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事聞所未聞，在場無論宗室、大臣還是宮人，統(tǒng)統(tǒng)被驚得喪失言語。

    陳太后嚇得花容失色，玉指顫顫巍巍指著蕭青冥，臉色難看至極。

    書盛最先反應(yīng)過來，慌慌張張道：“陛下，您的手——快來人，還不去請?zhí)t(yī)！”

    他快速接過皇帝手里的碗放到一旁，又是著人拿熱水毛巾，又是捧著那只淌著血的手大驚小怪。

    他十足夸張的表情，活像死了親爹般心疼：“哎喲，流了好多血，陛下您這又是何苦？太后與您母子連心，您的龍體有所損傷，太后又怎能心安呢？”

    陳太后一噎，臉色青了又白，半晌說不出話。

    其他人也終于反應(yīng)過來，禮部、戶部兩位尚書趕緊說了幾句保重龍體的話，隱隱對太后投去不贊同的目光。

    瑾親王蕭瑾亦是一臉動容之色，他皺著眉頭，上前查看皇帝的傷勢，見指腹和虎口各一道深切的傷口橫貫手掌，血流不止，十分嚇人。

    “陛下冷靜?！笔掕q豫一下，眸中流露出幾分對晚輩的關(guān)切，“左右不過是幾頓吃食和些許貢品，陛下心憂戰(zhàn)事，宮中若有缺口，宗室這邊多少能湊些孝敬宮中?！?/br>
    “陛下千萬不可因一時之氣自損龍體，更不該因此傷了母子情分?！?/br>
    蕭青冥微訝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

    記憶中這位皇叔乃宗室之首，先皇最信任的弟弟，給他掌管宗室財權(quán)。

    瑾親王平日深居簡出，不喜與旁人親近，只納過一個妾室，好不容易誕下一雙子女卻難產(chǎn)而亡。

    一個孩子先天體弱不到滿月就夭折，另一個養(yǎng)到八歲，大病一場沒救回來也去了，瑾親王萬分悲痛，至今再不曾娶妻生子。

    蕭青冥忽而伸手牽住瑾親王的衣袖，低低地道：“多謝皇叔，朕知道，皇叔還是心疼朕的……”

    蕭瑾一愣，下意識后退一步想扯回衣袖，不料牽動了傷口，蕭青冥嘶地抽了一口涼氣，蕭瑾頓時僵在原地不動了，一雙細長的眉緊了又松。

    蕭青冥改為用另一只手去握他的手腕，對方想掙開，被他牢牢握緊。

    他嘆了口氣，用極輕的聲音道：“父皇去的早，那年朕才十七歲，不過是個大點的孩子，早年父皇政務(wù)忙碌，很少讓朕承歡膝下，母后又早逝，細想起來，與父母相處的時間并不多。”

    “朕也時常盼望尋常人家天倫之樂，卻不知如何才能做好一個國政與孝道兩不誤的皇帝……”

    “從前，朕總想親近皇叔，也是因為皇叔十分肖似父皇，朕自然孺慕，可惜每每讓你煩惱，是朕的不是，以后不會了……”

    蕭瑾訝異的目光落在他落寞的眉宇間，手腕終于不掙扎了，改為輕撫他的手背，聲音不覺放緩許多：

    “陛下近日看著，比之過去，已十分勇敢，先帝和先皇后在天有靈，定感欣慰?！?/br>
    蕭青冥隱晦地朝太后投去一瞥：“可是太后對朕……”

    蕭瑾會意，低聲許諾：“陛下放心，皇叔自會安撫太后，必不讓陛下難做。”

    兩人正親密地說著話，那廂新上任的太醫(yī)白術(shù)終于拎著醫(yī)箱匆匆趕到，同行而來的還有一身玄黑云錦官服的喻行舟。

    喻行舟的視線在這對叔侄身上停頓一瞬，又落在蕭青冥的手上，慢慢蹙緊了眉：

    “陛下，眼下正當戰(zhàn)事吃緊之時，若是您受傷的消息傳揚出去，輕則挫傷士氣，重則讓敵人趁虛而入，此間利害，干系甚大，誰都擔不起責(zé)任?！?/br>
    陳太后臉色又是一白，雖然殿上無人敢責(zé)怪她，但那種若有若無的譴責(zé)眼神，叫她坐立難安。

