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金枝玉葉，她是寒門貴子。

    昭明輕輕闔著眼，唇邊泛著安寧的笑意，沉沉睡去。

    她渡過了平靜而沒有遺憾的一生，祝愿她，亦如此。

    ※※※

    皇宮，御書房。

    林若被告知皇帝召見，匆忙換了官服，走進御書房時，里面已經(jīng)站了好幾個臣子，作為戶部尚書的瑾親王，吏部、兵部等重臣赫然都在。

    唯有一人坐在太師椅上，書盛公公親自為其奉茶。那人身量勻稱，寬肩窄腰，坐姿端正，一雙漆墨的眼睛掃過來時，眉眼溫雅如玉，隱隱帶著一絲饒有興味的微笑。

    “這位就是陛下新冊的文博士林大人？”

    書盛在一旁小聲提醒：“這位是攝政喻行舟大人，也是陛下的老師。”

    不知怎的，林若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她低頭拱手：“下官林若，見過攝政大人?！?/br>
    喻行舟低頭飲一口茶，輕飄飄道：“似林大人這等人才，不知陛下從哪里搜羅到的？”

    蕭青冥坐在書桌后，一抬眼就撞上喻行舟悠悠瞟來的眼神，一時間竟然想不到一個合理的借口。

    林若靈機一動，道：“臣在民間時，有幸結(jié)識莫摧眉大人，是莫大人舉薦的?！?/br>
    莫摧眉：“？”

    蕭青冥暗暗點頭：“正是?！?/br>
    莫摧眉，那行叭。

    喻行舟聲音沉靜，目光在林若臉上一轉(zhuǎn)即收回，朝蕭青冥意味深長笑道：“果然俊秀不凡，頗有昔日探花之風(fēng)采?！?/br>
    蕭青冥一口茶水卡在嗓子眼，無奈地偏頭看他：“老師到底還要念多久？”

    他都快忘記這世上還有那個人了。

    喻行舟挑眉，搖頭嘆氣：“陛下既然嫌臣啰嗦，臣不說就是?！?/br>
    蕭青冥一副被他打敗的樣子：“好好好，老師說什么，朕都聽著?！?/br>
    喻行舟看對方無奈的嘴角，妥協(xié)的眼神，心下十分好笑。

    其實他并非當(dāng)真介意那牢中探花，曾得過幾分不存在的歡心，只是喜歡看蕭青冥偶爾卸下對待臣子的威嚴疏離，對他露出這幅難得的可愛表情罷了。

    這一點隱秘的小心思轉(zhuǎn)瞬就消散，喻行舟清了清嗓子，收斂了玩笑之意，肅容道：“陛下，臣今日要奏報的，是這個月以來京州清丈田畝最后的成果?！?/br>
    蕭青冥立刻從椅背里坐直身體，雙眸炯炯：“說?！?/br>
    喻行舟：“自從陛下將錢云生等人送去刑部問罪，朝堂之上再無人敢對此事有任何質(zhì)疑?！?/br>
    “再加上陛下當(dāng)眾揭露了皇覺寺不法陰私，一干僧眾一網(wǎng)打盡，連這樣幾十年來屹立不倒的國寺，陛下說鏟除就鏟除，民間還有哪個豪門大戶，不知道陛下清田的決心？”

    他笑道：“下面的人進展越來越順利，整個京州的田地，經(jīng)重新丈量后，田畝數(shù)額已經(jīng)多出了三十五萬頃，比臣當(dāng)初預(yù)計的還要高。”

    “多出這三十萬五萬頃地，納入稅收范圍，即使陛下下令降低賦稅，國庫依然每年可以增收至少三百萬兩銀子。”

    “將來，陛下若在其他州繼續(xù)清田，少說可以增加超過一千萬兩白銀。”

    蕭青冥一聽這個數(shù)，饒是他素來沉著，也不禁激動起來。

    一千萬兩啊！之前國庫歲入一年也才七百萬兩不到，將來等朝政秩序度和百姓幸福度兩項數(shù)值提高，國庫稅收還能加成，翻一個一倍不成問題。

    有這么大筆錢，軍隊和皇家技術(shù)學(xué)院都可以擴招，各種工廠都可以開辦起來，配合系統(tǒng)抽到的技術(shù)配方卡，整個京州都能盤活！

    喻行舟看著蕭青冥亮晶晶的眼，不由也跟著微笑起來：“除了這件事，還有關(guān)于陛下限制京州佛寺泛濫的政令，也有了進展?！?/br>
    “皇覺寺作為天下第一大國寺，共收回田產(chǎn)八萬畝，按照陛下要求，其中大部分，都按照附近百姓提供的田契，重新分給他們耕種。”

