣，他就坐在何平安身邊，何平安看著襁褓里的丑小孩，忽然想起小時候，她娘親跟她說的話。

    “你?雖然生下來像個猴兒，不過?長大了，應(yīng)該是?個美人?！?/br>
    “她怎么?不哭？”床上的婦人聲音輕輕，微微抬手摸著她的臉，“她餓不餓？”

    鳴玉看著這個小孩，笑嘆了聲，他把襁褓放到何平安的枕邊，溫聲道：“她餓了自己會哭，剛剛奶娘給?她喂過?奶，這孩子吃了幾口就這樣了，倒是?安靜?！?/br>
    “我?給?她取了名字?！?/br>
    何平安伸手把她抱到懷里，臉貼著她的小臉，小聲道：“就叫她何漁兒?！?/br>
    鳴玉念了兩?聲，笑道：“很好?！?/br>
    之前他問過?幾次，可?何平安總憋著不說，現(xiàn)如今居然叫這個名，有些意思，公子要是?知道了，應(yīng)該會喜歡的。

    鳴玉坐了會兒，而后便出門去?處理那個小男嬰。

    凍得哭聲微弱的嬰兒被他裝在木盆里，交由小廝，丟到宅子前面那條河里。

    這個傍晚，天又落雨，村里人吃完飯冷得都不出去?了，那河里飄了個木盆，縱有人看見，聽見嬰兒的哭聲，也當(dāng)是?哪個可?憐的小女嬰被人拋棄了，自己家里光景尚且艱難，哪里還有閑工夫再撿個賠錢貨回家呢？

    那只木盆搖搖擺擺順?biāo)拢?終飄到一處拱橋下面，因?yàn)樗鞔蛐恢辉谠?轉(zhuǎn)，抹黑到河邊洗布的漢子為了躲雨，往橋洞下來，他聽到小貓一樣的聲音，慢慢靠近。

    他看清是?什么?后，撈起那只木盆，把里面的小嬰兒抱出來。

    “你?是?誰家的孩子？”

    初為人父，他皺著眉，聲音里都是?不自覺的心疼。

    嘴唇發(fā)紫的小嬰兒還在哭，陳三郎脫了自己的外衣，把他裹起來，往家抱去?。

    這一日是?立冬，三郎回去?不久，寒雨綿綿一連下了三日。

    大抵是?時節(jié)湊巧，陳三郎便給?那撿回去?的男嬰取了個小名，叫冬郎。

    第89章 八十九章

    諺語說：立冬有雨, 防爛冬，吃得糧盡米也空。

    今年立冬落了雨，往后更是連續(xù)下了三天, 一般莊稼人已早早開始屯糧，防著以后有大雨雪, 家里糧吃盡了又無錢再買。

    而?鳴玉怕年底太?過寒冷, 不便?行路, 于是打算開春了再帶著何平安回?fù)P州。

    他從城里找了奶娘，先伺候何平安坐月子，這期間他不便再和她住在一間，于是搬回了自己原先的住處。

    何平安剛生產(chǎn)不久，一整日多是躺在床上，每天最喜歡的就是看自己襁褓里的女兒。

    剛吃飽的小嬰兒翻過身又在睡，何平安企圖從她身上找到一處像自己的地方, 但找了一整天, 只覺得她的頭發(fā)很茂密，有些?像自己。

    “小姐現(xiàn)在太?小了, 大了眉眼長開了, 就能看出來, 她爹娘都是美人?胚子，想?必自己也不會差多少?！蹦棠镌谝慌孕÷暤?。

    何平安摸著小漁兒的臉, 笑道：“其實(shí)?就算長得丑了些?, 也不妨事?！?/br>
    她跟著自己, 日后無依無靠，長得太?好, 反倒不妙，只要是從自己肚子里出來的, 縱然她丑上了天，何平安也認(rèn)。