    她一口氣哽在胸口，只覺百口莫辯——又不是她叫皇帝自己割血的！

    明明是皇帝削減用度不孝在先，怎么都來指責(zé)她的不是？

    就連她叫來的瑾親王和兩部尚書也不為她說話。

    陳太后心一沉，悻悻說了幾句叫皇帝保重的場面話，飛快地走了。

    白術(shù)麻利地給傷口清理又上藥包扎，憂心忡忡道：“此劍極為鋒利，陛下近日千萬不可使用這只手抓握?！?/br>
    有這么嚴重？

    蕭青冥瞥了白術(shù)一眼，有意無意動了動手指，立刻似真還假地呼一聲痛。

    一左一右兩雙手同時伸過來。

    瑾親王占了位置的便宜，比喻行舟快一步捧住皇帝受傷的手，輕柔地吹了吹，無奈道：“陛下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不肯聽太醫(yī)的話？”

    小時候？蕭青冥目光微動，看來這位皇叔是真喜歡小孩子。

    喻行舟垂下眼睫，雙手默默縮回袖中。

    蕭青冥轉(zhuǎn)頭對正在開藥方的白術(shù)道：“朕這點傷用不著名貴的藥材，戰(zhàn)事要緊，太醫(yī)院要把備用藥材都拿出來，尤其是外傷藥?！?/br>
    “對了，朕讓你訓(xùn)練一批膽大心細的宮人學(xué)會基礎(chǔ)包扎應(yīng)急的事，千萬上心，這幾日就要派上用場了?！?/br>
    白術(shù)點點頭，正要答話，瑾親王卻露出不贊同的神色：

    “陛下，太醫(yī)和宮人都是侍奉皇室的，您怎么能讓他們?nèi)デ熬€呢？更何況您還傷著，萬事自然要以您的安危為先?！?/br>
    “唉……”蕭青冥長長一嘆，用空著的手捏了捏額角，“皇叔有所不知，燕然來勢洶洶，而朝廷國庫空虛，缺錢少糧，只好拆東墻補西墻，能節(jié)流一些是一些。”

    “畢竟京城危在旦夕，跟大家的安危比起來，朕做出一些犧牲又算的了什么呢？可惜太后卻不能明白朕的苦心?！?/br>
    蕭青冥越說聲音越低，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語：“若是父皇和母后還在，朕就有人疼著護著了……”

    瑾親王沉默片刻，猶疑著抬手撫過他的發(fā)頂。

    蕭青冥回過神，沖他疲憊一笑：“皇叔不必擔憂，倘若有破城那一日，朕必定派人護送你和太后還有青宇南下?！?/br>
    瑾親王搖搖頭：“陛下切莫苦惱，拱衛(wèi)皇室也是宗室職責(zé)，既然缺錢少糧，皇叔便去籌措一些，雖不多，籌到十萬兩還是可以的?！?/br>
    十萬兩！

    他的內(nèi)帑才一千兩，一下子翻了一百倍，不愧是宗室的錢袋子。

    這些年其他州府拖欠糧稅，導(dǎo)致國庫空虛，戶部摳摳索索，發(fā)個軍餉都拖欠，有了這十萬兩，他可以干很多事。

    蕭青冥握住他的手腕，雙目炯炯：“皇叔，你對朕真好……”

    喻行舟在一旁冷眼旁觀，手指輕輕撫過冰涼的袖口，冷不防輕咳了一聲。

    瑾親王有些尷尬地抽回手，退后一步：“陛下，臣這就去安撫太后，籌措糧餉，不打擾您休息了。”

    禮部尚書崔禮和戶部尚書錢云生隱隱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也很想跟著離開，可惜皇帝沒有發(fā)話，他們也不敢告辭。

    待瑾親王離去，蕭青冥臉上的溫情脈脈轉(zhuǎn)眼淡去。

    他隨手將那盛了血的碗端起來，一股血腥味瞬間盈滿鼻間，過于發(fā)達的嗅覺立刻發(fā)出抗議。

    “白術(shù)，”蕭青冥晃蕩著碗，挑起眉梢，“朕的血可有什么用處嗎？”

    白術(shù)一愣，老老實實地道：“古人有言，血氣者，人之神也。失血死，補血活。陛下既是真龍?zhí)熳?，陛下的血乃龍血，自然又比凡血更高一籌?！?/br>
    “若以之為藥引入藥，即便不能長生不老，也可延年益壽，清目明神，乃世間罕有的大補珍品。不過這些都只是傳說……”

    蕭青冥直接打斷他后面的話：“既然血都割了，不如制成血引紅丸，給太后送去，免得浪費了朕的一番心血，老師，你覺得呢？”