    “除開皇覺寺，京州總共有大大小小的佛寺八百余所，除了保留部分合法經(jīng)營的佛寺和少量寺田之外，預(yù)計收回田產(chǎn)將高達四萬頃?！?/br>
    “這些土地在過去漫長的幾十年中如何掠奪而來，已經(jīng)不可考證，將其中半數(shù)分配給當(dāng)?shù)匕傩崭N后，還有兩萬頃田，陛下作何安排？”

    一頃是一百畝，兩萬頃就是兩百萬畝田，再加上五大皇莊共計一百二十萬畝田，他手中掌握的田產(chǎn)，瞬間暴漲至三百二十萬畝。

    所以說為何皇帝斂財?shù)淖羁旆椒?，永遠都是抄家呢。

    那些地主士紳的土地，他不好動，寺廟就不一樣了，最初的寺田都是由皇家賞賜，再加上官寺勾結(jié)，多年蠶食侵吞逐漸累積而來。

    若是皇帝禮佛，佛家自然風(fēng)光無兩，但若是遇上一個不喜佛寺又手握兵權(quán)的皇帝，根本反抗不了。

    不過蕭青冥并不打算把佛家趕盡殺絕，只要乖乖聽話，承擔(dān)宗教穩(wěn)定人心的職責(zé)，重新扶持一些新的“皇覺寺”，也容易的很。

    昔日在禁軍大營，蕭青冥承諾將來給皇家禁衛(wèi)軍的士兵，一人二十畝的授田。

    除了北方因幽州戰(zhàn)亂，百姓逃難而大量拋荒的田，他早就把主意打到了這些吃的腦滿腸肥的寺廟頭上。

    眼下皇家禁衛(wèi)軍才三萬人，就算過兩年再擴建到六萬人，京州的土地也卓卓有余。

    再過些年，將其他幾州重新納入掌控，就更加不用擔(dān)心田地的事。

    蕭青冥沉思之際，指尖輕輕點著桌面。

    他轉(zhuǎn)頭看向瑾親王和兵部尚書關(guān)冰，道：“這兩萬頃土地，全數(shù)納為國有，可先雇傭當(dāng)?shù)責(zé)o田的農(nóng)戶耕種，同樣要向國庫納稅，這幾年逐步分配給年終考核合格的皇家禁衛(wèi)軍士兵，還有其他立過功勛的將士。三年之內(nèi)，要兌現(xiàn)承諾?！?/br>
    關(guān)冰點頭稱是，心中不由感慨，當(dāng)日皇帝當(dāng)眾分發(fā)田契時，前任戶部尚書錢云生和禮部尚書崔禮，都在一旁冷嘲熱諷。

    還以為皇帝要將手下軍士們，發(fā)配到雍州或者靠近幽州的拋荒地去開荒。

    雖說都是土地，但開墾后的熟田，和拋荒的荒地，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萬沒料到，皇帝不光硬生生摳出了這么多田地，還走一步看三步，把將來的擴招和當(dāng)?shù)貨]有田地的佃農(nóng)都考慮到了。

    瑾親王滿臉欣慰之色：“陛下此法甚好，先帝雖禮遇佛寺，但若知曉其中種種污穢和弊病，陛下令京州百姓耕者有其田，先帝在天之靈一定會為陛下感到高興的。”

    蕭青冥暗暗有些好笑，自從瑾親王對自己親近以后，仿佛完全把他當(dāng)成了自家小孩，無論他說什么，永遠都道理，就算有錯，也是別人的錯。

    現(xiàn)在倒好，連先帝都被被劃在了“別人”的范圍內(nèi)。

    喻行舟從太師椅中起身，上前兩步，正好擋在蕭青冥和瑾親王中間：“陛下，除開田產(chǎn)，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您定奪?！?/br>
    蕭青冥的注意力瞬間被他拉過去：“何事？”

    喻行舟呈上一份新的奏折，道：“皇覺寺這樣的大寺，有寺僧將近三千人，京州八百佛寺，規(guī)模有大有小，據(jù)官府度牒估算，一共有僧人將近三十萬?！?/br>
    “按照陛下嚴格控制佛寺規(guī)模的要求，這些僧人中，大約有一成，確實是德高望重的高僧，他們可以通過官府審核，重新獲得新的度牒，繼續(xù)禮佛?！?/br>
    “剩下的九成必須還俗，依然是一個龐大的數(shù)目，若是將這些人放歸民間，只怕要造成sao亂，釀成邪教之禍?！?/br>
    喻行舟看著蕭青冥的眼睛：“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這些和尚？”

    蕭青冥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顯然是早就考慮好了。

    “這些和尚不事生產(chǎn)，還有不少人凈干壞事，不過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也不打算一味打打殺殺。眼下正值用人之際，這些和尚正值壯年，年富力強，能用到的地方不少?！?/br>
    蕭青冥從奏章下面拿出一疊各種各樣的計劃書。

    喻行舟好奇地看了看，上面都是些《水泥工廠籌備計劃》、《京州道路改造工程》、《建筑工程局籌備計劃》、《水利工程施工隊組建方案》、《實邊開荒計劃》、《造紙廠和印刷廠籌備規(guī)劃》、《礦場擴建規(guī)劃》等等。