    月底時候落了一場小雪，鳴玉見何平安月子快走完了，正好還有一個月就到除夕，于是打算去城里采買些?年貨，再給她帶些?綢緞回來裁衣裳。

    何平安那?日在屋里小憩，身后忽然傳來響動?，她扭頭看去，一直伴著她的奶娘這會兒正蹲在她床邊上，掀了毯子，用?手敲擊她床下的石磚。

    “你這是在做什么？有老鼠？”

    她話說?完不久，一塊磚猛地被人?撬起，緊跟著落下四五塊磚，像是被人?挖通了一樣。

    一個麥黃膚色的少年探頭。

    他冬日里穿著一身粗布棉襖，頭發(fā)用?布條綁住，面容輪廓帶著棱角，身上沾了不少泥土，像泥里滾過的小狗。

    “你是何平安？”

    他話音尚未落下，被人?從后擠開，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道很刻薄的聲音，不過壓得低，外頭人?也難聽見。

    “她要不是何平安，那?你們這小半年不是白挖了么？蠢貨，別擋路！”

    一個滿臉紅斑的少女撐著手爬上地面，她灰頭土臉，一雙眼冷冰冰的，隨后便?瞧著她邊上那?個小襁褓，開口?道：“真丑?！?/br>
    何平安皺起眉頭，把小漁兒抱在懷里。

    “你們是誰？”

    叫李小貓的少年后爬上來，顧不得拍灰，他到處找這屋里值錢的東西，嘴里小聲道：“游若清喊我們過來幫忙，大家?都是江湖上的朋友，義字當(dāng)先，況且他對我又有救命之恩，這一趟非來不可，一定要把你帶走?！?/br>
    “你們……要帶我去哪？”

    名喚阿丑的少女一把搶過她懷里的襁褓，話不多說?，先一頭跳到挖好的地道里。

    何平安一驚，幾近昏厥，幾乎是來不及多想?，也跟著一頭跳下去。

    地道里昏暗極了，阿丑在拐角處等著她來，等到兩三步的距離，撒腿就跑。就這般跑跑停停，一直到了盡頭。

    墊后的少年搶了不少值錢東西揣在褡褳里，腳步輕輕，像只矯捷的野貓。

    而?在臥房里的奶娘，將磚石都放回去后，吞下先前就準(zhǔn)備好的毒藥，李小貓離去前曾死死掐過她的脖子，留下了一道可怖的印痕。

    隨著她砰地一聲倒地，門外烤火的丫鬟們紛紛進(jìn)來查看究竟。

    這一看不得了，頓時只覺得天塌了一樣。

    “快快快！找，主人?回來要是知?道了，非要打死咱們?！?/br>
    宅子里因?yàn)楹纹桨驳南y成一鍋粥，眾人?把屋里翻了個遍，等鳴玉回來了，正好也找到了那?地道。

    鳴玉滿身寒意?，他看著床邊那?黑黝黝的洞xue，立馬跳了下去，只是走到半途，地道被泥土堵了個嚴(yán)實(shí)?，再難過去。

    他折返回臥房，順著地道的方向，在地面上尋去，與此同時，又遣家?里的小廝在村里四周打聽，近來可曾見到過什么陌生人?，亦或是行為舉止異常的人?，若是有線索，當(dāng)重金酬謝。

    鳴玉順著那?方向出了村，一無所獲，回來的路上，忽然想?起一個人?。

    而?游若清就料到他會找自己，提前幾個月便?回了城，早已把自己摘的干干凈凈，就算他懷疑自己，也找不到一點(diǎn)?證據(jù)，到時候若是以武力相逼，游若清也不怕。

    李小貓辦事，他最放心了。

    鳴玉找不出游若清的異樣，只好先讓人?把他盯住，自己回去則把宅子翻了個底朝天，屋里丟了許多的值錢小物件，有人?說?是進(jìn)了竊賊，本來想?偷些?值錢的東西，但窺見夫人?的美貌，一時動?了歪心思，將人?一起擄走了。

    鳴玉可不信這些?說?辭，他即刻寫信傳給陸流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