    喻行舟搖搖頭：“陛下若是當真送去給太后，豈非要把滴血喂母的事做實了？會引來多少風(fēng)波和閑言碎語？太后是不會服用的。陛下大可不必說這些氣話。”

    蕭青冥慢條斯理道：“總不能讓朕白白流血吧？”

    喻行舟聞弦歌而知雅意：“既然如白太醫(yī)所言，天子龍血有延年益壽的功效，若是賞賜給這次保衛(wèi)京城中做出大貢獻的臣子，必定能激勵人心。”

    說著，他目光淡淡掃向下面的崔禮和錢云生兩位尚書。

    作者有話說：

    蕭：會哭的崽子有奶吃:)

    喻：（低頭）

    蕭：老師別看了你沒有

    第16章 戰(zhàn)前準備

    兩人都不是蠢貨，錢云生立刻表態(tài)：“保衛(wèi)京城不僅是我等臣子的職責(zé)，更事關(guān)每個人身家性命，既然國庫空虛，缺錢少糧，臣愿捐獻千金，以資國用?！?/br>
    崔禮緊跟著道：“臣亦如此?！?/br>
    蕭青冥默默盤算，一千金就是一萬兩銀子，也不算少。

    早知道他的血這么值錢，剛才就應(yīng)該多流些。

    喻行舟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陛下，物以稀為貴，足夠珍稀，才能彰顯皇恩。”

    蕭青冥頷首道：“愛卿拳拳報國之心，朕深受感動。書盛，紅丸制成后，先給兩位愛卿送去，場面務(wù)必隆重，此等佳話，一定要好生宣揚一番?！?/br>
    書盛躬身：“內(nèi)臣明白?！?/br>
    注意到這個自稱，眾人微微一愣，忍不住再三向這位新上任的內(nèi)廠提督投去注目禮，便是從前深得寵幸的童順，也是乖乖自稱奴婢，哪敢在皇帝面前自稱內(nèi)臣？

    看來這個書盛在皇帝心中分量不一般……

    兩個尚書默默交換一個眼神，被書盛送出宮時，神態(tài)不自覺越發(fā)客氣。

    僅僅一個稱呼的變化，書盛的胸膛挺得更直了些，周圍侍奉的宮人們對他無不畢恭畢敬，就連朝廷一品大臣也客客氣氣。

    他隨手一掃拂塵，終于體會了一把揚眉吐氣的感覺，很快昂首闊步回去伺候皇帝。

    ※※※

    書盛離開后，從宮出來的喻行舟漫步在離宮的御道上，校尉張束止在馬車邊等著他。

    馬車外側(cè)有喻家專屬的紋飾，尋常人看見遠遠就要回避，兩人坐進寬敞的車里，斗柜上放著一些亟待處置的文書。

    喻行舟隨手拿起一封拆開查閱，左手提筆，擬下批示，開口便問：“燕然軍可有動作？”

    張束止搖頭：“主力尚未到來，現(xiàn)在燕然軍正在不停趕至攻城器械，除了讓奴隸填河和試探性sao擾，沒有大動作?！?/br>
    “但是有探子回報，也許今晚，最遲明日，二十萬燕然主力就要到了。”

    喻行舟：“城內(nèi)情況如何？”

    張束止道：“多虧巡防參將魏山和秋朗副統(tǒng)領(lǐng)彈壓，捉了不少燕然軍細作，除了糧價飛漲，秩序倒還勉強維持著，只是城中百姓風(fēng)聲鶴唳，恐慌的情緒難有好轉(zhuǎn)，據(jù)說今日還捉了幾個試圖從墻角挖地道逃跑的?！?/br>
    喻行舟按了按額頭，蹙眉問：“這個秋朗，你可看出他劍法來歷？”

    張束止茫然：“末將看他劍法極為狠辣，武藝登峰造極，恐怕放在江湖上也難有敵手，但末將甚少在江湖行走，實在看不出是何門何派”。

    喻行舟閉眼，淡淡道：“本官瞧著，倒像是失傳已久的冥王劍。”

    張束止更加詫異：“冥王劍，好像已經(jīng)失傳三十年了，怎會在宮中？”

    喻行舟又突兀換了個話題：“方才我在宮中，發(fā)現(xiàn)紫極宮的宮人撤換了一批，我們安插的眼線，幾乎全調(diào)走了，僅剩的一個也無法在殿內(nèi)侍候?，F(xiàn)如今，想要掌握陛下身邊的事，困難了許多?！?/br>
    不等張束止說話，他自顧自繼續(xù)道：“這些天以來，陛下仿佛脫胎換骨，換了一個人似的，更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