    喻行舟驚訝道：“陛下這是要大興土木？”

    眾人一聽，頓時望過來，大興土木這四個字可不是什么好事，往往跟勞役、濫用民力、興亡百姓苦等等譴責(zé)的字眼掛鉤。

    蕭青冥重新懶洋洋靠回椅子里，道：“別急，朕并不打算向民間征夫役?！?/br>
    “將各地州縣將無法通過審核的僧人鑒別一下，如有百姓告狀的，做過惡事的，也不用關(guān)押坐牢了，朕可沒有多的牢飯養(yǎng)他們?！?/br>
    “這些和尚，直接送來參加‘勞動改造’，告訴他們，他們是來贖罪的，包吃住，但沒有工錢?！?/br>
    他頓了頓，露出一絲微笑：“除了那些要做苦役的和尚之外，其余僧人平時吃齋念佛，還要辯經(jīng)上課，他們大部分應(yīng)該是識字的吧？”

    喻行舟一愣，有些回過味來了，忍不住笑道：“不錯，一般的寺廟都會有專門教授小和尚識字的教習(xí)師父，越是道德高僧，文化和佛學(xué)學(xué)問越精深。”

    “陛下該不會把掃盲班的主意，打到這群人頭上了吧？”

    蕭青冥沖他眨眨眼：“所謂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朕從來沒指望過那幫讀書人，紆尊降貴去給底層百姓和武人做老師，更何況，聘用他們，還要出不少工錢呢?！?/br>
    “雖說國庫進項有了起色，也不能隨意揮霍吧?！?/br>
    蕭青冥搖頭晃腦，可憐兮兮的嘆口氣：“朕當(dāng)這個家，深恨不得一文錢掰做兩文花，能不花錢，就不花。”

    “既然這些和尚需要‘贖罪’，要么做苦役，要么就乖乖做掃盲班的習(xí)字師父?！?/br>
    “若是他們中有出色又聽話的人才，朕也不是不能考慮讓他們轉(zhuǎn)正，提高待遇?！?/br>
    蕭青冥理直氣壯道：“朕這也是為他們著想，否則寺田也收回了，沒了寺廟，他們又如何生活？總不能全上街化緣吧?！?/br>
    眾人一言難盡地望著他，先是強行收回寺田，又剝奪人家出家的資格，現(xiàn)在叫人家“勞動改造”服苦役，當(dāng)習(xí)字師父，只包吃住不給工錢，居然還稱是為他們著想……

    只有瑾親王露出感佩之色：“陛下設(shè)想實在周到，一來能免除放任他們在民間禍害百姓，二來還能為朝廷出力，掙一份口糧?！?/br>
    “陛下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仁君，不僅沒有治他們的死罪，還免去了寺僧們的牢獄之災(zāi)?！?/br>
    “依臣看，他們合該感激陛下的不殺之恩才是。”

    其他大臣們：“……”

    瑾親王真的不是在阿諛奉承皇帝嗎？

    蕭青冥從書桌后繞出來，十分感動地望著瑾親王：“朕擔(dān)不起皇叔如此夸獎。”

    瑾親王還想說些贊譽之言，喻行舟輕咳一聲，適時插口道：“陛下，讓和尚去當(dāng)習(xí)字師父，萬一他們在軍中傳播佛家言論，該如何是好？”

    蕭青冥點點頭：“老師提的好。林博士?！?/br>
    他轉(zhuǎn)頭看向一旁的林若，這位女“駙馬”還處在跟一大群重臣，和皇帝共同商討國家大事的感懷之中。

    突然被皇帝點名，林若一愣，即刻上前：“陛下，臣在。”

    吏部尚書厲秋雨忍不住打量起這位新任的文博士，他忽然想起當(dāng)日燕然大軍圍城時，喻行舟在城墻上告誡他，將來皇帝說不定還會又提拔出一大堆來歷不明的人才。

    沒想到竟一語成讖，皇帝果然有自己發(fā)掘人才的渠道。

    厲秋雨不由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之前在朝堂上公然反對皇帝的錢云生和崔禮，如今還在刑部大牢里受苦呢，他可不能步這兩人的后塵。

    放在從前，這些文官們還會仗著自己人多勢眾，時不時用辭官、逼宮來威脅皇帝。

    如今他們算是看明白了，少了一個，皇帝就搜羅來一個，少了一群，皇帝還能搜羅來一群。

    倒霉的只有自己。

    厲秋雨和關(guān)冰兩人對視一眼，不禁流露出心有戚戚之色。

    蕭青冥見她特地在官服里穿了高領(lǐng)的綢衫，豎起的衣領(lǐng)用盤口扣得嚴嚴實實，搖頭一笑：“朕有兩件事需要你來辦?！?/br>
    “陛下請吩咐?！?/br>